【069】 喬遷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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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
一場盛大的皇家壽宴,竟是以刺殺為結局,草草收了場。
先不論那刺殺者是何人,這場宴會上,得益者卻是很明確的——郭皇後以身擋箭,雖是虛驚一場,也足見情深意重。
當晚之後,已多年未迎接過聖駕的長秋宮中一改先前冷清,接連數夜,皇帝留宿,夫妻和睦。而這在壽宴之前,幾乎是不可能之事,連榮妃受了驚嚇夜裏驚夢,皇帝也隻去坐了一個晌午,安撫過後,當夜又回返了長秋宮。
郭皇後一夜之間,重得恩寵,春風得意。
再一個是趙闕。
這一對母子的情形恰恰相反。
羽林衛趕到刺客所在的時候,趙闕正在七八個黑衣人的包圍之中,小臂中箭,黑血不止,硬是生生阻了他們的退路。地上亦是七八具屍體,盡是脖頸處一道細細的血線,被同一人一擊斃命。
明騰飛當即大驚,帶著羽林衛一擁而上,幾個回合下來,自知逃脫無望的黑衣人齊齊自盡。
而趙闕,也終於不支昏迷了。
“幸虧送的及時,若再晚上一時三刻,殿下的性命可就……可就……”一腦門兒汗的太醫令戰戰兢兢地“可就”了半天,差點兒連自己也“可就”進去。直到三日之後,趙闕幽幽轉醒,老太醫的腦袋才算是保住了。
皇帝長長出了一口氣,麵對醒來後第一句先問他龍體的這個兒子,心中滋味不免複雜。而第二句,趙闕強撐著下了床,跪地請罪道:“兒臣無能,未能給刺客留下活口。”
皇帝倒是並未懷疑,他第一時間問過明騰飛當時的情況,那般多的包圍,若留下了活口指認出什麽人,才是真的可疑。當然,若非他也險些把命搭上,則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皇帝隻俯視著他。
臉色蒼白,唇色幹裂,三日的昏迷虛弱下,不見往日驚豔風華,隻那麵兒上,依舊是素日來對著他這父皇時的淡淡神色。不親熱,也不疏離,不論他說什麽,他總是逆來順受的。
這個兒子,他從來看不透,也不願去看透,從來跟他隔著一層,他也不願去戳破那層——他已有了八個兒子,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無謂放在身邊徒添厭煩——是以三歲之後,他再不願見他,七歲送到白馬寺去,留下了他一條命,讓他遠遠待著便是。
到如今,已是十幾年過去……
皇帝的思緒飄忽,良久良久,才回過神來,發現趙闕依舊在跪著,額上滲出了細細的汗,心下一軟,扶了他起來,“你先好好歇著,太醫說毒解了便無礙了,等過個幾日休養好了,便協助你六弟一同去查這刺殺案吧。”
他說完,緊緊盯著趙闕。
趙闕坦然一笑,搖頭道:“兒臣想去白馬寺待一陣子,一為父皇祈福,二也贖了我殺戒的罪孽。”
皇帝便應了,“也好,維楨有楚問協著,朕也放心。”
是的,楚問。
這便是第三個受益者了。
救駕有功的文初,當場被擢升了執金吾,不是副手,不是暫時,而是實實在在地坐上了這京畿大佬的位子。
秩俸二千石,位同九卿,這是什麽概念?以後她碰著京兆尹向洵,再也不用自稱下官了。
且她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在被查封的文府旁邊。
當初的文家叛國案牽連甚大,死的,下獄的,流放的,空出了不少的宅子。其他的宅子都有人住了進去,唯這一座的新主也是倒黴催的,正巧碰上了半年前的雪災,成為太史令裏三顆被斬的人頭之一。
接連兩主都沒什麽好下場,自是無人問津,文初就順勢要了過來,離著執金吾的官署不遠,皇帝當場就應了,還重重給了賞賜。
“賜百金,珠一鬥,帛十二匹,梨花屏一架,玉辟邪一座,蒲紋玉蟬一座,螭紋玉觚一對,蓮雲紋高足杯六……”
煥然一新的楚府門口,小內監們捧著托盤魚貫而入,呂福長長的唱喏一結束,一錠金便送到了眼前,正是方才那匣金中取出來的。他哎呦哎呦直推辭,“太多了,太多了,這可使不得……”
“公公跟我見外了不是?”文初拉著他的手,笑著將金錠擺上去,“咱們可是老相識了,上次進宮,還多虧了公公一路提點著。今兒個又是公公來送賞,這還不是緣分麽。”
“是,是,咱家呀,跟大人是真真投緣。”順著文初的輕推,金錠便收入了袖中,呂福笑成了一朵花,“當日說什麽來著,楚公子必定一飛衝天,瞧瞧,今兒個,咱家就得喚您一聲大人咯!”
“也是借了公公吉言。”攜著他往裏走。
這宅子算不上大,統共沒有十畝地,過了照壁就是一個池子,池下引了洛河的活水,流水潺潺,錦鯉遊動,上頭是一彎拱橋,橫跨了整個前院,讓人見之心曠。
“就是可惜了這園子,等著買幾個奴隸來,好好打理打理才是。”呂福站在廳前的百年老榕下,回頭瞧著偌大的一片園子,許久無人打理,顯得有些荒涼。文初就笑道:“隻我和弟弟兩個人住……”
“哎呦我的大人呦!”呂福立即就不同意了,“這可是臉麵,讓來客瞧見了,還當咱們楚府無銀錢。”
文初哈哈一笑,“公公就莫要打趣我了,這宅子,哪裏會有客人。”
呂福一怔明白過來,跺腳道:“大人莫管那些酸溜溜的窮儒生,整日裏吃飽了撐得瞎編排,說白了,還不是嫉妒您榮寵大盛麽。”
這話倒是沒錯。
晚宴之後,誰不暗自咬牙?
她一躍登上列卿高位,自是紅了不少人的眼,明著恭喜恭喜,暗著唾棄唾棄,尤以茶館酒肆裏等待機會的諸多儒生為甚——大家都是無背景無來頭,誰不在京師浮浮沉沉三五載?
偏偏你楚問氣運滔天,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你不當靶子誰當?
於是文初又多了個“媚主惑君”的罪名,多少儒生擺明了車馬,言道她馬屁拍的好,升官兒跑不了,又道誓不與楚獠同流合汙。
而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官兒升的,是多少人共插了一腳的產物,趙闕,趙萱,向洵,刺客,諸多皇子,甚至連草原使節的挑釁也無形中成了一個推手,這麽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再由皇帝的放心和信任拍了板兒,這才有意無意成全了她。
這裏頭哪怕有任何一個機會她沒抓住,都不會是如今這個局麵。
是以“楚獠”大人心安又理得,引了呂福就進了自家寬敞又氣派的前廳。正好皇帝賞的東西裏頭,正有著今春的貢茶,兩人品著香茗,說著官話,氣氛融洽,賓主盡歡。
待到足足一個多時辰後,阿悔帶著盧遜進了門,呂福才依依不舍地告了辭。
文初親自把他送出了門,臨著上了轎子,他又拉著她手親親熱熱地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大人就甭管那些嘴碎的,隻陛下信任著,您就能步步高升。您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說罷,坐著小轎,晃晃悠悠地走了。
盧遜遠遠地望著,“他這是在點你。”
“聽出來了,這內監不錯,人圓滑,夠聰明,收了銀子也知道辦事兒——哦對了,還會說話,明明想告訴我,陛下的信任是一把雙刃劍,既能推我上高位,也能打我落塵埃。偏偏這話說的漂亮,便是傳去陛下耳朵裏,也挑不出什麽錯來。”
“那自然,呂德海調教出來的人,認了幹兒子的。等他過幾年退下去了,中常侍這位子,非呂福莫屬。”
“原來還有這一茬?”文初訝然地看著他,半晌捶胸頓足,“哎,早知道多給點兒。”
“一錠金子呢,滿朝上下都沒你出手闊!”說著不由瞪她,“果然近墨者黑,我竟也被你帶的賄賂來賄賂去了!走,帶我瞧瞧大人的新府邸。”
兩人大笑著進了府,阿悔在前頭帶路,方才她招呼呂福的時候,這小子已興奮地把整個府邸轉了個遍。引著一路走,哪裏是書房,哪裏是客房,門門兒清,羞澀地笑容裏蘊著說不出的開心。
讓文初意外的是,這府邸的後頭,主人家的住處,就似是為阿悔和她量身訂做的——兩棟精美的小樓相距不遠,一棟佇立在繁花綠樹之中,幽靜清雅,適合阿悔讀書;一棟偏僻些,正正靠著文府的外牆——且這一棟裏更是別有洞天,竟藏了一方白玉鋪就的露天浴殿,裏頭熱氣氤氳,顯然是溫泉。
一圈兒走下來,文初滿意的很,盧遜也是嘖嘖稱歎,連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而事實上,盧遜的小是相比較而言的,對隻有文初和阿悔兩口人再加上個住客房的韋讓來說,在這宅子裏打著跟鬥撒歡兒都夠了。
兩人說說笑笑了一陣子,已是下午了,盧遜看著頗有些乏,文初便讓他在這歇著,她則帶了阿悔出去采買。
之前一直住在官署裏,幾乎是兩手空空搬了過來,這會兒要買的日常用物不少。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待到再回來的時候,她傻眼地看著一府躥來躥去的人。
向二郎、明三郎、還有朱銳幾個人,正到拱橋上晃悠著,有說有笑;遠遠地前廳裏頭,向洵、明騰飛、盧遜、杜大夫,韋讓,五個人正圍坐了喝茶,一旁桌案上隱約摞了不少的禮盒;後花園的方向裏是一陣熱熱鬧鬧的聲音,她聽見了幾道熟悉的,應該是執金吾中人。
文初站在照壁前頭,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向二等人就跑過來,接了她和阿悔提著的大包小包,“呦,買了不少,就是沒吃的。”
“我在酒肆定了菜。”
“那可好!有幾桌?”
文初眨巴眨巴眼,哪來的幾桌,她以為隻有韋讓和盧遜,就簡單訂了一桌小的席麵,八個菜,一個湯,已算奢侈又鋪張。
哪成想向二嘖嘖搖著頭,“不夠,不夠,百多號人呢!”
“大人你拿咱們當外人呢,喬遷之喜,這麽大的事兒,竟也不叫咱們。”明三郎剛埋怨完了,朱銳就笑,“虧得咱們準備的足,什麽都自己帶來了。”
說著領了文初往前走,繞了正廳,一看,好家夥,執金吾裏來了有近七分之一,直接席地坐在後花園兒裏,烏壓壓的人頭,熱熱鬧鬧,吆吆喝喝。一側是支起的篝火,一整頭燒豬架在上頭,烤的通紅冒油,香飄四溢。
文初盯著烤乳豬的時候,眾人也瞧見了她,笑嗬嗬地紛紛道起了恭喜,一張張臉上洋溢著真心的笑容,一時讓她說不出個什麽滋味。
她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喬遷之喜。
既搬了家,又升了官兒,按照自古的禮節都是要大宴賓客的,圖個喜慶吉利。
可這個想法隻在腦子裏過了一下,她就搖頭苦笑了——數來數去,整個洛陽還真沒幾個人能宴請——就她這名聲,人躲著都來不及,豈會上門?
卻不想她沒發帖子,有人不請自來,浩浩蕩蕩的百多號人,自個兒扛著乳豬和禮盒來赴她喬遷宴。說不感動是假的,心裏滾燙發熱,自胸腹一路往上湧,讓雙眼也微微發酸。
“哎呦,大人莫不是感動的要哭了?”
“有大人這表情咱們就值了,大人你不知道,我是翻窗子出來的,回去保準挨我爹一頓打!”
“得了吧,我出門兒之前,已經挨了一頓了,一路被護院追著打……”
最後說話的卻是劉五郎。
他說完眾人就是一靜,他便顯得有些尷尬。瞧著麵色紅潤,想是傷已養好了,隻一小段兒路走的磨磨蹭蹭。向二郎一腳踹上他屁股,喊著扭扭捏捏是個爺們兒不,劉五郎這才一咬牙,正對著文初道:“大人,劉五這條命是您救的,以前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包涵。以後有什麽吩咐,劉五說一不二,唯您馬首是瞻!”
文初看著他,沒說話。
劉五郎就急道:“真的,大人,您信我,我爹他……”
向二郎就湊上來,在文初耳邊道:“大人,這小子我打小就認識,咱們庶子,爹不疼娘不愛的,劉大賢難為你的事兒,他還是今兒個才知道。這傷剛好,得知你喬遷,硬是要來,正好撞上他爹回府,差點兒讓護院給打死。”說著去擼劉五的袖子,“大人你瞧。”
文初就看著他身上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顯然是棍子給抽的,“回去跟你爹說,再動手,明兒個我就放出消息。”
“啥消息?”
“說我跟他是忘年交,誌趣相投,一見如故。”
眾人愣了一下,看著文初眼中笑吟吟的,一下子明白過來,不由哄堂大笑。
劉五郎也是噗嗤一下,想著他那沽名釣譽的爹,若是知道如今臭名遠揚的“楚獠”這麽說,非得氣歪了鼻子不行。
之前的隔閡頓時消散,這邊的聲音將前廳裏喝茶的也引了出來。
向洵素來冷淡,文初沒想到他也會來,不由笑著道了謝,再和杜大夫敘舊了兩句,就被明騰飛逮著大吐苦水了。
這羽林令因為刺客一事,被皇帝狠狠責罵了一頓,罰了一年的俸祿,回了府又挨了他爹明老大人一頓罵,這會兒不免眉宇鬱鬱,和她的春風得意恰恰相反。然他眼中卻絲毫妒忌未顯,反拎著好酒來道喜,這般豁達,不由讓文初連道佩服。
“大人,你就別光佩服了,得行動啊!”明三郎湊過來,擠眼睛,“聽說陛下賞了六壇貢酒,這麽喜慶,咱不得……”搓著手,猥瑣不已,也明顯不已。
“我說你們這麽積極,原來是盯上這個了!”文初笑罵一聲,也不小氣,直接點了人去酒窖抬出來。花園裏頓時一陣歡呼,不一會兒,六壇子貢酒搬了上來,這喬遷宴也開始了。
說是喬遷宴,其實也隻是聚在地上,喝酒,吃肉,簡單又簡陋的不像話。
然而這一整晚,整個楚府中歡聲不斷。
上頭漫天繁星,燦若銀錦。
下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就連文初也加入進去,吆吆喝喝跟他們劃起拳來,但凡灌酒的,照單全收,半點兒敷衍都沒有。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後來有了阿悔,便是姐弟相依為命。
然而無形之中,是她忽略了太多的東西,不論執金吾的下屬,還是明騰飛和杜大夫,就連向洵都包括在內,這些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從未讓她上過心。卻在今夜喬遷,給了她重重一擊。
她感激,發現的並不晚。
就像她曾說的。
人予真心,如何報之?無他,真心耳。
…… 百度@半(.*浮)生 —罪門嬌
六壇貢酒和明騰飛帶來的幾壇子盡喝了個精光,意猶未盡,向二郎又帶了十幾人東倒西歪地跑出去,連夜敲開了酒肆的門,東倒西歪地又扛回來。
待到寅時時分,天都快蒙蒙亮起來,草地上已滾了數不盡的空酒壇。
向洵和明騰飛要進宮,杜大夫年邁,盧遜身子不好,這四人先一步走了。阿悔年紀尚小,過了子時就被文初趕回了屋裏。除了他們,剩下的全都爛醉如泥,橫七豎八地滾在草地上,呼嚕打的震天響。
文初也在其中。
不同於軍營那次慶功的似醉非醉,這一次,她是真真醉死了。歪頭靠在睡死的朱銳肩膀上,懷裏抱了個酒壇子,屁股底下坐著的,是呈大字型趴著的向二郎。
趙闕步入後花園的步子就這麽頓了一下。
良久之後,美得不似凡人的眸微微一眯,慵懶,又危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