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十一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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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上一場是儒生們先猜,這一場,先猜的自然就變成了文初。
她站在畫舫的最前方,一手環胸,一手抵著下巴,雙眼在商船上掃來掃去。從桌上的吃食掃到每個人的打扮,一圈兒看下來,那些工人們不由笑道:“嘿嘿,咱們的貨物都在最下頭那層呢,你這麽看可看不出什麽。”
文初卻一挑眉,“未必,線索可都在諸位的身上呢。”
“那你倒是先說說,咱們的商船,跑的是何地?”
“江州。”
兩個字一出口,船上的笑聲頓時就停了。
甲板上四五十號的人,盡都嚇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詫異的表情,像是懷疑有誰私下裏透露出去了。四下裏的遊人就知道——竟然又猜對了!
儒生裏有人扯扯吳良,後者苦笑一聲,顯然也沒看出什麽。吳良的麵兒上帶出一絲別扭的佩服來,忍不住問道:“可否解惑?”
“自然,諸位可知道,江州有三寶?”
“醃菜、沱茶、蜀江錦。”
這個幾乎誰都知道,江州漫山遍野可見一種古怪的植物,當地人稱為“疙瘩菜”,醃製之後爽口脆甜,口感極佳。到得後來,整個長江沿岸的農戶,都以種植這醃菜為生。
吳管事就“啪”的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原來你是看著桌上的醃菜了!”又搖頭道:“不對,不對,醃菜存放的時候可長,許多跑商的人船上都備著,一年半載的壞不了。”
文初點點頭,“的確,醃菜隻是輔助,另有胡娘子身上的衣裳。”
一道道目光就朝胡娘子看了過去,她也不局促,大大方方任人看,還笑著解惑,“我這身衣裳自做了就沒舍得穿,想著今兒個回洛陽,總不能寒寒酸酸的,這才從櫃子裏頭取了出來,沒想竟幫了小公子。”
這話外的意思,好像這衣裳還大有來頭不成?
要知道在南朝,絲帛綢緞,也是身份的象征,唯貴人和士可著。商人呢,則隻能穿布,不論家財萬貫還是坐擁金山,但凡沾了個商字,便低人一等了。
而胡娘子身上的襦裙,布料上乘,瞧著滑不留手又輕薄透氣,有人就嘀咕著,“難不成是蜀江錦?這可是貢布啊,她怎麽敢穿?”
胡娘子臉色一變,知道這誤會若是生了,她保不準人頭都要落地,“諸位可莫猜了!我一小老百姓,又哪裏敢穿蜀江錦。這是夏布,今年方方才織出的江州夏布。”又看著文初,“小兄弟見多識廣,這種布還沒麵世,隻在年初呈到宮裏那麽一些,我也是和布坊的老板有些交情,這才討了一匹來。”
她自不知道眼前這位是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的,更不知道文初的府裏頭,就有皇帝賞下的緞帛,巧了,其中正有這麽一匹夏布。
別人倒是明白了個七八分,這位如今可是朝堂新貴,知道這些,不足為奇。
也便無人再追問了。
胡娘子也沒多問,隻看著她的眸子華彩漣漣,看的文初咳嗽一聲,摸了摸鼻子,心說這娘子莫不是瞧上我了?
就聽有人說道:“那諸位做的買賣,恐怕就和江州三寶脫不開幹係了,莫不是江州沱茶?”
文初卻搖頭一笑,“這倒不是。”
“咦?這又從何得知?”
“諸位且看,”她指著船身,“沱茶的分量輕,此船的吃水線斷不會這麽深,布料同理,可以排除。再說醃菜,以缸盛載,上貨卸貨,需兩人乃至三人合抱,難免髒了衣裳。衣袖,前襟,褲子,都會沾上汙漬。而船上諸位,隻上衣和衣袖有汙,褲子卻是幹淨的,說明那貨物不是以麻袋扛著,不是以簍子背著,而是……”
“是壇子!”
“對,是壇子。”文初點頭,“還是不大的壇子,一人足以搬抱。”
“哈哈,原來如此!”
四下裏一陣大笑,雖是文初猜出來的,然聽著她這一句句抽絲剝繭,看著船上眾人傻眼和驚訝的表情,也不由感覺到大大的痛快和與有榮焉。立即便有人跟著猜起來,酒,醋,蜂蜜,醃製品,一時說什麽的都有。
就聽文初一錘定音,“是油。”
這次沒人不相信了,甚至連懷疑都沒有,經過前頭一係列猜謎般的解剖,已是“她說什麽便是什麽”了。隻唯一疑惑和心急的是,“從哪裏能看出來?”
文初笑笑,捶了捶腰。
後頭立即有鴻臚寺的官員給搬了椅子來,也是一臉的驚佩和好奇,“楚大人,坐著說,這站了一個晌午頭,可是累了。”
文初謝過,一屁股坐下來,翹起了二郎腿,這才在一雙雙焦急的眼睛下,笑著朝船上一指。
她這一指,眾人便明白,又是從表麵的線索上推斷出來的。
順著指尖延續的方向,可見那兩個大圓桌上,一簍子幹糧,一碟碟醃菜,耳邊適時地響起少年的笑語,“諸位可發現了?商船足有兩層,船上工人也多,胡娘子穿的起夏布,胡管事和賬房先生的衣裳也不便宜。為何桌上吃的如此簡單,連一個熱菜都沒有?要說是胡娘子克扣工人,可連她也是同桌吃飯,工人們待她熱絡又尊敬,顯然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醍醐灌頂般,吳良等幾個儒生,一齊脫口而出,“是火!”
文初朝他們一笑,日光下麵容白皙,眉目如畫,嘴角輕彎,笑的幾個儒生趕忙瞥過頭去,隻覺頭暈眼花,心跳加速。就聽她語聲朗朗,含著莫大的自信,“不錯,正是火——貨物易燃,不敢點以明火。”
也不等人再問,她一氣兒說下來,“若是酒,一船男子難免有好酒之人,以胡娘子之爽利,臨近洛陽目的地,大可開上一壇犒勞大家。然而桌上沒有,那麽剩下的,最有可能的,就顯然是油了。”
說到這,她停下。
視線又在船上的人身上掃來掃去。
這次卻無人再笑也無人出聲了,像是生怕打擾了她,整個伊河上靜的出奇。
不多時,文初的目光落在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腳下,忽的一亮,撫掌笑道:“你是商隊采辦,可對?”
“對!對對對!”那男人激動不已,被她盯著,連連道對。不用旁人提醒,已直接抬起了鞋子來,給眾人看他鞋底。
那上麵少許紫色的泥土,已幹了,深深陷入鞋底的縫隙,連鞋麵上都沾了不少。
這種泥土在江州分布極廣,卻隻有山上有,根據文初之前分析的情況,眾人也嚐試著往後推——采辦必然是直接去對方的作坊裏提貨的,而鞋底的紫色土接近一月都未清幹淨,隻說明他在山上逗留了極久——也就是說,作坊就在山上或者山腳下——通常作坊是就近而建,方便加工,那麽原材料也應該在山上——既長在山上,又能榨油……
“花籽油!”
“我知道了,是花籽油!”
“哈哈,花籽油,花籽油,我也猜到了……”
一下子,這整個伊河上,一聲又一聲的“花籽油”,此起彼伏間,熱鬧的就似是販賣花籽油的街市。眾人大笑間趕忙去看胡娘子,等著她揭曉答案,麵上表情期待又興奮。
胡娘子自是精明人,笑著朝四麵八方一拱手,“諸位眼明心亮,我胡娘子今兒個,真真是長了一番見識!”她連帶著整個伊河上的人一起誇,即便眾人都知道,這裏頭真正厲害的那個是誰,也不免洋洋自得起來。胡娘子便順勢又道:“諸位猜的是一點兒沒錯,我船上載的,正是花籽油。也正是送往胡氏在洛陽的商鋪去,諸位以後若有買賣,盡可往我胡氏商鋪來,凡是今兒個在場的,不論買什麽,給大家打個九折,也當是這一場樂子的彩頭!”
下頭立即大笑應好,紛紛道著,胡娘子太是大方!
文初心下一笑,對這胡娘子不由佩服起來——九折不九折,在場的人多不放在眼裏,可說是彩頭,就不免讓人開懷,既是打出了胡氏商鋪的名氣,又順勢拉攏了一批客人,真真是個玲瓏心思。
胡娘子正也看過來,朝她眨眨眼,以口形道了聲謝。
文初便抱拳一笑,客氣。
……
第二場,就這麽落了幕。
胡氏商鋪借著這一場東風,得了多少利益暫且不提,眼下文初的受益卻是實實在在的。
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眾人再看她目光已完全不同,驚奇,讚歎,佩服,慚愧,諸多情緒無不證明著對她的改觀。
若說之前“這楚問是憑著馬屁和運氣坐上高位”這一事實人人篤信,那麽這兩場“猜謎”之後,最起碼這河上之人,已再不敢大放厥詞。就連吳良和賈義等儒生們,也紛紛朝她拱起手來,“此時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等大大不如。”
花花轎子人抬人,對方如此,文初也客氣道:“術業有專攻,諸位文采非凡,我這不過一樂子罷了,不值一提。”
這等本事,眼力,思維,心細如塵,缺一不可,她卻隻道是一樂子。吳良更是麵紅耳赤,連道慚愧,“楚大人襟懷坦蕩,可是羞煞我等。”
文初擺擺手,顯得毫不在意,“諸位不過聽信小人罷了,一場誤會,解開便是,那麽下一場也無需……”
“是極,是極。”
“下一場,我等便不獻醜了。”
“沒錯,咱們隨著楚大人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她本想說的是,下一場也無需再比了,便就此作罷——反正她的目的已達到了,從“楚獠”變成了“楚大人”,今日這河上多少人,這樁樂事必定一傳十十傳百,不說讓她名聲徹底扭轉,最起碼也在人人心中埋下一個種子。到時候,下一步的榮八郎等人,才能錦上添花,讓她乾坤翻覆!
可對方明顯會錯了意,一臉虛心地等著“開眼界長見識”,楚大人隻好哭笑不得地客氣了兩句,在一眾期待的目光中,等待著第三艘船的到來。
沒個一會兒,胡娘子的商船走了,第三艘船也到了。
這是一艘巨輪。
足有三層之高,船身華麗,護衛林立,仆從眾多,侍女無數,在甲板上穿梭來去。
遠遠地瞧著,便知這巨輪之主必定不是尋常之人。
眾人便不免忐忑。
果然不一會兒那巨輪到了眼前,有護衛打扮的男人冷眼立於船舷,俯視著下方,厲聲一喝,“快些閃開!莫要攔著去路!”
這話竟和之前劉宏的護衛所言一字不差,而劉宏當時是事出有因不敢見人,這艘船的護衛呢,顯然更是習慣了居高臨下。有些怕事的便縮了縮脖子,下意識朝著文初看過去。
那護衛立即便循著視線也看來,乍一見文初風姿,聲音緩和了幾分,“你是能做主的人?一盞茶的時間,立即退開,否則後果自負。”
文初已猜到了船上人的身份,也不介意,正好這麽一攪合,也不必再比那多餘的第三場了。然還沒說話,一道少年人的聲音傳了過來,“等等,爺先瞧瞧。”緊跟著就是三道身影走出甲板,皆是身姿挺拔,氣度不凡,麵上戴著紗帽遮住了容顏。
護衛回身朝三人行禮。
最中間的人點了點頭,擺擺手,護衛便退下了。
最右邊的人顯然年紀更小,吊兒郎當地往船舷上一趴,脖子伸了老長,好奇道:“誰來給爺說說,這幹嘛呢?”
聽著聲音應該十五六歲,跟文初一般大的年紀,口中稱著“爺”,顯得有些可笑。然而下頭的人都猜測他們身份不凡,也不敢駁斥,便有人簡單的將前因後果說了。
少年立即興致勃勃,“快,講細了,講細了,講的好有賞!”
說話的人便又細細地講,從雙胎女子講到劉宏又講到胡氏商鋪,提起文初那一段段分析,四下裏也有人忍不住接話,言語間止不住的讚歎欽佩,這麽一人補充一句地說著,倒是將之前的一切敘述的一字不差。
少年聽的癡迷不已,不時發出“呀”“妙啊”這般或驚或讚的感歎,一會兒撫掌,一會兒搖頭晃腦,到了不解的地方,還連連催促著。這麽一來,時間便耽擱了少許,中間的男人便有些不耐,“阿陽,時候不早了。”
“大哥你太也無趣。”阿陽醒過神來,怏怏不樂。
大哥卻沒理會,他的年紀約麽三十許,算下來,當這阿陽的父親都夠了。語調平平板板,也應是屬於嚴肅老成的人,和這跳脫玩鬧的小弟自是說不到一塊兒去。
他走到一旁,點了護衛,低聲吩咐了幾句。
文初沒有側耳去聽,也大概猜到了什麽——這個人從聽到劉宏開始,就顯得有些焦躁。
阿陽更是樂得耳根清淨,又去纏了另一個男人,“三哥三哥,洛陽出了個這麽好玩兒的人,你怎麽也不告訴我?”
三哥頭一偏,就看向了文初所在。
隔著一麵黑紗,那目光卻幾乎化為實質,將她從上到下從內到外看了又看,如一隻手撫在周身,極具侵略性。文初垂著眼,惡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人便輕輕一笑,笑聲中透著愉悅,如偷了腥的狐狸。
阿陽古怪地看著他三哥,順著瞧過來,卻不由失望,“噫,這就是楚大人?怎的這麽年輕,莫不是唬我的。”
“君不知,莫以年少論英雄。”
“哈哈,好大的口氣,竟敢自詡英雄——那好,你便來猜一猜,爺是什麽身份,猜對了有賞!”
“我一朝廷命官,你卻要賞我?”
文初噗嗤一聲樂出來,周圍人也跟著樂,指指點點,覺得這少年挺逗趣兒。阿陽不由急了眼,跺著腳道:“你莫小瞧了爺!你先猜,隻要猜對了,財帛美人兒,想要什麽,爺就賞什麽!”
“此話當真?”文初眯眼瞧著他,尾音上揚,帶著幾分挑釁。阿陽梗著脖子,不等身後的婢女和仆從大驚來勸,已脫口而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等的就是這句話!
文初燦然一笑,牙齒白亮。
夏日的明光中,光風霽月,風姿雅然,讓年方十六的少年阿陽,恍然看見了桃花盛開,朵朵綻放。之前的氣怒一下子便呆怔住了,他撫上心口,似能聽見其中發出的砰砰聲響,霎時紅了臉。
而轉眼間,那桃花麵上便是一肅,再無先前調笑。
他聽著那同是少年人的楚大人,朗朗的聲音傳出伊河,在滿河嘩然之間,準確而自信地報出了他的身份。
“下官楚問,參見十一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