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文初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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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眉敬兩位。”

    三樓的一間廂房之中,華眉正和兩個公子圍桌而坐。

    其一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笑容陰鷙,並未隱瞞自己的身份,正是呼延跋;而另一個嬌小纖細,一身南朝儒士常見的袍服,偏棕色的發挽了男子髻,卻掩不住女兒家的隱隱嬌態。

    尋常人或許看不出來,但華眉一雙眼睛自是老辣,這次來朝的使節中有一名公主,曾在皇後壽宴上箭驚四座,這個自稱“吳公子”的少年,怕就是那位烏蘭公主了。

    而她女扮男裝,跟著兄長來尋花問柳,且花了大價錢買通嬤嬤直入了自己閨房,連房裏侍候的婢子也打發了出去——自己一介妓子,對方所圖為何?

    借著敬酒的動作,華眉以袖掩麵,斜眸朝一側門下的縫隙看去,隱約幾雙靴子停留在外,將這個廂房把守的滴水不漏。壓著心下的驚疑不定,華眉放下酒盞,朝二人盈盈一笑,“呼延公子,吳公子,兩位遠道而來,可曾聽過七裏香的七絕?”

    “哦?”呼延跋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她便豎起青蔥指尖來,“景致好,姑娘美,歌舞妙,琴曲佳,酒菜香,裝潢奇,”邊點著,邊給兩人又斟了酒,“客人啊,也是最風雅。”

    “哼,隻一個妓坊,整出這麽多名堂來,你們南朝人就是會自吹自擂。”

    “公子可是不信?”

    “信當如何,不信又如何?”

    “若信了,這大好的夜色,不聽琴賞曲,豈不辜負良辰美景?”華眉掩口一笑,“若不信,那便喚個唱曲的姑娘上來,再賞上一琴一舞,可瞧瞧華眉是否吹噓。”

    呼延跋不由大笑,“照你這麽說,不管信是不信,這歌舞我都該瞧上一瞧了。”然而一句說完,笑聲陡然刹住,捏上華眉的下巴,冷戾的嚇人,“旁的我是不知道,隻華眉姑娘聰明過人,便是不負盛名了!”

    下巴上傳來劇痛,華眉繃著笑,覆上他手腕,一轉,將斟好的酒遞上去,“公子不愛歌舞,不瞧便是了。”又將另一盞送到烏蘭眼前,“吳公子請,方才是華眉逾矩了,便以這杯酒給兩位賠罪。”

    烏蘭喝了一口,撇嘴道:“真個寡淡無滋味,”放下杯子,有些新奇地瞧著華眉,“你們中原有句老話,叫打開天窗說亮話,既然你已猜出來了,那麽咱們便言歸正傳吧。”

    華眉一杯酒正要飲下,嚇了一跳般,一晃灑了一身。烏蘭笑嘻嘻地湊上來,盯著她瞧,“問幾個問題而已,你怕個什麽!若答的好,留你一條命便是。”

    嗓音清脆,如同一串鈴鐺,帶了蠱惑般讓華眉不自覺就抬起了頭。

    猛然間,陷入了烏蘭的眸子裏。

    華眉一眨不眨,一瞬不瞬,定了身般,神色一點點渙散了起來。這雙眼無神的愣怔模樣,讓烏蘭得意地揚了揚眉,“我問你,文彥可曾給過你什麽?”

    “文彥……”

    “對,文彥,他可曾送過你,又或者透露過,有什麽東西藏在何處?”

    “……”

    額上有細細密密的汗珠滲出,臉色蒼白,華眉不斷顫抖著,腳上的鈴鐺也跟著叮當作響。烏蘭不以為意,知道這是她潛意識裏的抗拒在和自己的逼問做抗衡,飛快又道:“不論是什麽,文家三郎可曾送過你?又或者透露過,有什麽東西藏在何處?”

    “沒……沒有。”

    “怎會沒有!”

    烏蘭和呼延跋對視一眼,同時蹙起眉來,卻也知道,一個妓子根本抗衡不了草原薩滿的手段,“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他的相好,許是不經意的一句……”

    “華眉呢!說好了下去陪我,怎的耽擱了這長的時候。”忽而外麵響起醉醺醺的吆喝聲,有混亂的腳步越來越近,然後是嬤嬤陪著笑的聲音,“四殿下,華眉的房裏正有客呢。”

    “放屁,華眉的婢子親口說與我的……”

    “這……”

    “好啊,好啊,區區妓子,竟敢戲耍與我。”

    隻這麽兩句,呼延跋和烏蘭便明白,這是這妓子給自己準備的後招了。借著兩個婢女被趕走之際,偷偷讓她們去尋樓下最為好色的四皇子趙勇,引了他上來。呼延跋冷哼一聲,一把掐住了華眉的脖子,“倒是小瞧了她。”

    細細的脖頸在他手中,隻要稍一用力,這名滿京師的頭牌,便會香消玉殞。聽著外麵的聲響,再看看如同水裏撈出來的華眉,顯然已沒法再問了。烏蘭不免氣恨,“南朝人太是狡猾,若她還有知覺,這會兒喊出聲來,倒是真的得救了——大兄,殺了她吧。”

    卻在這時。

    窗外綠光一閃。

    有寒芒直襲烏蘭而來。

    “什麽人!”呼延跋一聲厲喝,同時一道寒芒也飛出,一把鬆開華眉將烏蘭抱起。隻聽“鐸”一聲,暗器擊中屏風,脆響落地,竟是一塊兒玉玨。而窗外也緊跟著一聲悶哼。這麽一耽擱,華眉摔到地上,昏厥過去,房門也被猛的破開,“華……”

    趙勇話沒說完,看著房中混亂,住了口。

    後頭韃子湧進來,直奔窗口而去,“首領,沒人!”

    窗子下頭是妓坊的後院,那邊一排排屋舍,是專門給婢女小廝等下人居住的。蟬鳴聲聲之中,有幾個下人慌張地抬起頭來,不知發生了何事。呼延跋板著陰狠的臉,輕輕在窗外牆壁上一抹,抹下一手黑褐色的血跡來,“對方中了毒,走不了!”

    ……

    這一晚的七裏香注定了不平靜。

    若是尋常時候,呼延跋作為草原首領,自是無權在南朝搜拿刺客。

    可今晚也巧了,四皇子趙勇親眼目睹了有人行刺,且在廂房的酒中驗出了蒙汗藥的存在——那是華眉的另一個準備,借著說那妓坊七絕的時候,暗暗將藥粉自袖中抖落。隻是天不作美,呼延跋功夫不弱,烏蘭也恰恰不愛中原的酒,隻勉勉強強喝了一口——這一口不能讓華眉脫險,反過來,倒成為了她暗害草原使節的罪證。

    京兆尹向洵就在樓下,當下便命人將昏迷不醒的華眉押走,同時整座七裏香被包圍起來,有衙役入內挨個查問。

    隻是就像華眉所說的,七裏香的七絕聞名洛陽,能來這裏的客人皆非常人,便是查問,也是客客氣氣規規矩矩的,所耗的功夫自是不短。

    而此時此刻。

    文初就在華眉的廂房隔壁。

    方才電光石火,她情急出手,救了華眉一命,卻因窗外不便落腳而沒避開呼延跋的暗器。暗器淬毒,一條倒鉤剜入肩頭,隻微微一動,便扯的整個皮肉絲絲拉拉的疼。

    “嘶!”她靠在窗下,倚著牆壁,半眯著眼道:“謝了。”

    一片漆黑之中,身前是一道頎長的身影,熟悉的檀香氣,讓她腰肢被勾住的一刻,毫不猶豫便順勢入了窗來。受傷、入房、關窗,一切隻在一刹那,連考慮的時間都沒有。

    這下意識的信任,讓趙闕蹲下身來,眉眼間蘊著淡淡的笑意,“我看看,”隻是這笑意在看見了她半個身子的血之後,一點點斂了下來,“功夫差勁,還總想著逞能。”

    其實文初的功夫萬萬算不得差勁的,隻是和某人比起來,便顯得不怎麽夠瞧了。文初張口就要說話,他一個用力,嗤啦一聲,快刀斬亂麻地撕開了她的衣裳,也讓她脫口而出的反唇相譏又變成了一聲抽氣。

    趙闕看她一眼,瞧著她終於老實了,這才放輕了力道。

    眼前是一片血肉模糊的肩頭,實在算不上好看,他也便沒生起什麽旖旎的心思,皺眉撫上豎在外頭的一點兒倒鉤,嗓音沉而冷,“好是狠毒!忍著。”

    文初點頭,閉上眼來。

    她能感覺到有冰涼的東西劃開肌膚,動作很快,並未因為心疼而猶豫半分。緊跟著就是一股劇痛,破開皮肉,拉扯著筋骨拔出身體。她悶哼一聲,咬緊了牙,剛想著這廝下手真是又快又狠,半點兒憐香惜玉也無,就感覺到溫熱的觸感覆上了她的傷口。

    文初微微一震,知道他手邊沒有解毒的藥,便用了最快的辦法。告訴自己事急從權,便沒睜眼,由著他去。

    隻是時間卻似慢了下來,閉著眼,這觸感更放大了多倍,遠處有混亂的腳步,有衙役的喝聲,也有人醉醺醺的爭執著什麽。明明嘈雜喧鬧,她卻覺得世界都似靜了下來,有淡淡的檀香混在刺鼻的血腥中,讓人心安。

    過了良久,直到趙闕做完了一切,側頭看了她一眼。

    黑暗中她睫毛微顫,細細密密的汗珠布滿額上,連發絲都濕了些。膚色顯得更蒼白,白到能瞧見肌膚下淡淡的血管,單薄又柔軟。可就是這麽柔軟的一個人,卻仿佛承載了世上最堅韌的靈魂。

    趙闕看她良久,嘖一聲道:“對旁人都好,獨獨待我刻薄。”

    文初不搭茬。

    他起身取了酒來,倒在她傷口上。

    辛辣的尖利的疼,她一顫睜開了眼睛。

    刹那之間,四目相對,文初幾乎是立刻怔住了。

    眼前的男人,雙眸溫軟,邊倒著酒,邊瞧著她。

    記憶裏頭,趙闕的眸色素來淺,看人時雖時常笑著,那笑卻從不達眼底,便是近在咫尺,也好像隔著層什麽——那一層,是疏離,是涼薄,是千山萬水的距離。

    可這一刻,這靜寂的廂房裏,黑暗的環境下,充斥了血腥氣的空間中。她卻第一次的,這麽真真切切覺得他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凝望著她,眼中沉而黑,一點星火,刹那燎原,燒出她心底至熱至深處騰騰躁動的風。

    風過,撩起無聲的漣漪。

    文初覺得,一定是這酒味太濃,濃的她有點兒醺醺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