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黃家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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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秋後問斬的日子。

    一模一樣的一雙女子,穿枷戴銬,步履踉蹌,從廷尉司中被押了出來。

    今天並非隻她們兩姐妹斬首,而是慶曆十八年這一整年的死囚,盡在這個日子集體問斬。一輛接著一輛的囚車開始遊街,兩側看熱鬧的百姓卻隻關注她們,指指點點著,表情既畏懼又憎惡。

    “禍胎!”

    “雙胎不吉,殺了她們!”

    “殺了她們……殺了她們……”

    浪潮般的呼喝聲中,破爛的菜葉摔在兩姐妹的臉上,抽的兩人別過頭去。然而這隻是開始,更多的東西丟上來,臭雞蛋,石頭子兒,死魚爛蝦,各種令人作嘔的東西,摔摔打打在兩人的頭上身上……

    沒個一會兒,麵上糊滿了髒兮兮的顏色,看不出了原本的清麗。兩姐妹抱在一團,嗚嗚嗚地哭,“姐,為什麽,為什麽……我隻是想活著……”

    為什麽?

    這個問題恐怕沒人能回答。

    連那些瘋狂的百姓也不知道為什麽,雙胎不吉,自古如是,四個字勾起他們心底的恐懼和厭惡,四個字也像是一個詛咒,扼殺了多少本就不易存活的生命。

    她們躲躲藏藏十幾年,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到底還是沒逃過去。眼淚無聲地流,姐姐搖著頭把妹子抱的更緊,“不怕,斬首很快,一下就沒感覺了。”

    “嗯……咱們死在一塊兒,下輩子,我還是你妹妹。”

    咣當!

    囚車猛地一個顛簸。

    好巧不巧,有人丟了拳頭那麽大一個石頭塊兒,驚住了前頭拉車的牛。

    那牛吃痛,甩開蹄子瘋了一樣往前衝,一片驚呼聲中,轟隆一下撞上了另一輛囚車。

    囚車撞囚車,場麵頓時變得混亂起來,四下裏的百姓還處於群情激憤之中,一時讓這變故給驚愣住。隻聽嘩啦啦的聲音不絕,牛連著車,車連著車,連著倒了好幾輛。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有人劫囚!別讓他們跑了!”

    四周差吏盡驚,握住了兵器嚴陣以待,等了良久,卻不見有任何可疑之人,反倒是倒了的囚車被瘋狂的百姓圍堵了起來,一層又一層,紛紛叫罵著“打死這對禍胎”撕扯起來。

    “他媽的,可別真打死了!”差吏匆匆上前,將人群一個個扯起,混亂不堪的場麵用了好一陣子才算穩住,一個翻到在地的死囚盡都遭了秧,被打的鼻青臉腫,那一對姐妹更是直接暈了過去,奄奄一息的。

    臉上一片髒汙,也沒人去注意分辨,差吏探了探她們鼻息,“還剩一口氣兒,別耽誤了,快拉上去。”

    遊街的囚車再一次啟程。

    半個時辰後,手起刀落,兩顆鮮紅帶血的人頭落到斬首台上,骨碌碌同另外的屍首一起運去了亂葬崗……

    同一時間,黃家的府邸上,文初正和黃大人相對飲茶,談天說地,一派和樂氣氛。

    她已經在這兒坐了一個多時辰了,話茬始終沒扯到正題上,對麵的黃大人不急,她也不急,無關緊要的東西拉來扯去,穩坐釣魚台。這般氣定神閑,隻讓黃大人心下驚了又驚。

    他知道這少年善忍。

    那日老父回府,已將一切都告知了他,一塊兒生鐵碎片手裏捏了兩個月,愣是沒露出半點兒風聲,直到等到了最佳時機,才一舉拿出,雷厲風行間,打了趙延個措手不及!

    這般定力和忍耐,在年輕人中當屬翹楚,便是換了他,也自認比不得。

    然今時不同往日,地方上虎狼環飼,一個不好,她歸期遲緩不說,死在外頭都有可能!早在得了消息的那日,家裏頭老爺子就料定了這少年必來,讓步或者合作,主動權總在黃家的手裏頭。

    可等來等去,這少年始終沒有影,這離著出發隻剩了一日,她才青衣緩帶,姍姍來遲。真的到了,卻也對此行目的隻字不提,此般種種,和他預料當中的相差甚遠。

    想著他率先沉不住氣了,放下茶盞來,“無事不登三寶殿,楚大人有話不妨直說了罷。”

    文初慢悠悠又啜了一口,杯蓋一下一下挑著盞中浮梗,這才笑著挑起了眼簾來,“黃大人怕是誤會了,在下走這一趟,隻為致謝。”

    “致謝?”

    “正是,當日公堂上,多虧老爺子仗義執言。不論為的是什麽,總歸是幫了在下一場,這份人情,楚問牢記在心。”

    “楚大人客氣。”說著語氣沉了下來,“隻是如此?”

    “隻是如此。”文初笑著點頭,又訝異道:“不然黃大人以為,還有什麽旁的不成?”

    “楚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他嗤一聲,“此一趟江州之行,恐怕不好走吧?”

    “好不好走總得走走看,萬裏之行,始於足下,一步步走過去便是。老爺子走過的橋比路都要多,若有什麽提點,楚問自是聽著,不過黃大人麽……”

    文初笑著停在這裏,黃大人卻聽明白了,這小子跟他揣著明白裝糊塗,弄了半天,是覺得他不夠格!他一瞬滿目怒氣,啪的一拍案幾,“楚問!”

    “你退下罷。”四個字從外頭傳進來,正是文初等了良久的黃家老爺子,他拄著拐杖佝僂著背,一步步走的極是緩慢,耷拉著的眼皮擠在皺紋裏,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行將就木的味道。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一句話落,黃大人趕忙起了身,攙著他走了進來,“父親,我……”

    “不用說了,你下去吧。”

    “是。”

    黃大人退了下去,黃老爺子坐了下來,“楚大人好本事,三兩句把那小子氣的失了智。”說著耷拉的眼皮抬起來,慢悠悠瞥向了文初。

    這老爺子文初見過兩次,一次是大司徒公孫儀的設靈當日,另一次,是在前幾天的廷尉司。兩次給她的感覺都是不聲不響慢條斯理,她卻知道,偌大一個黃家,若沒了這老人,必定刹那傾覆。

    文初笑著告了聲罪,不置可否,“晚輩也是沒辦法,老爺子居於幕後,想見上一麵,自得先把前頭的人撂倒了。”

    老爺子也不動氣,“楚大人年少有為,我黃家若有這般子弟,老夫就是死也算瞑目了——不過年少有為也易遭天妒,若年輕輕的丟了命,那就什麽都沒了,楚大人說說,可是這麽個理兒?”

    前頭還摩挲著拐杖輕輕歎息著,說到後頭,便是同威脅無異了。

    卻不想文初依舊是慢條斯理的模樣,點頭應道:“自是如此,但死之一事,輕如羽,重如山,若能帶著大皇子殿下共赴黃泉,再加上黃府一家子老少陪葬,也不算白來這世上走一遭,老爺子說說,這個理兒又對是不對?”

    黃老爺子冷冷地瞧著她。

    文初笑迎著,慢悠悠喝著茶。

    過了一會兒,他哼笑著道:“楚大人莫不是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非也,”文初搖搖頭,“是老爺子沒看清形勢——依您所見,太子至今未立,等的是哪一位?”

    “這還用說麽。”

    “那大殿下多年同那一位分庭抗禮,為的是何?”

    黃老爺子人老成精,看的比誰都清楚,這裏頭的彎彎繞繞自然用不著文初來給他解釋——趙康能起勢,無外乎兩點,一來讓局勢平衡,二來給趙延磨刀,可誰能說的清,最後這刀是越磨越利還是直接磨斷?

    他沒應聲,聽文初接著道:“再說我,在下若死在江州,陛下固然可惜,也不過是可惜罷了,換一個,向洵,明騰飛,誰人不能再去?老爺子當然能一個不留全殺在外頭,不過您倒是敢麽?”

    他不敢。

    殺一個楚問,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再一再二當不可再三,一旦過了,惹怒了頭頂上那一位,黃家的死活也隻是他一句話而已。

    “既然您不敢,那麽這證據早晚有找回來的一日,早和晚,對大殿下來說,隻是死的時候不同罷了。”

    “哼,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消……”

    文初一擺手,“所以我說,老爺子看不清形勢,百般拖延固然能有轉寰的餘地,可大殿下的存在,是為了什麽?”

    磨刀!

    刀隻有一把,磨刀石卻是誰都能當,左不過再扶起一個就是。

    三四五六七,合共七個皇子,在趙康和黃家拚了命想東山再起的時候,這另一個磨刀石,足夠皇帝給扶起來了。到時候,趙康的存在,還有何意義?

    一把刀隻需一個磨刀石便夠了,若有兩個皇子皆能和趙延分庭抗禮,一旦合作,哪裏還有趙延的活路?皇帝會允許麽。

    黃老爺子手心一顫,幾乎要扶不住了拐杖,“陛下對老六,已不如當初……”

    “的確,陛下對他已生了疑,再不如當初信任,隻是老爺子,您可莫忘了這些是誰幹的。不怕說句難聽的,大殿下已過而立,年紀足足頂了六皇子兩個,這些年鬥來鬥去,也沒鬥出個樣子來,倒是水火不容誰都知道。您莫不是真覺得他能鬥得過對方?若不能,一旦等那一位登了大寶,大殿下和黃府偌大一家子,焉有一人能活下來?”

    沒有。

    這才是黃老爺子拚了老命也想把趙康推上去的原因。

    這才是他哪怕明知不可為也要讓楚問拿不回證據的原因。

    可這一番分析下來,這卻成了一個死結,便是真的拿不回證據,又如何?趙康還坐得上那位子麽?趙康的本事,又憑什麽去爭那位子?黃老爺子一瞬如蒼老了幾十歲,老眼垂下來,腐朽的氣息更濃了。

    過了良久良久,他方睜開了無神的老眼,深深看著對麵指點江山的少年,“你的目的,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