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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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昏暗的光線,牆裏牆外數不清的齒輪人的影子,還有中間的一張台子,台子邊上的兩個人。一個人是看,一個人所看非看。
“這事簡單啊……船會飄向遠方……”
披著皮膚的秭進露出笑容來了,他的思考回路既純淨又透徹,他知道這兩位特別的旅客是想要前往遠方的,他也願意支持。
與顧川設想的一樣,齒輪人對那大型的奇物說不在意也在意,說在意倒也不甚在意。
對於秭進,這隻是一件用於證明自己存在的物件。而對於齒輪人,這隻是一件可以用於研究的戰利品,並非是不能離開解答城。的國寶。
何況,在博物導師傳話後,他突然意識到,他也可以嚐試加入齒輪人研究的隊伍中去啊。
秭圓提過“世界問題”,這是一個研究世界是什麽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這與顧川或者初雲在做的事情是不謀而合的。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嘛。他認為這可能是博物導師的某種暗示。也許他甚至可以帶走一些齒輪人作為自己的幫手。
而問題是在於其他方麵的——
少年人屏住呼吸,眼觀八方,最後定在了京垓的身上。凝望京垓猶如在凝望虛空。
譬如他剛剛聽到的談話。
果不其然,秭進說完後,坐在秭進對麵的京垓抬起頭來,那直接連在脖子上的收斂虛空的雙角,仿佛夾著無盡的空間。
“但是,現在,朋友,我們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事情與你們無關,卻可能對你們會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影響,為了安全起見,你們可以在這裏安靜地等待一段時間嗎?”
他客客氣氣地說。
聽到這話的秭進的愉快在瞬然間消失了。憂愁的表情就像是遮蔽了太陽的雲。他的動作變得拘謹,而心神鬱結,他說是的,朋友們,你們要多等待一會兒……我們有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顧川和初雲都沒有拒絕,被一個齒輪人帶到了另外一間屋子裏。這間屋子原本就有,並且還有正被送來的新的齒輪人。
其中就有那個一直在等待世界毀滅的睡覺的齒輪人,也有幾個把自己切得七零八落,隻剩下半個腦袋或者一片胸膛的齒輪人。
這些齒輪人基本都不說話,或者不再會說話,躺在一邊,沒人知道它們在想什麽,也許它們也沒有在想任何事情。
而進屋前的最後一刻,顧川看見他們已經出屋了。
秭進走在前麵,京垓走在他的身後,其餘原本那間屋子裏的人更走在京垓的身後。
“記得,你不必緊張。”京垓一邊走,一邊對秭進說,“你已經證明了,我們的症結並非是症結,隻是被壓製了的認知。我們都見證了這一點,我們更知道,你做得對!”
他們的皮膚外麵還套著同樣的製式的服裝,他們走入人群中後的瞬間,就被人群擁在一起,消失在攢簇的齒輪人,好像是被無邊的草葉托起的花朵。
地球儀腦袋的齒輪人在人群中凝望他們。販賣月球飛蛾焦慮的貓頭鷹齒輪人則在人群中仰望他們。還有更多的齒輪人正在追問他們下一步的動作。
“稍安勿躁,我的同胞們。現在……”
那時,京垓的語氣先是高昂,隨後低沉到了極點:
“時候已經到了。”
似乎有齒輪人認同了他的話語,在一片昏暗的光中以各不相同的語調反複討論。很快,種種不同的機械的聲音交匯在一起,化繁為一,沸騰了全部的空間。
“現在,為何不歡呼呢?同窗們!因為我們的生命即將結束——而新的生命正要……開始。”
京垓握著秭進的手,一同舉起,作那反抗的旗幟。
黯淡的光照在秭進猶如燈環般的金屬的手上,反照射出一種驚駭的迷離的猩紅的顏色。
猩紅照亮了京垓的雙角。
再後麵的聲音,顧川聽不見,他們被關進了門裏,隻能聽見門外先是一片寂靜有竊竊的低沉的聲音在講著複雜的他還聽不懂的複雜的解答城語言。他不會說的音素連綿得像是某種古老的密碼,好像又摻入了某種並不使用聲音的額外的語言,講述著無人得以思考過的秘密。
最後竊竊的聲音消失了,變成齊齊的話語,齊齊的話語化作聲浪,很快也消散了,化作了腳步聲,一種可怕的、好像要邁向地獄的腳步聲。
“他們要做什麽?”
初雲靠在門邊,在一群懶得起身的齒輪人間,以一種無比的好奇與困惑問顧川。
少年人在外麵還有說有笑的麵色在進屋後迅速冷結,他的手在發抖,他在思索他們兩個外鄉人在這場事件中會扮演什麽樣的角色。在她身邊的初雲握緊了他的手,感到他透過皮膚的躁動與熱,聽到他僵硬地說:
“他們在做的事情,可能相當於邊民們要把冕下殺死,來重新確立一座城市的、一個時代的新的法則。我們……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又是因為什麽而萌發的?
是哪些齒輪人策劃了多久,又是如何意識到了某些團結其他齒輪人的時機?
而這個時機難道就是幽靈船的事件嗎?
少年人並不清楚,他靠在門外隻知道外邊的齒輪人猶如潮水般正在湧入十七個通道之中。而他們隻能陪著一群並不說話的精神病齒輪人呆在這個被封鎖了的房間裏。
初雲看到門外的世界以非同凡響的程度迅速黯淡了下來。整個廣場已經被切斷光源,陷入了絕對的寂靜之中。
天已經黑了。
而外麵,恐怕事情才剛剛開始,好比黃昏之將至。
這是一場不具有精神異常的齒輪人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在它們天真而純粹的思維中,仍然認為所有的齒輪人彼此之間都是為了解答問題的一致的同伴。
因此,對於他們而言,是決計沒有想過應對從內部迸發的齒輪人們的襲擊的。
但他們並非毫無發覺。
因為齒輪正在越轉越快。
這說明由均平導師所控製的個人任務的分配正在隨著齒輪人數量的驟減而發生異常的增多——換而言之,即是大量的齒輪人已經明麵上退出勞動,被確診患有精神障礙。而剩餘的齒輪人被迫承擔了與他們共同的勞動。
但這對於齒輪人而言,也不代表什麽特別的意義,直到人們切實地來到這裏之前。
“十七個問題代表了十七個問題王國。這些區域不是平民上的一塊塊,也不是一個方塊一個方塊,它們是由四通八達的隧道構建成一個複雜的不規則的蟻穴,然後彼此糾纏著,依次深入地底。我們要抵達最深處的第一問題王國。”
京垓平淡地走在他從未走進過的第七問題王國的路上。
他身邊通道所有的燈都明亮了起來。
“我記得,第七王國要解決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做什麽?博物導師,你正在看著嗎?你覺得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是我們應該做的嗎?”
這個問題又被稱為道德的問題。
京垓抬起頭來,望向無邊無際的發光的燈泡。
可惜的是,博物導師並沒有回答它。
燈泡的光芒驟然消失,而前往了他方。
京垓不急不忙,繼續向前走,它知道隻要繼續往前走,就一定能見到導師們如今的樣子。他帶領的齒輪人也不甚著急,他們並不準備大規模地破壞建築在地底的尋求答案之城。他們所要做的,按照京垓從古代齒輪人得到的情報來看,是非常簡單的。
它們分作了許多隊伍,從多個通道選擇逼近解答城的最深處。京垓是單獨帶隊行動的。
“京垓……你帶著十幾個人是要做什麽?”
當時,正在研究由生物問題解答組所搜索的各異族的行為資料的第七問題的博士打開了門。
解答第七問題的齒輪人群體是非常特別的,它們全部都是以沒有智慧的動物的皮膚作為衣服的齒輪人構成的。
當時駐守第七問題的博士,名叫兆肆。
兆肆是一位很古老的齒輪人,很可能是目前還未自我拆解的所有門徒裏最為古老的一位。
它披著的是牛的皮膚。
“你們是要去覲見均平導師,以解決你們的某種糾紛嗎?”
它推了推它掛在牛頭上的特別視覺眼鏡。
“是的,尊敬的博士。”京垓走在通道裏,說,“我們看到了死神正在大地之上遊蕩,所以要向均平導師示警。”
兆肆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來:
“可是你們應該還沒有提前呈遞通知,我可以替你們寫通知,你們可以稍等一會兒嗎?”
京垓好像很愉快,盡管沒有頭,隻有角,但輕微搖晃的角可能也證明了它的笑意盎然。
“不用寫,不用寫,我們不想要浪費時間。”
他徑直走向了第七問題王國的盡頭。那裏是均平導師所居住著的地方,然後推開了門,身影便映入一片明亮的白色空間中。
他再度見到了那在空中,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虛空漂浮旋轉著的長長的柱子。
那是執行了自我拆解之後,隻剩下了必要思考組件的導師之一,所有精神病齒輪人的確診均由它所發出。
“好久不見了,均平導師,還記得當初你認為我們看到幽靈船的事實是錯的嗎?”
京垓客客氣氣地打了個招呼。
那長長的柱子上出現了齒輪人的文字:
“你已經證明了你是對的。”
“但你們對我的傷害依舊存在,不是嗎?導師。”
京垓平靜地說道。
“你想要某種特別的補償嗎?”
上麵的文字寫出了這句話,但這並非是真要給予補償,因為齒輪人的絕大多數東西都是共享的,沒有任何可以補償的東西。
潤滑油可以無限供給,皮膚也可以無窮換新,若是為了解答問題而出任務所需要的工具,隻要有,便是應有盡有。
想要得到補償,往往是精神病症的某種前兆。
“是的,我確實是想要某種特別的補償。”
京垓直言不諱。
他的手負在身後,擺了個手勢,幾個齒輪人就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將他們正在搬動的重物移到門口。
“可憐的孩子……你又患上了某種精神病症。”
均平導師說。
“不,均平導師……你似乎理解錯了一些事情,第七問題已經證明了出於不同時期的人們應該要做的事情並不相同。那麽,現在我要告訴你,”京垓更加愉快了,他維持他一貫的口吻說道,“從今往後,我們的狀態才會是所有齒輪人應有的常態。”
他又擺了擺手指,那重物外麵披著的皮革被一個齒輪人掀開了,露出其間有著密密麻麻孔洞的黑灰色猶如煤蜂窩或者晶體硼一般外形的不規則巨物來。
兆肆領著幾個齒輪人趕在這裏,看到那足比三四個齒輪人合抱還要更大的東西,立刻意識到了這對應了齒輪人王國的哪件奇物:
“這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奇物,它應該已經在一次任務中被申請使用而遺失了……”
兆肆直到這時,還沒有搞清楚情況。
它活了可能有上百年,但它也是……第一次見到如今的場景:
“你們為什麽要用這空腔震動模片,對著均平導師?”
京垓慢悠悠地撤出步來,他深知均平導師的視野因為器件的拆解而極為受限,它是看不到門外麵的。
他說:
“那當然是為了對均平導師進行使用,可以打開了。”
齒輪人們將空腔震動模片的所有覆蓋物盡數揭開,然後將其一把推入了那白色的空間之內。
代表均平導師的巨大的長柱在空中悠悠地轉過一圈,它感知到那不規則晶體外表上所有孔洞都在迅速地吸氣與放氣。
然後,連同空氣、空氣中的塵埃,組成萬物的一切物質都不可抑止地震動開來。
“你們叛變了——再一次的、在一千年後的現在,出現了。”
均平導師的柱體上出現了新的話語。
在眨眼都來不及的時間內,猛烈的震動開始摧毀物質的內形。巨大的破壞力直通天花板與地底。瞬然的崩催吹起無邊的物質的碎片組成的塵煙,向著門外滾滾而飛。
兆肆立刻往後撤退,它還沒有應對那麽多齒輪人的打算。
次要的隔牆在一瞬間就被空腔震動模片的威力徹底撕開。但均平導師所寄托的空中柱居然沒有任何的損害,隻在狹窄空間中爆發出來的氣流風波,被遠遠推開,不再能幽浮於虛無,而是被可怕的威力挾帶,使勁地砸破地麵,沉入這片白色空間底下的建築之中。
而那模片便隨著地板的坍塌,一並隨著均平導師掉進更底層。
那看不出材質的柱子與地麵碰撞的瞬間,即以爆破的威力推開周邊一切被碰撞造成亂石碎礫。飛舞著的殘片在連續的撞擊之中,閃爍出擊石取火的光亮,不知哪裏抵達了引燃的條件,便升騰出可怕的火苗,猶如一片正在舞蹈的影子。火苗升出的同時,又有出水管的崩潰,射出一道道的水柱,灑向天方。
被關在屋子裏的顧川因巨響而驚醒,猛地抬頭,耳朵貼著門上傾聽。隻聽到有大片大片的石頭砸在這間小屋子上的聲音。
不可思議的空氣的波動,在一瞬間貫穿了小小的並不承重的隔牆,摧折房屋。巨大的力道猶如重拳之砸在人之脆弱處,又仿佛一陣可怕的大風從靠著的門上的各處要把人推走。
果不其然,隻反應不過來的片刻,木門破裂。
“小心!”
初雲伸手,以難以想象的怪力擋在前方,猶如守護幼鳥的翅翼,將所有飛來的石頭與金屬一一擊碎。
顧川在初雲的掩護下,勉強睜開雙眼,見到了理應熱鬧的精神病廣場的中央悄無人煙,原本運轉著的齒輪已經盡數停滯。天花板上破出了一個巨大的洞。地板上則到處是天上落下的碎石、晶體與金屬物片。
這一切都在指示這座寧靜的處於荒漠中的安全城市即將點燃可怕的硝煙。
火光映照裏,一根降落的巨大石柱,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