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月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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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瞬間是黯然的,好像太陽還沒有跳出山頭時,萬事萬物所蒙上的深邃的蒼白。不過隻需要霎時間的功夫,全部的管道,與全部的牆壁全都會被隨後的光線明亮。
    管道的紋理,或者人身上的雕飾盡數因此清晰。
    在那之前,貼地飛馳的初雲已經抓住了鏡筒人的腰身。
    她抬起頭的時候,卻沒能看到鏡筒的腦袋,她的目光所對上的是一雙血色的眼睛。那是附在京垓九身後的齒輪人,腦袋發生一百八十度的翻轉,從鏡筒人的肩膀邊上冰冷地望向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她。
    那披著貓頭鷹皮膚的個體叫做壤阡。
    一個宣揚著月球滅世論的齒輪人。
    “又見麵了,外鄉人。”
    說話的同時,這人的雙手從京垓九張開的腋下驀地向初雲伸長了。這一雙手上所使用的金屬與其構造,在過去曾經承擔過挖穿大地的工作,見證地之極深處的世界的秘密,在後來,曾用於狩獵的活動之中,獵殺了數不盡數的大荒上居住著的生靈。
    但初雲隻輕輕橫起右手嚐試格擋。轉瞬之間,壤阡的雙爪便碰上了初雲的皮膚,便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壓力。
    這齒輪人立刻露出了驚詫的表情,不置信地說道:
    “使者——你為什麽要來到這裏?”
    是被那群山之中的風雨吹到這邊來的嗎?還是被哪位侵入的橫行霸道的主人從自己的領地中趕走的?
    在他的質疑還沒能問出之前,無形的光束已經筆直地打在天青金的牆壁之上,從天青金上傳來的特性的反震,使得京垓九向後卻步,而壤阡同樣被迫調整位置。
    十幾片、或許是十幾片的、數不清具體數目的透鏡重新接收到了外界的光明,於是鏡筒人看到了那顆被投來的仿佛在呼吸與抽動空氣的東西。
    “這是……什麽東西的心髒?”
    他發出咕噥的疑惑的聲響。
    光線在如獄的旁邊,發生異常的曲折現象,一路掃過天青金的牆壁,遠照他方,險之又險地側過顧川的臉龐。那時顧川根本沒有關注外界的情況,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他的關注是來不及的,如果他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他還有意識、還在做事,那就說明他沒有被打中。
    當時的少年人隻是按照自己想象中的鏡筒位置的盲區,拚了命地就地前滾。
    直到那光線曲折完成,而他的意識尚在,他就理解到他沒有死。
    他隻有很少的不足一秒的時間觀察如今這狹窄通道裏所發生的一切,看到自己已經接近了京垓九,正處於這齒輪人的側前。而鏡筒放射的力量正從他的身旁走過,由於如獄的幹擾,轉向了另一側。
    於是他便猛然向京垓九的腦袋撲去。
    隻要那鏡筒繼續不受控製,這兩人就始終全身處在威脅之下。
    想要在這場戰鬥中取勝,目標其實非常簡單。那便是控製住京垓九的腦袋,並且在這狹窄的空間內……主動控製光線的照向。
    初雲同樣能夠理解這個觀點。她與壤阡的角力正在僵著。於是她不再繼續,而是猛然一退,使得用力過度的壤阡猛然失衡。接著,她才一股作勢撲在這兩個齒輪人的身上。京垓九頓時發出一聲怪叫,原本想要改變鏡筒照向的企圖落空,與壤阡一同摔倒在地。
    這種種動作隻發生在一個念頭的前後,溢出的微光遍照通道的內部,那時,通道外側的齒輪人也看到了通道內側的光景,隻是他們與京垓九的想法接近,不願意貿然接近這危險的不受控的場地。
    不具備形狀的某種透明的東西從十幾塊透鏡的折射中,隨著他們的倒下,一路上滑,撞上頂板。這頂板並非特殊材質,僅一瞬間就消出一個指頭大小的破口。
    緊接著,鏡筒射出的力量遠入寰宇,一路貫穿到這解答城的最頂,使得幾許黃沙從上下墜。黑魆魆的大風隨之一震,吹進外界渾濁的空氣,使得內外再度在極微的層麵上相通。
    浮在空中的雞子隨著光線連綿波蕩,不停吸積空氣、塵土與被鏡筒照射打下來的無邊無際的物質的碎片,逆光而行。
    這時,少年人的身子才在飛撲中,摔到京垓九的側身,壓住他的一隻手,自己則全力抓住他的腦袋。隻是剛剛抓上這鏡筒,從京垓九的脖子上所傳出的巨大的轉承的力道,便叫少年人的虎口發麻,幾欲脫手。
    “你要控製我嗎?”
    這鏡筒人冷冰冰地說道。
    他不知道京垓九是從哪裏發出聲音的。
    “我沒有想過控製任何人……”京垓九的手在動,於是壓在他手上的顧川也被迫掃過地麵幾個弧度,“但其中不包括阻撓我的人!”
    京垓九脖子上的支架在鹿角人的攻擊中就已經出現異常,如今更是難以控製自己。壤阡見狀不妙,從京垓九的身下,也用自己的手抓住了鏡筒,輔助京垓九控製這鏡筒的朝向!
    但初雲正摔在京垓九的身上。
    她一手捏住了壤阡的手關節,要把他從鏡筒上抓走。巨大的力道使得壤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他睜開血色的眼睛,困惑地看向這異鄉來客:
    “你是褢huái)熊還是重明獸?”
    初雲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奇珍異獸,隻說道:
    “我的名字是初雲。”
    事情的發展已出乎這四個人全部的意料。四個人扭打成一團,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在那唯一的鏡筒之上,使得鏡筒再度轉向,光線隨著如獄曲折,重新徹向牆壁,發出可怕的巨響。大片的鋼鐵與金屬被化作飛煙,從那焦灼的洞口冒出。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穩定地存在。
    “你還不停下嗎?京垓九!”
    絕大的力量破壞了建築的結構,無邊的碎礫悠悠飄來,砸在紛爭的人們的身上,講述著一個不祥的故事的走向。
    “孩子……”這鏡筒人不知從哪裏發出了一陣可怕的大笑。它無比輕蔑地說道,“我無所畏懼。”
    順著心誌的野獸不停地要把鏡筒轉到顧川與初雲的方向。
    顧川的雙腕在鏡筒的反震之下,被壓到自己的胸前,近乎骨折。而不可視的力量就從他的衣服邊上擦過。
    頓時,袖子上便冒出一縷灰盡的煙,擦出一道血痕來。
    受傷讓人清醒。少年人咬牙,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最危險、最關鍵的時刻,他猛地轉變自己的力道,使得京垓九壓過來的力道猛然失效。鏡筒頓時轉折,射向了不遠處的地表。
    整個通道都在震蕩。
    岩土與鋼鐵、齒輪與轉軸的結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擊。原本填充了整個變色石空間的黑淤泥被不可視的光線震起,從缺口處如浪潮飛來,沒過四人的身軀。
    淤泥中冒出的黑煙飛逝般地掠過他們的雙眼。
    顧川放開了一隻手,而向初雲伸出了。初雲猛地抓住。鏡筒人正要趁著這個轉變,再度扭轉鏡筒的方向!
    可就在這時,變色石空間的內壁被鏡筒光線擊破了……就好像當初一樣。
    大片的黑泥裹起四個人往著這尋求答案之城的更下方,更內側湧去,一路淹沒無數已經停轉的齒輪,仿佛大水衝進了城市,遇到無數的障礙物。
    這一片區域地板內側的齒輪結構隨之崩塌。
    他們滾向了更深處的區域。
    直到某一麵牆壁如土傾破擋土牆般被撕裂而崩潰,那古怪的凝滯的液體大量流入其中。再一會兒,顧川和初雲才從中冒出一個頭來。
    那時的顧川好一會兒處於幾乎動不了的狀態,初雲撐起他的身體,帶著他連忙遠離。
    “我們……在哪裏?”
    少年人問。
    “不知道……”初雲說,“我們在一片我們從未到來過的地方。”
    “有標誌嗎?”
    “有。”
    初雲掃視一圈,在黑暗之中望見了一個刻在牆上的十字形。
    “那就是第四問題區域。”
    據說秭進原來就是在第四問題區域解答問題的人。他們致力於解答的第四問題是我們能選擇做什麽。
    這裏幾乎沒有任何的齒輪人。顧川的恢複能力不知何處變得極強,他稍微能動了,就自己走步,他聞到這裏也有某種特異的香,他更看到也有許多長出菌斑的齒輪人躺在這裏。
    這裏的齒輪人好像都披著人皮,乍看上去,他們以為自己回到了落日城的某個陰惻惻的小巷子中。
    隻是稍微凝神定睛,就能發現那玻璃球般的眼睛,與偶然露出皮外的各類機械裝置,證明了他們都並非人類,而隻是像秭進秭圓一樣披著人皮的齒輪人。
    這裏的路與更上層的路一樣四通八達,但多有降下的閘門,阻礙了初雲與顧川的探索。他們發現他們最後隻有兩條路。
    一條是向前,一條是向後。
    還有一條不算路的路,是他們所過來的裂開的破損的城牆。
    他們沒有來到過這裏。
    因此,向前或者向後的路都是新的路。
    他們沿著路往前走去,看到倒在四邊的齒輪人越來越多。
    “這裏發生過爭鬥。”
    顧川判斷道。
    初雲似聽非聽地點了點頭。她的目光始終在齒輪人的外表來,並在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她好像和披著人皮的齒輪人略微有些相近。
    隻不過一者是不同事物的拚接,而另一者則是披著人皮的純然齒輪。
    這個結論罕見地、讓她陷入到一種困惑中去了。
    在長路盡頭的兩旁,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幾個齒輪人,好像是被掃到一邊去的。而前方的齒輪大門上麵則長出了細密的菌絲。
    顧川硬著頭皮,說:
    “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好。”
    初雲走到齒輪門的旁邊,十幾個沉眠的齒輪人就躺在她的腳下。她看到這些齒輪人身上所長的菌斑都蔓延到了一起,好像把這些齒輪人粘在了一起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這種詭異的事物,嚐試推開齒輪的大門。齒輪的大門發出軲轆軲轆的聲音,開始轉動了。
    裏麵漏出了紅橙色的光、搖晃著的紅橙色的光。
    在門開放的瞬間,他們以為他們看到了一堵抽象的畫,那是一副由正在牆壁上生長著的在光下反射出黃昏色的菌群構成的猶如倒垂的樹木般的畫作,有點像是發黃發黑的牙,又像是長出深綠色黴斑的牆角。
    顧川可以看出原本這麵牆上本應該沒有生長著的菌群,這些都是在短短時間內附著上去的。
    菌落的茂盛簡直要從牆上長出蘑菇來,像是一片微縮的複雜的叢林,以致於這麵牆上原本應有的東西全部都看不清了,隻剩下了這些茂密的活著的生物正在舒展自己的身姿。盤卷著的瘢痕,像是躍動的火焰,與漩渦般的星空,躁動、糾結、盤桓以及瘋狂。最密集的地方甚至變了顏色,從黃昏色變為全黑,猶如數顆恐怖的眼睛。
    “這究竟是什麽?”
    顧川喃喃開口。
    房間內有許多柱子,這些柱子上也長了些菌。這些柱子不是金屬做的,也沒有齒輪……都是石頭,都是純粹的石柱。
    “我不知道它現在是什麽……”
    從顧川的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顧川大驚失色,以為是京垓九還沒死,並且追來了,他連忙轉過了頭,卻看到門口站著一個意外的俏麗的身影。
    那是披著人皮,穿著衣服的秭圓。
    初雲叫了一聲秭圓的名字。
    秀麗的長發,披過了她的肩膀。她在初雲的叫喊中微微顫動,像是一株隨風擺蕩的小花,無能為力地在石頭邊上垂微與顫抖,她所感到的情感的第一種即是恐懼,她好像正在忍受某種巨大的難以想象的恐懼。這是顧川第一次完整地欣賞這個披著人皮的齒輪人的樣子。他看到她的嘴巴上,玻璃球般的漂亮的眼睛上,還有其他裸露的肌膚上,都貼著一層透明的膠帶。膠帶泛出一點深綠的色彩。
    這種膠帶可能是之前正廿所用的試紙。
    “你怎麽會到達這裏?”
    顧川不無謹慎地問道。
    根據顧川對秭圓的了解,她應該還在把自己埋在草堆中。
    秭圓站在門口,側過頭去,小聲地答道:
    “我是被博物導師叫來的,它正在要求所有還醒著的齒輪人盡快馳援最內側。因此,我過來了。”
    顧川這就明白了秭圓為什麽不再裝死了。她不會反抗導師們的命令。博物導師正在積極地發動剩下的齒輪人。
    “那這麵牆原先是什麽?”
    秭圓凝視著這麵長出無數菌斑的牆說:
    “這麵牆之前應該是寓宇導師的本體……現在,寓宇導師恐怕也被這些古怪的在空氣中飄散著的孢子感染了。寓宇導師的抵抗能力和一般齒輪人是一樣的。但……這應該沒有什麽關係。反叛者們不可能有殺死導師的能力,他們不敢的,導師隻是睡著了。”
    證據在於各處通道的閘門的升降還在進行中,說明寓宇導師對整座解答城的影響能力還在。
    顧川不敢上去摸,隻在這房間裏徘徊。
    “你知道出去的路嗎?”
    博物導師隻吩咐秭圓來到第四問題區域最深處,馳援寓宇導師。但在她見到寓宇導師如今的情況後,她又知道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也就什麽都不想做了,她呆在那裏,又趨向於那種裝死的狀態。
    她靠在門口,隻想等待這起事件的完結。她說:
    “我知道的路都被關上了。”
    這話讓顧川失望。
    但隨後,秭圓又說:
    “不過這裏可能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的東西?”
    “寓宇導師會保存各式各樣的東西,許多東西,也隻有寓宇導師有這個能力看護與保管。你們捕獲的幽靈船的引航燈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就在某一處的地底。”秭圓說。
    這話讓少年人驚喜到了極點。隻要可能,他是絕不想放棄那艘可以在沙海上隻靠著光就能自由航行的神奇載具的。
    顧川立馬看向了腳下。
    果不其然,這地板不是正常的地板,而是空心的,每麵地板上都畫著點奇怪的標誌。這些標誌的學問已經超過了顧川所知的解答城語言的基礎,他並看不懂,隻能半猜半摸地尋覓。
    輕悄悄地掀開地板,就能見到些古怪的東西。
    這些古怪的東西,必然是了不起的奇物,或具備非常的曆史意義,但顧川一個都不敢碰。因為奇物的功能是不確定的。像是神話裏,觸碰即中毒,或者對上目光就會石化,這些怪奇的現象都有可能發生。他和初雲隻需要找到引航燈就夠了。
    這是個可怕的由齒輪人所構建的寶庫,可惜與他們並無關聯。
    他不無遺憾地掀開了又一個石板塊,卻看到裏麵的格子裏,隻放著一塊平平無奇的岩石。
    這塊石頭無比尋常,有其斷裂麵,也有其隨著無盡時光的破損與汙垢,還有一些詭異的、古怪的蝕刻了的痕跡,好似承載著無數曆史與光陰,講述著誰也不知道的已被時間忘卻了的神話。
    不過,盡管看上去尋常,他想,但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某種奇物。
    少年人拿起之前掀開了的地板磚,要將其重新合上。磨損的石板發出輕微的響動,猶如在這世界之中永恒的風聲。
    那時候,石板已經合上了一半,焦急尋覓的少年人卻突然發現那塊石頭上所刻著的文字、他是認識的。
    他的心髒猛地一跳,意識到這是一種更早期的、未經過繁化的簡單的落日城的語言,而筆跡則是古老的,飽受磨礪的,仿佛經曆了不知多少萬年的光陰。這意味著過去,曾是有落日城的人來到過大荒的。隻是齒輪人們並不清楚而已。
    他看到上麵寫著兩行字。
    第一行寫的是孩子們,你們以為你們已經逃走了嗎?
    而第二行寫著的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逃離這片大地,從來沒有。
    那時候,上弦月依舊掛在大荒東北方的天空之上,它明亮的光華則依舊輕輕地張在隱隱約約的群山之上,猶如一塊透明的麵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