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掙脫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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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切固體的密度更為沉重,同時比一切固體更為濕滑。
在特異性阻斷牆外緩緩流動著的純粹物質,其流動所度過的永無止境的歲月比一切活著的東西的壽祚都要漫長。而倒映在其中的光輝便在這千萬米的大地的深淵中,如最深的夜裏點燃的篝火般向上搖動,散出滿天的光點。
那時候,獅子頭齒輪人載弍就站在京垓的後方,被無邊的光點照亮了身軀。他屏息凝神,以為自己見證了齒輪人世界、權力的更替之時。
載弍高大,而秭進略矮。當時,秭進小聲地問載弍:
“導師們之後會怎麽樣?”
載弍答:
“導師們將會停止思考。”
“停止思考,這是徹底消亡的死的意思嗎?”
載弍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曉得這個問題的答案。然後,他輕悄悄地說了一句齒輪人古老的箴言:
“一切的解答悉如問來,無所從去。”
說完,他一動不動地凝視京垓轉動發條的動作,好像一個山頭頂上正在等待東方日出的旅人。但隻一會兒,他就發現他開始渾身發抖,抖得像是大風中行將被拔起的樹木,仿佛他正在驚訝於他現在所在做的事情。
而他意識到這點的同時,一種難言的恐懼便無可抑製地進入到他的心底了。
這種恐懼是模模糊糊的,他並不曉得這種恐懼的來源。
那時,他想起了當初京垓對他所說的話。
恐懼並不是客觀的存在,而來自我們的心靈,是思考體對於難以觸及的未知事物的偏見,隻要消除了這種偏見,並習慣它,恐懼自然就會消失,沒有什麽是不能習慣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你應該不囿於現在的境地,你應該作一個超越齒輪人的人,載弍。
超越原本的齒輪人。
他想。
一個可怕的概念。
而執行著這一概念的齒輪人,正在鬆開發條。
沒有麵龐的生物是恐怖的,因為它的心靈藏在純粹的肉裏。他說:
“再會了,我的導師們……我愛你們,就像鳥兒熱愛自己原先的巢穴。你們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而阻斷牆外的光影陸續不斷,將這最深的室內映照得無邊怪奇陸離,那壇子上的山羊頭平淡地說:
“說點什麽……唉,孩子。你知道嗎?我曾見過一個時代與一個世界的落幕,在那場落幕之中,超過上千萬的生靈被迫遷徙轉移,從一片豐饒肥沃的土地來到這片永恒的荒蕪裏。在那場看不到時間盡頭的遷徙中,我們原先的創造者與我所嚐試創造的第一批生物、也就是你們的姊妹,在死之後的樣子,我第一次訝異地發現,原來都是同樣的塵埃。”
京垓走向了下一個黑匣子所在的地點。
在場的諸人聽見山羊頭繼續寂靜地說道:
“當我們死後,他們的故事便將再無人知曉,就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漠之中一樣。而你們所要背負的,你們清晰地曉得嗎?”
說到這裏的山羊頭合上了嘴,閉上了眼睛。
源泉的供給已經斷絕,天人導師沉寂了。
在一側林立的石柱邊上,還存放著另外的黑匣子。他取出其中的一個黑匣子,將發條鬆開了。
那根發條屬於均平導師。在發條鬆開的時候,遠在精神病廣場之上的長柱體也同時熄滅了。
這代表一種還未被現代的齒輪人解明的遠程的能量聯係已被解除。
與天人導師不同,均平導師的話隻響在京垓一個人的收聽器裏。在鬆開發條的過程中,他聽到均平導師說:
“我知道,在那個廣場上,你們經常責怪我是自私的,但現在,我終於可以和你們說,我們一直是無私的。”
京垓抬起頭來,默默傾聽。
“這點的證明來源於我們所創造的你們的自私。盡管我們約束你們想做的一切,但我們確實地、從一開始就讓你們能做到一切,不管是做什麽,也不管是如何消滅我們,好了,現在,你們可以繼續去做任何事情了,和你所在的人群一起去做任何的事情——”
畢竟,現在,你們還在最為年輕的時候。
說到這裏的時候,均平導師也陷入了永恒的沉默中去了。
京垓平靜地走到了另一側在另一根石柱上,那根石柱上畫著數個同心圓。這是時複導師的印記。
時複導師是所有導師中最為特別的一位。
他負責的是解答城裏齒輪的轉速的調控。
這位導師始終沉默不言,隻在發條鬆完後,在場的三個齒輪人都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創造……”
京垓不猶豫地轉身,走向博物導師的黑匣子所在的線纜。
當他從線纜中取出博物導師的黑匣子時,載弍看到他明顯猶豫了。博物導師與齒輪人們做最多溝通的導師,它所負責的事情數不勝數,在出生,在成長,在派發任務或者在執行任務,在……一切之中。
幾乎所有的齒輪人都和博物導師通過話。
工作的時候,停止的時候,無聊的時候,黑暗的時候或者……寂靜的時候,隻要房間裏的燈開始俏皮地閃爍時,就連京垓也會感到溫暖。
他低聲地問:
“你有什麽想說,或者想做的嗎?導師……”
“我說過,孩子,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死亡,生命,我們,你們,我想述說的事情太多太多,可是許多都糾纏在一起,說不清楚,這就是我們所想解答的表達的問題,是不是?”
博物導師輕輕地撥動了這最底的玻璃室內全部的燈光。迷蒙的光明像是水一樣漣漣閃動。
這無形的存在便隨光輕聲細語:
“大荒之上,已經有無窮的東西消逝過了,而死亡也終會走到你們的門口,在不知多少時間與不知多少的時代過後,也許上蒼的天體也會因之偏移,向我們展示隻存在於傳說之中的奇跡。到時候,我希望你不要像現在的我一樣感到恐懼。因為我相信,你們所要做到的,一定會比你們自己所想的、以及我們所為你們設想的,更為玄奇和壯麗。”
現在,在這世界最深的地方,你們已經可以向上盡情地攀登了。
“對不起,我們始終無法解答任何一個問題。”
京垓在那時輕聲道。
“不,你們並非是什麽都沒有證明的。”
博物導師笑著說:
“我剛剛才想起,或許,第十七問題,已經因你們而得到了解答。”
在他說完話的時候,整座解答城所有裸露的計數的齒輪盡數停止了,然後所有的燈全都以其原本應有的方式亮了起來,向還在解答城裏活躍著的齒輪人傳達了一個信號。
關於解答城裏的動亂的即將結束的信號。
當時,鏡筒人的腦袋已經再度發出了強烈的光明,迫使顧川和初雲把背包一扔,瞄準鏡筒的朝向,各自一滾,好躲開這不可視的快速的攻擊。
這種奇異的攻擊的特征在於,攻擊過後,才會逸出肉眼可見的亮點。可看到光的時候,說明攻擊早已經攻擊過了,肉眼的所見已經無濟於事。
因此必須要先行判斷其朝向。
少年人的思路非常明確。
但這一次攻擊的後續稍微有些差別,在光亮起來的時候,所有的燈都同時開始閃爍,並在閃爍一段時間過後,穩定地照亮了。
顧川被光閃了雙眼,一時之間什麽也沒看到,隻意識到這並非是鏡筒人的症狀,而是另外的其他事情的影響。
那時,秭圓感知到外界光度的變化,猛然地抬起頭來,不思議地、小心翼翼地觀察到處的燈明。
“博物導師……你已經停止了嗎?”
接著,她在角落裏,以一種非常的冷靜,開始摸索就在她身旁的地上的一盞燈,好像想要從中得到博物導師的動靜,好確定這是否是導師們的死訊。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一個讓她不可置信的答案——
“博物導師,還有其他的導師……確實是死了……”
與此同時,她和顧川與初雲都聽到了鏡筒人奇異冷靜的笑。
“解答城裏的動亂即將結束,我們即將勝利……”
他開始向顧川的方向移動,並且那一步的速度比最矯健的馬兒更快。
這全部的一切說來複雜,但在當時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被閃到的顧川靠在引航燈的邊緣,想要躲避。但他原本的身體就疲累受過傷,剛才更是動得太快,又一時之間什麽都看不到,在原地隻能尋著聲音判別位置。
當他判別成功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京垓九已經撲到他的麵前。
少年人恢複了點視野,勉強抬頭一望,隻見到身前是一個巨大的裂縫。那是長在京垓九腹部的人造的功能性的部位,上麵長著一排的突出的機械,其中兩個像是手一樣的機械,在他想要挪動自己的身體時,將他的手猛然按在引航燈的邊緣。
京垓九的發聲器就在那嘴巴一樣的縫隙裏,發出一陣狂躁的野獸的聲響。
“我想,你一直在惹我,外鄉人。”
明明少年人隻是在自我防衛,但他的反抗卻叫這墮落的齒輪人感到厭恨,而加深了他的憎惡。
怪異的情感,野獸般的暴怒,順從本能與天性的徹底的精神病齒輪人。
顧川看到他的鏡筒再度對準了自己,其中十幾片透鏡暈散著不同顏色的光明。
“現在,再會了。”
京垓九說。
那時候的顧川已經完全無法掙紮了,隻有他的腹部仿佛燒灼似的發熱,使得京垓九用來按住顧川的十幾根機械臂都覺得失衡。
但鏡筒攻擊的發出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因此,少年人認命似的閉上了雙眼。
但這並非是一種放棄,而是選擇將自己的命運委身給自己的同伴。
——初雲。
初雲自然會去救顧川,並且一定會救。她是往另一側滾去的,在京垓九說話的時候,就已起身,準備往京垓九的方向撲去。
隻是那瞬間,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動作,無法判斷接下來的撞擊的情況,而在千鈞一發之際止住了自己冒進的行為:
“秭圓……你要做什麽?”
不知為何,在全城亮起燈光後的秭圓,猛地站起身來。披著人皮的她站在光裏,猶如光的精靈。
她的玻璃眼暗到了極點,而身軀幾乎是一瞬間彈起似的向前,直直撞到了京垓九的身上,把鏡筒人撞開了。
蜘蛛一般的鏡筒人被直接撞到寓宇導師所寄托的牆上。而他們原本用來使齒輪人睡去的黴菌纏上了他的身體,叫他發出一陣聲響。
顧川乍然得救,感受到身上的壓力一轉,連忙站起身來,,睜開眼睛,卻沒見到初雲,而是秭圓正在目不轉睛地看他。
“你……回心轉意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秭圓看得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引航燈。
“走,要走……必須要快點走!”
她一把抓起引航燈的繩子,頭也不回地、沒有任何猶豫地向外飛奔,好似一隻輕捷的鳥兒。
顧川和初雲詫異地互望一眼。顧川也說:
“走!”
感到困意上湧的初雲和接近精疲力竭的顧川都拿起背包,一起跟在秭圓的身後,往解答城的上級走去。
秭圓對解答城裏的路徑無比熟悉。
她根本無需辨別拐彎,就在一路向上。而原本一些降下的閘門正在打開。
“這是怎麽回事?”
顧川驚疑不定地問道。
秭圓似乎在一種完全失神的狀態中,她像是夢遊一般,對這問題自然地說出自己腦內的思考:
“說明,掌管這一切的寓宇導師正在被停止運行。”
到了一個狹路口,她猛地向上,打開一個特別的隱秘的通道,開始在人跡罕至的管道裏開始爬行。
這條管道有點像通風管,可以看到底下大通道的景象。
原本被關在解答城外的回援的齒輪人正在不停湧入解答城中。而鏡筒人……染著病菌的鏡筒人一路朝他們追來了。
顧川在往下驚疑不定地看,而京垓九則抬起了自己的鏡筒。
“這家夥還在追趕我們!”
顧川厭煩地低聲一句,然後被初雲一手帶起,往前飛躍數米。接著他們原本的位置便被光束貫穿。
幾個回來的齒輪人被肆意破壞的京垓九驚嚇,但他們剛要靠近,京垓九便用那胸前蜘蛛腿般的器官淩空飛起,自個兒也爬入管道之中,接著,追逐少年人的身影,在這狹小的管道裏一路橫穿直撞。
“你們是逃不掉的!”
一個徹底的精神病齒輪人在他們的身後發出一聲恐怖的號叫。
而秭圓靈敏矯健地從管道的盡頭一躍而下。顧川跟著她跳下,由於幾近力竭的關係,幾步踉蹌。他左右一看,從標誌上發現,他們已經到了第十四問題區域。
秭圓繼續往前走。
初雲抓住顧川的手,也跟在秭圓的身後。
“你要去哪裏?”
顧川問她。
秭圓好像沒有聽見,隻是往一側急拐彎。
初雲和顧川在她身後隨著她一起急拐彎。緊接著,他們的身後隔著一道牆,再度有不可視的光線徑直穿出,催壓萬物,而使大量的結構發出崩潰的響聲。
狂呼的風拂起少年人的衣衫,也吹過秭圓所披著人皮的發絲。
她烏黑的頭發,在空中狂亂地舞著,專注地望向前方。
她在飛奔,不停地飛奔。
顧川往後望了一眼,隻見到那鏡筒人居然從破壞的牆裏,在重新開始轉動的齒輪之上,飛躍過來,一直撲到他們原本所在的位置,揚起一陣可怕的塵沙。
“你們不會還想要逃走吧?”
京垓九發出一陣滲人的笑聲。
它已經完全舍棄了原本站立著的人的姿態,而像四足行走的蟾蜍,或者更多足行走的蜘蛛一樣,在空中飛躍般的追擊。
那鏡筒般的腦袋便靈活地調動位置,緊緊將他們的身影鎖定在中央,接著令前方全部的空氣發出駭人的怪叫。
恐怖的力道擊穿了全部的牆壁。
直讓外邊的風沙,呼呼地吹進室內,為這動亂的最後,埋上自然界永恒的塵埃。
秭圓接著在一個巨大的變色石空間內,猶如輕盈的鳥兒一樣自由地飛躍,直邁到另一側的小道之中。
顧川和初雲跟在她的身後,聽到了跌宕的風聲,像是淒厲的喊叫。而沙子已經在通道的口部邁上了整整一層。
無邊無際的陰雲裏,風暴再起,掀動前所未有的塵牆。塵牆之前,是撞在城牆上的幽靈船,在寂繆中悄愴幽邃。
“隻要到了那裏,我們就可以逃走了!”
顧川驚喜地大叫道。身體的底處又湧出最後的力量,支撐他的步伐變得更快了。
但京垓九更快,在他們的身後還有接近五十米的距離時,就猛地撲來。張牙舞爪的多個機械臂,將顧川身後的背包滑破,然後連同背包裏各種各樣的食物和尖銳的刀片一起砸在顧川的身上。
牽著顧川的手的初雲,及時向後,空心般的手臂走過無邊的空氣,在那霎時間對準了京垓九,發出空氣的震蕩。
狹小的通道頓時發出崩然的響聲。三個人全數被風吹飛,倒在地上。
顧川咬牙,保持最後一股心氣力,抓著初雲的手,借著初雲的力量勉強站起身來,兩個人一起邁動雙腳,好抵達城牆的最邊緣。猶如站在懸崖的邊上,視野頓時開闊。
外側是無盡的昏暗的大荒,大荒裏是狂暴的沙塵,沙塵裏則亮起了一束引航的燈光。
他看到那是秭圓正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幽靈船上,用引航燈照亮了無邊塵牆的深處。
然後,少年人突然意識到了秭圓即將要做的事情。
他不可抑止地升起恐懼,拖著自己筋疲力盡的身體,向著秭圓大聲呼喊:
“等等我……等等我們呀!秭圓,別走!你不能一個人逃走!你不能!我們可以和你一起走的!”
初雲同時,向秭圓的方向伸手,引起空氣中的一陣波蕩。但這波蕩很快在狂暴呼嘯的風中徹底湮滅。
船上的秭圓頭沒有回,一個眼神都不曾給予身後的解答城。
她仿佛既沒有聽到顧川的呼喚,也沒有接收到初雲的風的示意,隻是一個人靜默地站在這遂古的幽靈船上專注地凝望未知的遠方。幽靈船發出一陣汽笛般的鳴響,引航的燈光射入了無盡的深處,也照亮了這荒蕪的河床的輪廓。
幽靈船開始行進了。數百萬年前,這河床也曾是河道,當時,秭圓的先祖的先祖、或者是創造者的創造者,或許沒有機械,或許也沒有人形……但確實也曾在這河道上自由遊曳,而與齒輪人的現狀是相同。
那時的生命所望著的遠方深陷的是不同的黑暗,不過都有一個名字,叫做未知與災難。
她的發絲在風中飛揚起來了,而她的雙手始終把握引航燈。她並不知道她要前往的地方,但她知道她要離開的地方。
風聲更響,沙海無情拍打著世間一切,萬物一片荒蕪。接著,幽靈船和她一起,駛進了貫穿天與地的不知幾萬米高的塵暴之外。
猶如久被塵土困索的鳥兒獨自飛入遙遠的天空。
如今已非身戴枷鎖的眾生。
“她要去哪裏?她還會回來嗎?她把幽靈船開走了!”
初雲呆呆地問道。
“她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這個家夥,他媽的,這個家夥,要比我們更加強烈地、想要掙脫這一切的束縛啊!”
懸崖的邊上,少年人絕望地大叫道。
導師已經死亡,那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的鎖鏈能將她緊緊束縛在責任與使命之中。
不論是即將誕生的屬於新的齒輪人秩序的鎖鏈,亦或是……顧川或者初雲兩個致力於世界旅行的異鄉人。
從感情到生命,從權利到繼承,隻見被許諾以未來的奴隸獨自遁入見不到未來的幽暗人間,至於她的命運再也不會在身後的大荒上留下任何的聲響。
過去的世界已經被摧毀,而殼中之鳥已然飛向了新的天空。
至於留在牆上的探索客,也隻能望著腳底深不見底的沙海,還有前方無邊黑暗的塵暴,目送她的遠去,而轉過身來。
那發了瘋的野獸、破破爛爛的鏡筒人正不慌不忙地走在他們的身後,笑意盈盈地望著無路可逃的兩個異鄉人,裂開嘴巴,說:
“你們一直在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