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玻璃裏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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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在排氣室裏回湧,在排水的管道中流動,向外傳出汩汩的聲音。
排氣室臨近有一個空房間。這房間裏原本有些雜物,被載弍清理幹淨後,便用作這個無趾人的囚籠。
“囚籠是不是太難聽了?”
蛋蛋先生乘著睡箱,搖頭晃腦,隨著載弍一起運輸無趾人,聽到載弍的講述後,便突然說道:
“我倒覺得,對它來說,這一定是件幸運至極的事情!要知道……它可是從原始的破落的狀態,突然來到你們這個奢侈至極的大船中來了!沒準,她還能吃上熟食和洗熱水澡了!這享受沒邊沒際啊……如果她喜歡熟食和熱水的話……她也許會以為這裏是她死後所能到達的天堂哩!”
說完後,它就小心翼翼地從睡箱裏探出它的小腦袋和小眼睛,偷偷瞥了無趾人一眼。
那受傷的無趾人被抓入死或生號後依舊昏迷不醒,它的身上被裹上了一層不透水但透明的類似塑料的紙。上麵有幾個可供透氣的孔。載弍對顧川說這是為了防止他或她的體液與地麵發生接觸,於是顧川在排氣室裏就把無趾人裹好了。
這是齒輪人世代相傳的經驗教訓。
載弍還在大荒的時候,就從其他齒輪人的任務陳述中聽說多種生靈的體液都可以對物體造成腐蝕性的影響,他自己也親眼見過類似的動物,並做過這種動物的屍體處理。因此,他已經非常習慣對這種肉與血的生物進行隔離。
載弍說:
“你的想法很有趣。”
“這可不是有趣,這就是極可能的現實呀!”
“但在我看來,還有其他兩人,你去問他們說這是什麽,他們也隻會說這是種囚禁罷。我們暫時囚禁了她,想要從她的口中得到信息……僅此而已。你的想法沒什麽意義。”
他們把無趾人運到監牢裏後,載弍想了想,從底層的倉庫裏推出一個大的透明的玻璃棺材帶到監牢。接著,他便與齒輪機助手合力,把裹著透明紙的無趾人翻進了透明棺裏。
無趾人的手臂擺了擺,隨後便在透明棺裏躺牢了。
棺材的材料自然也不是玻璃,而是齒輪人常用的、和玻璃書或者死或生號的船體類似的透光金屬。
“你這規格……關活屍都行了。”蛋蛋先生悠閑地躺在睡箱裏,咂巴咂巴地說道,“你是不是太謹慎了?”
載弍瞥了水煮蛋一眼,知道它根本不是關心謹慎不謹慎,謹慎不謹慎與它也沒有特別的意義。這顆蛋純粹是閑得無聊在這兒找人搭話,剛好碰到他做一件事,就指點一番,指望他說點話,好叫他們的對話繼續下去,打發它想要盡快結束的蛋生。
載弍懶得理它,而是叫來螺旋槳齒輪機,讓齒輪機進入透明棺裏充當他們的手足,接著便把透明棺封上。誰知這莫名又惹惱了蛋蛋先生。
“你可不能讓它做這麽危險的事情!它萬一被這藍皮膚怪物殺掉了怎麽辦?”
螺旋槳齒輪機在中空飛來飛去,頗為感動的時候,又聽到了這顆蛋的下一句話:
“不如換我來吧?”
載弍是真不想理它。他哪裏猜不出這顆蛋那點心思,隻蔑了它一眼,說:
“你……你什麽也做不到。憑你那點分泌的清液可以潤滑一下透明紙嗎?助手機的外殼比我都堅硬,而從他們鬥爭的烈度來看,也沒什麽特別出奇的,你就別想著在這裏找死了。”
結果這顆蛋還沒完沒了了,在這兒喋喋不休地問這兒問那兒,直到初雲進門,這顆蛋察覺到危險的氣息,才停止它的聒噪。
而載弍也才熄了把整個睡箱倒扣在地板上的心思。
初雲有來自落日城的純理論的對落日城人體的醫學知識,載弍有來自解答城的……對各種事物的知識。
他們都有對這無趾人現狀的見解。
顧川摘下頭罩、脫去防護服,清洗過身體,才出了排氣室的側室。接著,他在載弍的引領下,抵達監牢,又問初雲:
“這麽樣,這無趾人還活著嗎?”
說完,他便兩三跨步,走到透明棺材邊上,知道這是載弍的布置。載弍略微解釋了下,他便欣然同意,隨後又重問道:
“這人的傷勢嚴重嗎?還活著嗎?”
在他說話的時候,他也一直在觀察這無趾人。無趾人平靜地好像一具已經死去的屍體。他或她的皮膚原本就是發青色的,如今就更一片死灰,仿佛一塊僵硬的鐵。她張開與人相似的嘴巴,好像是要說什麽話,卻說不出來似的。
不知哪裏來的汙垢填在它的身上,而它的皮膚則發皺,好像一個人的手泡久了水似的。
初雲站在透明棺材的另一頭,冷靜地說道:
“她現在還沒有死……原因在於,她的皮膚有一種呼吸般的現象……我認為這是一種生命的現象。”
顧川趕緊把臉貼在玻璃上,這才透過那層薄紙,看到她的皮膚正微微起伏,猶如海浪,不停地在鼓氣與瀉氣。
隨後,初雲又說:
“但她可能快死了。原因在於,她的腹部有無法終止的大出血的現象,你看……”
初雲一指,進入透明棺的齒輪機便把透明玻璃紙掀開,露出無趾人不停滲出血來的腹部皮膚來。
不知是群體營養不良,還是單純的先天天賦,多日觀察中,顧川發現這種無趾人的身材格外纖長,幾乎沒有多餘的肉。
躺在透明棺材裏的無趾人同樣如此,皮膚上的輪廓幾近完整地透出它們肌肉與骨架的樣子,線條清晰可見。
齒輪機擦去皮膚上滲出的血,便露出她正在流血的皮膚。顧川光憑肉眼看不出這皮膚與其他皮膚的區別。可隻須臾片刻,皮膚便滲出豆大的血珠子來,好似清晨樹枝上凝結的露珠,很快盛滿,最後是溢出,不可抑製地沿著肌理流落了。
載弍補充道:
“它們的皮膚的構造與水母一樣奇怪……明明看上去沒什麽異常,但一直在出血。出血絕不是個好事。”
這代表體液的大量流失,以及體內環境的崩壞。
“你們有嚐試過止血嗎?”
顧川問。
初雲說她嚐試了一些落日城常用的止血手段,包括纏上紗布,讓小齒輪機進行局部按壓,都沒有效果。
“相反,”載弍補充道,“如果嚐試用紙蓋住流血區域,流血區域會變大,他們的血液很怪,難以被包住,會從邊緣透析出來。”
別說三個人都不是專業的醫生,也別說落日城和解答城,哪怕是地球上來幾個醫生,恐怕也要對這異界生命的傷損現象無能為力。
透明棺的無趾人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而血水沒過了透明紙,染上了一片黃昏的鮮紅。
無趾人的皮膚與魚很像,但與魚不同的一點是,它們有眼瞼——也就是保護眼睛的、可以閉上的眼皮。
這說明,它們也經常在液體以外、極可能會損傷眼睛的環境中生存。
小齒輪機按照初雲的命令,陸續掀開了這無趾人的眼皮,露出它泛著奇異藍紫色的眼珠子來。
眼珠子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神采,好似一條躺在砧板上一動不動的魚。
“單純從醫學角度上……我們是無計可施的了。”
顧川雙手撐在透明棺上,說。
“你就不應該把它帶進來。我們救不活它……而處理它的屍體,可能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載弍站在一邊,碩大的玻璃眼睛的目光集中在顧川的身上。
“你說得對,我們救不活它,我們無法根治它身上所發生的病症……是的,是的……”顧川側過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珠子與載弍的目光對上了,“但問題就變成了……無趾人,這種無趾的人,是那麽野蠻的嗎?也許,在我們麵前的問題、它並不是一個醫學問題。”
“你什麽意思?”
載弍不解。
顧川轉過頭去,麵對昏厥在透明棺中將死而未死的無趾人,看著她的血液順著紋理,在透明棺中化為玻璃上的血花。
“顯然,無趾人們也有紛爭,他們的紛爭可能是立刻的,可能是瞬然的,並且可能在任何地方。在這種紛爭中,它們會輕易地殺死一個看上去還算是年輕的同伴,並將它們拋在石頭上自殺自滅而不管,會是這樣的嗎?”
他說。
載弍平靜地回答道:
“對於異族而言,怎樣都是可能的,我們不能隨意揣度他們的想法,隻記錄他們的現象。”
顧川搖了搖頭,抬起目光望向了牆壁的窗。
窗外的無趾人們對著死或生號大呼小叫,卻已沒一個願意再靠近這艘船的。這群居住在幽冥的生靈察覺到這不是一個會發光的石頭後,便從一種極端安全的猜想傾入到另一種極端恐怖的畏懼,而開始認為這是某種尚且無人發現過的邪惡野獸。
小船再度回到原本寂靜而與世界疏遠的狀態中去了。
水母群們已經極遠離蟹狀雲,雲體拋出的雪花般的物質也變得稀疏,大多靜默地積在水母的體表,隨著水母的伸張,有的落入它們的體內悄無聲息地消失,有的則被彈開,飛向四處。
有小的無趾人,正在去抓那些落入水母體內的雪片,好似秋夜裏的兒童在撲螢火。
顧川說:
“不,我的意思是……以無趾人看上去光滑柔軟,既沒有毛發,也沒有鱗片保護的皮膚,隻是在拳腳交加中便會受傷,那他們豈不是會死得輕易又快?……假設如此,我想我們應該不可能在現代見不到他們這些人。他們應該在誕生出交流的能力以前,就已經全族滅絕了,不是嗎?”
“他們固然可能有強大的自愈能力,這無趾人受的可能是很嚴重的傷。在紛爭中失手過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載弍堅持道。
少年人聞言失笑了:
“確實如此,但我總想,他們可能有個自愈的關鍵,這種自愈能力或許有一些條件,但很容易滿足,因此,很容易將他們從簡單的損傷中恢複過來。但假設沒能滿足自愈的條件,他們就會這樣不停地流血了。”
初雲壓根沒聽這些,她盯著這無趾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就走神了。
載弍不理解:
“那你認為他們自愈的條件是什麽?”
“這個條件應該很簡單……我有兩個猜測。”
高大的少年人平聲靜氣地說道:
“一是幽冥的雲,二是水母的體液,隻要滿足一種條件,他們的身體會展現出至少不遜色於我這種肉做的人的自我愈合的能力。”
“為什麽是這兩個?”
載弍問他。
少年人轉過頭來,因自己的靈光一閃而想出的想法,得意地微笑了:
“因為我們所見到的他們,要麽是在雲裏的,要麽是在水母的體液裏的呀!這兩者就是他們最合適的生存環境!”
而幹燥的死或生號,沒有任何幽冥物質的透明棺,並不是。
這種得意是危險的,因為很容易被驗證為是一種錯誤,而成為某種自大。
載弍與少年人的目光對上了。
顧川繼續說道:
“我們一起試試吧。”
他沉默不言,想起了京垓對於不同的齒輪人的評價。京垓認為精神病齒輪人具有比循規蹈矩的齒輪人更高的解答問題的資質。這個評價,縱然現在的他無疑也是精神病齒輪人的一員,卻總不服氣。他認為那是不完備的。
好一會兒,顧川快以為載弍不知為何生氣了,載弍才答道:
“可以。”
兩個人開始行動了。
水母的體液不難引入。幽冥物質,他們在之前的活動中,也保存了一些原本堆在死或生號上的雪花。
他們將這些物質用器皿送入了透明棺內,最後注滿了整個透明棺。
透明棺呈出爛漫的水色,飄著奇妙的雪花。
而積在棺底的血則向上蔓延開來了。
之後,探索客們除卻定時觀察外,便沒有任何別的事情可以去做。
他們並沒有等上太久。
大約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透明的棺材裏,那無趾人就睜開了眼睛,並且眨了眨。
隻是隨後,這懵然無知、乍遇未知的無趾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大叫,接著便在透明棺裏抿住嘴唇,用它的肩膀努力撞擊整個透明棺,從而發出一聲又一聲咚咚的響聲。
它把自己撞得遍體鱗傷,可依舊無法逃脫這水晶的囚籠,直到門外,匆匆走來幾個……作為這一區域或這一時代的無趾人第一次見到的兩種不同的生命體。
它便泫然地睜大了那雙紫羅蘭般的眼睛,以為自己正在死後的世界裏。
隻是這死後的世界,與它曾經所做的夢,以及它曾經所被告知的故事,都不一樣,是由發光的透明的,卻不能穿過的牆壁所構成的冷淡的幹燥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