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底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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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大火以後的幽冥越發黑暗,原本熱烈的大火已經成為人們身後一點寒冷的星光。
雲帶的更深處,顛沛流離的煙氣霧氣遮攏上下四方的視野。假設從死或生號出發,在不利用射光而隻使用燈火的情況下,僅能見自水母表麵不足十數米的空間。這十數米的空間裏,到處是那些新生出來的蟲子在上下飛。
顧川睜眼許久,等到肉眼看不到大火後,知曉一切塵埃落定,什麽也沒說就入睡了。
從他們檢修外殼到他們自廢船歸來,算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肉做的人自然撐不住。
而鋼鐵做的人則說自己無恙,還講他可以等到顧川醒後,再做停歇。剛睡醒的蛋蛋先生可就好奇得緊了:
“那你們到底是需要休息還是不需要休息哈!”
載弍認真地答道:
“在我族的第二問題中,有個階段性的結論,說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永遠運動,而需要安眠。斧頭會變鈍,城牆會垮塌,哪怕是岩石,在風吹雨打中也會被磨成粉末。你們這些肉做的人不例外,而我族也不例外,都不可能永遠地運動。”
“嗬嗬,那你們就錯了。”
蛋蛋先生搖頭晃腦地說。
可載弍追問,這東西又答不出一個二三四五來。它支支吾吾沒一會兒就惱羞成怒,說許多事情誰都講不清楚的呀,然後就推動睡箱溜出外部觀察總室跑掉了。
初雲坐在一邊,恬靜聆聽,等到他們說完了,才問起這兩位探索客此前的經曆。
載弍抬頭,看向這同樣肉做的人,說:
“整個過程講來是十分簡單的。”
這獅子頭齒輪人講起事情來,一向完整,完整到隻要你追問那就任何細節都不會遺漏,也一向寡淡,寡淡到聽者常昏昏。
不過初雲是極有耐心的。她聚精會神地傾聽載弍的講述,很快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色。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隻見到她推椅起身,一路走到窗戶邊上,目不轉睛地望向遠方層層雲藹包圍中的大火。
那時的大火,於她而言,像是最陰晦天氣裏的太陽,因為落在密不透風的如殼般的烏雲裏,所以就隻能掙紮著向外放射著點荒涼的光。
光線照亮了渺渺的雲藹的輪廓,便像是黑夜裏的盤旋在空中的煙。夜也黑暗,煙也黑暗。前者是隱沒了的,而後者是被突現了的。
“原來如此。”
聽完,她輕聲說。
“幽冥是發生了一場戰爭,第一次的幽冥戰爭。”
載弍因為這話的淺顯,竟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而初雲已經吧嗒吧嗒踩著一雙硬木屐離開了外部觀察總室。
她去燒熱水了。
而水燒開的時候,齒輪人的工業設備發出一陣尖銳的嘯聲。窗外新生的小蟲依舊滿天,在水母的體表四處飛翔,經常一頭撞在那水一般的皮上。
顧川沒多久就醒了,醒的時候,又渴又餓,腦子也迷迷糊糊,想再睡一會兒卻睡不著,但真要說全清醒了,卻也未必。
他睡前沒有清洗身體,因此身體從上到下全是臭汗黏糊糊的發髒。因此,醒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
不過他罕見的,沒去開齒輪人管子,用管子裏噴出的水淋浴,而是取了一大盆熱水,在自己的屋子裏慢慢擦拭自己。
初雲送了點吃的過來,看到年輕人已經在用木頭盆子泡腳了。
“我記得你的母親好像很喜歡泡在水裏。”
她說。
初雲的印象叫顧川大吃一驚。他的腦海裏一時之間浮現出兩個身影,在短暫的相混後又分離了開來。
“你怎麽會是這麽認為的?”
他說。
“因為……當初你的母親給我洗的時候……就叫我一直泡在水裏,說這樣是好的嘛!”
初雲搬了一個空的小箱子擺在木頭盆子的對麵,坐下來,望著熱水裏年輕人正浸泡的一雙腳。他的五根腳指頭不時地冒出水來。
這不是他感覺燙了,恰恰相反,這是他感覺涼了。
當時初雲做了一個顧川意想不到的舉動。她不知為何,脫去了自己的鞋子,露出自己一雙洗得幹淨的雙腳來。
落日城是有穿襪子的習俗的。但他們的襪子早在長期的旅途中已粉碎,有蔽體的衣服也是他們自己織線的結果。因此那時的初雲沒有穿襪子,並且很久沒有穿襪子了。但她很少流汗,自不受其影響,穿木頭鞋猶如穿涼鞋。
她輕巧地抬起自己的右腳,單獨動了動大拇趾,好似在觀察自己五趾的靈活性。原本腳上屬於勞動與艱苦跋涉的老繭在死或生號上日複一日的清洗中已經不留痕跡,少女的腳是一種格外勻稱又好看的線條。幹幹淨淨的趾甲則像是潔白的月牙。
“你要做什麽?”
顧川覺得自己的臉頰發熱,而初雲則全無困惑,隻盯著青年人浸在水中的更健壯得多的雙足。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惡作劇般地把自己的腳伸近了,然後把自己的大拇趾輕巧地覆蓋在年輕人泡在水麵的腳趾上,將其往下壓了壓。
年輕人的腳沒有抵抗,徑直被按入了熱水的底部。水波蕩漾,水花飛濺,落在兩人的足上。
“麗川媽媽講過……”初雲認真地說,“你要把腳泡在水裏,不能把腳伸出水。這對人是好的。”
“你倒記得清楚。”
顧川笑了起來。
“當時,你被擋在門外。”初雲說,“你的媽媽就把我的身子摁在水裏,不準我抬起來。”
纖柔的腳趾覆在強硬的腳趾上,遇著水,一起發出一種細微到聽不見的摩擦聲。熱氣騰騰,從腳趾與腳趾邊上,飄入空中,隔在一雙眼睛與另一雙眼睛的中間。
“你被水泡傷了?”
年輕人盯著初雲的雙眼問。
“倒也沒有。”初雲搖了搖頭,在回想中低著腦袋,觀察兩人都並不發紅發熱的皮膚,說,“水很燙……不過麗川媽媽的動作很溫柔,所以我什麽也沒動,隻是順其自然。”
年輕人聞言,就咧開嘴微笑了。
“她那是老一套啦,隻覺得泡在熱水裏好的,就要人趁水還熱的時候要泡泡。她哪裏知道裏麵的道理呀!我曾經就和她爭辯過。”
他絮絮叨叨地說起來,而初雲則認真地聽。聽完了,初雲說:
“過去的事情,你記得也很清楚。”
“也不盡然。”
年輕人搖了搖頭,說:
“許多事情,我肯定是記不得了。要知道正因為記不得,所以絕不會提起來啊!我們說記得一件事情,就是記得某件事情的幾個場景,或幾個動作,是不是?但是這件事的前後,一定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事情,那些點綴於前後的、充斥了廣漠歲月的,可能平淡、或者可能其實影響很深遠的事情就著實不提起了。所謂的不記得就是這樣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也談不上記得不記得了。”
初雲聞言,讚同地點點頭:
“好像確實是如此的……我說的不記得,其實隻是有個大概的印象而不記得細節。真正記不得細節,也沒有大概印象的事情,好像已經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但是……”年輕人笑了起來,又說,“既然能記下來,不就說明這件事情是重要的,並且仍然是很重要的麽?我覺得時間那麽多,但我能記下來的事情定是很少的,哪怕用手用筆寫下來的事情也一定是很少的。不過正是如此,我才覺得現在我經常會回憶起的,一定對我彌足珍貴。”
少女的腳丫輕輕地動搖,在熱水上摩擦出一連串的紋理。而少年人的腳則在水下澄然不動,猶如沒在川下。
那時,她問:
“那我和你逃出來的過程,你一定是記得了咯?”
“再健忘,也不能忘記這個呀!”
顧川說。
“那秭圓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離現在又不遠……隻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我當然還記得。她是乘著幽靈船消失的。”
“那……”初雲說,“你說的、你在夢裏夢見,又寫在小冊子上的事情,那些事情,你還記得麽?”
他頓了一下,說:
“還記得許多重要的東西。”
夢裏的事情又有什麽是重要的呢?
初雲沒問,他就不說。
“我在故事裏聽說,出來久的人都會想念故鄉。”初雲問,“你還記得那麽清楚,是不是特別想念麗川媽媽?”
“你呢?”
“我……”少女蹙眉,一手捂著自己的下巴,嚐試敘述自己的感受,“我感覺我不是很想念冕下,我說不清我現在是怎麽想她的……我想念的東西……我不太清楚,不過偶爾會想起來落日城浩蕩的水聲……”
年輕人爽朗地笑起來:
“那你就是想啦!”
初雲就回道:
“我在問你呢?你怎麽反問我了。”
“我……我可能是不大想的。”
他轉過腦袋,看向窗外水母們的飛翔。水母外,群蟲飛舞,這一整個圍繞水母組成的生態圈在幽冥無所住的空中飄飄蕩蕩,不知自身之何方。
“我……隻是覺得這趟旅程和我原本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或者說、太過一樣。
因此,偶爾會想起,過去相似的往常。
他在心裏默默地想。
死或生號的人數不增不減,還是原來三個人,一顆蛋,一個望遠鏡和助手機,在幽冥中飛向了未知的方向。
初雲抬起自己的雙眼,明亮地看著他,說:
“因此,你一回來就叫我們走嗎?”
少年人因為一個不一樣的人而不自覺地笑了。
“是啊,要趕緊走,不然又落入到同一種牽絆之中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木盆裏抬起腳,初雲同時收腳,而這兩雙不同性別的腿就在這時不和諧地搗蛋了。皮膚與皮膚之間的摩擦,引得木盆搖晃不已,而熱水便向外迸射開來,灑在他們的衣襟與雙腿上。
初雲呀了一聲,少年人慌亂地遞過自己的擦身布,初雲接過,就用來擦她自己腿上的水。
顧川連鞋子也沒穿,就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
“好啦,我要去吃飯了,吃完飯後,我要去捉捉這些蟲子。”
“捉蟲子,是為了什麽?”
初雲問。
顧川靠在門邊,轉過頭來,說:
“為了儲備糧。”
用於吃的意思。
在蟲子孵化以後,他們猜測富營養化的水母的水體裏充斥了蟲卵。原本那種水,無趾人敢喝,他們不敢喝,但孵化成蟲後,或許就是能吃的了。
年輕人穿好防護服後,再一次探入水中,搏擊海浪。
他早已熟悉了水體的數據,一個起身,便往水母的外沿去了。等到他一頭探出水外,水母的皮膚便起一陣漣漪,驚得水麵上的群蟲亂飛。
載弍從箱子裏找出些網,齒輪人也用網捉東西。
他們的網的工藝遠超落日城,有一個齒輪的小機關,可以收束網眼,最疏時人的腦袋與手都能從眼中伸出,最密時則全然合一,連水都滲不進去。
少年人是有耐心的,將載弍提供的網按較疏的形式往水上平攤。接著,雙腿在水中輕輕搖擺,他就等在那裏了。
滿天飛舞的小蟲很快重歸平靜,有的棲身於網上,更大膽的則棲身於少年人的玻璃球罩上。
他一動不動,靜靜等待,猶如木頭任蟲來回。等到所有的蟲都不再驚亂時,他開始收網了。
網之一起,群蟲再度亂糟糟的飛,想要離開。
等網眼小於它們翅膀的大小時,便再無蟲豸可以向外飛翔。
“大獲成功,先抓這點看看情況。”
顧川鬆了口氣,掂了掂網裏的重量,帶著蟲網往死或生號回遊了。
“蟲子的話,按照地球的知識,通常富含蛋白質,炸一炸,就是能吃的,就是不好吃……”
大多東西,隻要燒熟了都能吃。
隻是這一次,他碰到了硬骨頭。
載弍在齒輪人的一個鍋爐似的設備中,活活燒死了這一網蟲。打開蓋子後,他們看到的卻不是熟了的蛋白的殼。
而是一鍋黑漆漆的油。
載弍記得這油。
他迷惑地說到:
“這是洗油。”
洗油不是肉做的人的食物,而是齒輪人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