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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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這個世界存在外星人的話,顧川不知道他們會把這個世界標為什麽顏色。
    夢裏的人們把地球稱為是藍色的星球,但顧川夢裏所居住的地方卻總是灰蒙蒙一片。在他醒著的世界裏,落日的河畔是金燦燦的暮色,大荒的上半部分是黑、下半部分是白,幽冥失去了白,隻剩下了黑。
    而世界被他們發現的新角落,則是海洋般的紫。
    綺麗的紫色覆蓋了新世界的一切,一眼望去,東西茫茫,不見其他顏色的蹤影,紫草的淺處沒過了他們的膝蓋,最高的紫草,甚至能長過了他們的頭頂。紫草沒有草根,全然是柔軟的絲狀體。通常,探索客踩不到堅實的地麵,而隻能踩到紫草柔軟的中部,靠密集的絲狀托住自身的重量。
    這樣走步的感覺,就好像走在一片棉花糖裏,身體被棉花糖淹沒了一大半。一不小心,就會雙腳失衡,摔個人仰馬翻。
    顧川就摔了那麽一次。柔韌的紫草中部,叫他的鞋跟沒能踏實,一下子滑倒,便全身沒入紫草叢中。他借不到力,隨本能猛烈掙紮,結果周身的絲狀體反隨著他雙手雙腳的掙紮纏在他的身上。
    載弍聽到叫聲,立刻用他齒輪手臂把紫草一一割開,靠著一塊突起的岩石,把少年人從草叢中拉起。
    少年人趴在岩石上,驚魂未定:
    “這地麵太柔軟了,我這鞋難走。不,這都不是走,這是踏空了,我們在草上飛呢!”
    載弍與他的想法一致。
    齒輪人走起來比肉做的人稍微輕鬆點,因為由齒輪做成的腳要比顧川的腳大得多,抓地裏也更強,但左右與下方的柔韌與彎曲就像彈簧一樣,時不時就能讓人失去平衡。
    可他們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方法,隻在休息片刻後,便小心翼翼地再度穿入草叢,被紫草淹沒大半的身軀。
    小塊的陸地從他們的頭頂一一飄過,留下形狀各異的影子,有扁平像碗或板子的,有突起像山丘或尖針的,大多則說不清是什麽形狀,是不規則的,但頭頂陸地在顏色上是共同的——都因紫草而呈紫色。
    幾塊突起的岩石,就是探索客雙目所及的世界裏唯一不同的色彩。
    顧川不懂地質,也不懂岩石,齒輪人也不懂,隻簡單記錄了這些岩石的特征——大多粗糙,上麵有斑斑點點的結晶。
    兩人勉勉強強從陰暗的地方走到明亮的地方,從大地的底下,走到大地的上麵,自然而然,沒有任何翻轉過身體的不適的印象,盡管他們確實地、從遠處的水母看來,已經從倒立變成了正立。
    “紫草有思考的反應嗎?”
    載弍問顧川。
    顧川搖了搖頭:
    “龍心角沒發現有思維上的反應。紫草確實是種比水母還要原始得多的生物。”
    “也就沒辦法直接從這植物上得到情報了,是嗎?”
    “是的。”
    他們繼續向前走去,決定先周行一圈。
    陸地的形狀並不相同,帶來了一個特別的好處,那就是易於標記。夢生會在周圈徘徊,但顧川實在擔心這水母是否有智力能認清方向,因此,事先標記,確定一個出發點和集結點
    不算之前收割紫草以煮湯那次,探索客們將他們登陸這塊陸地標為一號,也就是登陸的第一塊土地的意思。此外,也叫它橢圓島。
    這名字自然就來自於它在茫茫多的空中陸地群中所呈出的獨一無二的極接近標準的橢圓形。
    和煦的陽光,紫色的海洋,會讓人想起故鄉的麥浪。
    路程還長。載弍起了個特別的話題: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
    “什麽問題,你直說呀。”
    “你和初雲,是不是很早就知道隨著我們往南走,太陽會稍微往高處升?並且越走,升得越高?”
    顧川看了看遠處一塊正在接近橢圓島的有點像長條扳手的陸地塊,說:
    “是啊,你忘了嗎?我和初雲是從太陽落下的地方過來的。當初,我也和京垓九說了,越往大荒走,太陽就越往下落,直到了莽荒的群山之間,太陽就突然消失了……轉而是月亮從升了起來,掛在了山邊,那就是上弦月。而從大荒往南走,我們三個不都看到月亮也在往上升,並且逐漸變滿了。”
    載弍搖了搖頭:
    “可是隻一會兒,上弦月就被幽冥的雲遮住了,直到這個新世界,我們也沒再看到過月亮了!”
    “所以我猜測幽冥的第二雲帶的盡頭,就充當了大陵群山的角色,可能就是月亮落下的地方,而太陽升起的地方。”
    “這……”
    載弍思考了一會兒,沒有留意腳邊紫草密度的不均,差點失衡摔倒。他被顧川扶住了,兩人站定,他繼續說道:
    “那這裏……會不會是你所說的大河的極北邊,隻要繼續往前走,我們就會走到你的故鄉,然後再走到大荒。”
    而太陽便會不停地升起,一直升到天空的最高點,然後再緩緩地落下。
    到了太陽行將西行下落的時候,大河就會在他們的不遠處。
    他看到少年人在一塊岩石邊上停住了,轉過頭來,用一種驚異的目光回望問出了這個問題的他自己。
    他幾乎是帶著微笑,在興高采烈,而說:
    “承你吉言!”
    遠方的龍發出陣陣咆吼,而近處荒涼的大地上沒有一絲人與風以外的聲音。這是世界寂靜的時候。
    載弍走在顧川的身後,他知道,他的理解是比他走得更遠了。
    晨光落在年輕人的背上。他一邊小心翼翼地邁步,一邊歡快地笑起來:
    “所以,見到初升的太陽,對於致力於完成世界旅行的我來說,是一種叫我能夠唱歌跳舞的歡快。可惜的是,當時我餓慘了,什麽都沒力氣做。”
    在太陽升起的瞬間,世界的無盡論得以短暫地破除,而世界的輪回說,則前所未有地站立起來,給予他以非凡的安心。
    “那麽世界的形狀也會得到確證……”載弍意識到了什麽,“可是你為什麽不直接對我們講出來呢?假設我沒有悟出這點,你是不是也不會對我們說?”
    顧川搖了搖頭,繼續走在前頭,用身體撞開一片又一片更加茂密的紫草。
    他笑道:
    “因為到底還沒有到達太陽落下的地方,是不是?”
    “是這樣的……”
    “就算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益處呢?萬一最後太陽沒有再度落下,或者落下了,也沒有回到大河邊上,那我一切信誓旦旦的期待與快樂,不是顯得特別笨嗎?”
    至於初雲,初雲要比他淡漠得多。至於載弍,載弍更不在乎能不能繞世界一周回到大河或大荒,他隻想遠離正在發生讓他感到不安的變化的解答城。
    “那也確實是如此的。”
    載弍想象了一下到時候的樣子,想象了一下這個異鄉人局促的、不安的、尷尬與失望的場麵,他罕見地發出笑聲了。
    笑聲,遠遠地、蕩入了陸地與陸地飛翔的深處,混進了野獸危險的叫聲之中。
    他想到那顆蛋屆時也一定是會發出嘲笑的。
    “別擔心。”他認真地說,“到時候,我會安慰你的。”
    “那真是謝謝你啦!獅子腦袋的齒輪人!”
    少年人不高興地在一塊岩石邊上停下腳步,載弍隨之駐足。
    談笑的時間結束了,真正的任務正擺在他們的前頭。
    那時,他們正站在一片世界的邊緣,從原本慣常的水平與垂直的角度看,他們實際上,前傾了將近三十度,但卻依舊猶如直立。
    某種叫人直立行走在地麵上、而不是讓人飛起或往前拽的力量,正在橢圓島的側麵上吸引他們,叫他們不至於跌落。
    “這種力覆蓋了島嶼的每一個角落,但意外的,似乎不是很均勻。”
    前方的世界被更高空的陸地投下陰影。而下方的世界,層層疊疊,是數不盡的飛翔的陸地。
    陰影與陰影互相籠罩,最近的一片陸地是平行於橢圓島的扳手狀的島,目測隻有四五十米遠,但是即將飛開了,而下方則有另一塊比橢圓島或扳手島要大上三到四倍,呈現一個大圓柱形的巨型陸地。陽光隻能從島嶼與島嶼的縫隙間斜斜地射入。
    “就在這裏吧。”
    顧川從背包裏解出一條長長的安全繩來。繩子的兩端都帶有一個齒輪人出產的勾爪。
    載弍點頭,將繩子的一端纏在岩石上,隨後,顧川喝了點水,測了測繩子的牢靠程度,便稍歇片刻,與載弍議定了一下之後的動作。
    探索客們接下來的行動解釋起來也簡單。
    對於陸地周圈的重力——盡管這種重力可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物理重力,隻是某種將人輕微地吸引在土地上的力——探索客們感受過一圈後,即要感受的是夢生飄蕩在陸地與陸地之間時所受到的牽引。
    初步探測的方式,即是將自己的身體蕩到陸地與陸地的中間。
    “安全繩的長度在一百米,直徑是八毫米。橢圓島的厚度大約在十來米,而我離扳手島大約差六十米到七十米。地麵都覆蓋著超過一米的柔軟的紫草。首先我會嚐試彈跳。彈跳成功後,我應該會飛入陸地與陸地之間。如果我需要你動繩子,我會大聲吼叫的,如果沒有事,並且可以,在我落地後,我會解繩,你看到後,就解岩石繩,並把繩係在你的身上,我在那邊接應你一起過去。做完這套,我們就等水母回來先安歇,沒問題吧。”
    齒輪人敢於做一切事情,自然沒有任何問題。
    他們開始了。
    少年人先是站在岩石上,瞄準扳手島往前跳。載弍同時記錄他的跳高數據。第一次跳躍,他就從地麵上向上跳了近兩米,兩米的衝勁並沒有能掙脫橢圓島的重力,反而是立刻叫他回落到岩石旁的紫草堆上。
    “不行,我還需要更遠更快。”他把背包卸下來和護腿卸了下來,交給了載弍。載弍放進自己的包裏。
    接著,少年人便退步,站在離岩石有一段距離的紫草中,深吸一口氣,然後飛也似的向前奔跑,繃緊腿部的肌肉,接著在最後一腳,踏在岩石上借力飛躍,直至三到四米外的空中。
    而他便確切地感受到身上所受的牽引發生了悄然的轉換。
    真正的向下的牽引的重力,與前方若有若無的吸引力,和身後原本自己所感受到的迅速變小的力量,在他的身上互相作用。
    “成功了!真的是存在的……”
    他已向近在咫尺的扳手島飛去。
    一瞬失重的人體,猶如起步飛翔的鴻鳥,即將投身於無限寬廣的天空之中。
    但這時,他才感受到另一種存在在陸地之間的力量。
    “是風……”
    在陸地上沒有感受到的巨大而澎湃的風流襲擊到了少年人的身上。原本貼在腦袋上的發絲一根根地隨風淩亂飄動。
    身體猛然便失去了控製,猶如被擲起的花瓶,被強風揚向了另一方向。
    那是立足於地上或活躍於水中的動物很少會有的感覺,隻屬於搏擊長空的鳥兒才會感受到世界的壓力。
    他向前伸手想要抓住扳手島上的紫草。
    但原本近在咫尺的扳手島好似已經與橢圓島接近到了極點,又開始遠離了。
    於是隻差分毫,而沒能受到扳手島重力的控製。
    飛躍的人隻在刹那的時間全身受製於真實存在的重力,而筆直地往下墜了。原本係在石頭上的繩子也迅速地放長與拉長,在紫草、在岩石上摩挲出令人恐懼的聲響。
    載弍沒有收到聲音,不敢拉繩,而根據他的判斷,現在也還不能拉繩。
    空中的少年人被風揚起,繩子在空中彎出了一個流暢的曲線。
    “這風,能把人吹起來呀!”
    年輕人沒有哭喪,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被風揚起的感覺確切地帶給他以恐懼,但隻一瞬間便被某種更甚之的興奮壓倒了。他的臉因興奮而漲紅了。
    “我要換目標了,載弍,你要看好了!”
    顧川在風中大叫道。
    安全繩與風的搏擊,還有他自己的挺身與擺手,將他送到了極接近圓柱島的位置。當他拉住圓柱島上繁茂的紫草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成功地滾入到圓柱狀陸地的草叢裏,壓垮了一大片的紫草。柔軟的紫草撐起了他的身體,讓他感到愜意。
    而那時,安全繩剛好拉長到接近一百米的極限。
    “載弍!有風,可以的!”
    顧川大叫了一聲,解開繩子,係到了。載弍從善如流,將繩子係到了自己的身上,助跑,接著同樣往風中一躍。
    隻在風中回蕩片刻,他便比顧川更安穩地落到了圓柱島的紫草叢中。
    兩人暫定,顧川興奮地說道:
    “你說得對,初雲說得也對,既有風,也確實有力……這種力……”
    誰知載弍忽然拉住他的手,一起往紫草從裏一躺,茂密的紫草叢轉瞬淹沒了他們的身體,也沒過了他們的繩索。
    外麵的世界被絲狀體隔離了。
    少年人知道載弍這麽做必定有因,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紫草叢中,他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腳步聲離他們很近,接著發出了一陣有規律的竊竊私語,接著是一聲嚴厲的大喊。後來,他們會知道,那聲大喊的意思是:
    “出來吧,我們知道你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