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生死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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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或生號與大地的碰撞發出尖銳的響聲,於地殼懸穀之中,回音嫋嫋不絕。
站在死或生號上的人茫然四顧,見到滿地。滿懸崖的岩石呈現人的樣子與肉的色彩。而人與人之間的,以及人之四周的石頭都在自然千萬年的演繹中刻滿了奇異的紋理。無數的人石,與“人形”石,好像擁擠在一起的沒有血的屍山,從一座山頭延續到另一座山頭,直形成一片森林,一座山脈。
他想起來他見過這種石頭。
千真萬確地見過。
這種石頭,在日照大河邊上被人們叫做奇物,卻照舊平平凡凡地擺在某個地方的櫃子上。他的長輩用草料修補了人屍,又用這種石頭使人化妝,最後將那些像極了活人的人埋入了地底。
他們稱那是一種古老的箴言。
日照大河在世界的另一頭。
這裏是這個世界的彼岸。
根據這裏的人們的敘述,過去,這片大地的頂上,曾是古老的山、曾是古老的海。過去古老的山與海如今已散了,化為飄向天空的塵埃。於是原本藏在大地千萬年的秘密在異龍王朝的最盛時期被翻開。受到王朝中央懲罰的龍與人被流放,遷徙到大地的最底下,目睹了這一神秘的風光。
雨水被天上的陸地阻隔,再下降不到幹燥的岩殼的層麵。斜斜向上升起的太陽放射光芒,照亮地井。地井的影子便猶如一道筆直的線,從天空的頂端,垂至於黑長老龍的身旁,伸入陸地的群影之中。
高低不齊的雙角則在那天柱般的地井之前,雙角之下,古老的龍的雙眼凝視著眼前還在防備它的人,和他手裏的武器。
它對這個攪亂懸圃穩定的家夥已有殺意。
但在殺死這人前,它認可還有更多值得用這人做的事情。
黑長老龍一向很有耐心。
它聽到年輕人不解地喃喃道:
“為什麽會出現這些?”
黑長老龍就說:
“怎麽,你對這些很好奇嗎?”
少年人受驚似的抬起頭來,手持絀流,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黑長老龍的身上,以尋求接觸的時機,他冷靜地說道:
“懸圃流傳的小道消息稱你已經完了。可你修補了自己的身體,能夠行動卻未現身於懸圃。你不在居住穹頂,而是居於這裏,你在被我威脅時,卻環顧四周,向我示意了這一切,難道你要說這裏沒有任何的古怪嗎?”
黑長老龍在那時雙手雙腳都著地,它的身體被撐在空中,像是行走的惡狼。連接它雙手的雙翼在它的身子兩邊輕微地翕動。它說:
“古怪是用來形容超乎自然的事情的。”
它一邊盯著少年人,一邊矯健地後撤兩步,落在了附近的沒有人像的岩地上:
“但這裏是天生地長。在異龍王朝誕生之前,這地裏的岩層就長成了人的模樣,它比我們更自然、無可爭議地自然,更古老,並且是無可爭議的古老,比我更古老。要說古怪的,其實是能動的你我吧?”
黑長老龍停了會兒,發出一陣低沉的笑:
“畢竟石頭長成了人的樣子,而不是異龍的樣子。難道說人的起源比異龍更早嗎?”
顧川正要說些什麽時候,黑長老龍又說:
“不過你應該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你可能覺得縱然是現在的自己,也和這些人像相似。”
少年人沉默不言。
“不過這卻正是我的許多種疑惑中的一個。”
黑長老龍說:
“膚色、眼色、發色、發的蜷曲、胡須、胡須的蜷曲,鼻,鼻的翻起,顱骨的形狀,麵部的形狀。來自不同區域的人有著不同樣子的形狀。縱然理應是同根,似乎長得卻並不相同。而你恰好是與這些人最相似的人種之一。這樣,我想,你既然覺得這些古怪,是因為你先入為主的、有另一套詮釋世界的世界觀,因而認為如今的景象是……不該出現的嗎?是不自然的嗎?”
是因為這些人像不該長得像人像嗎?
或者是縱然相像了,也不該長得和你所屬的人種相似嗎?
又或者是它們不該與這種有紋理的石頭相連嗎?
少年人沒有說任何的話,便是默認了這一回答。
黑長老龍不再壓抑地大笑起來。它的笑聲直在心靈的世界和物理的世界一起傳遞。
自然有其起源,不自然也應有其起源,追溯因果的理性,是古老的長老龍天衡宣稱異龍群之所以比其他一切物種都要高貴與偉大的緣由。
黑長老龍與天衡的許多想法截然相反,不過唯獨這點,它無比認同,而與天衡一起,駁斥了天垂與天誅的想法。
“我不關心這些。”
年輕人手持來自天上的妖星,輕輕呼出一口氣來。現在的情況不在於周遭的異狀,而在於死或生號被困在了這裏。
初雲已將小齒輪機放走,死或生號內就隻剩下了望遠鏡裏的望遠。
他的目的現在隻是將初雲、望遠一起帶走。
“我隻問你,你讓不讓我們走。”
天上的水流被一層層的陸地吸收,如今已稀少。
黑長老龍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
“你好像還不很清楚你現在的處境呀……新式樣的人。”
它緩慢地向後退去,少年人不敢有任何放鬆,向前幾步逼近。上一次的勝利來源於兩方都猝不及防地、本能般的反擊做成的偷襲,而這一次,兩方都是有防備的。
身上是頭頂漂浮著的陸地的陰影。陸地表麵的紫草長勢鬱鬱蔥蔥。
瓊丘的地底世界是渾濁的,是揚著塵埃的沙漠,是群山深處隨時崩塌的懸崖邊上,也是地底之中萬物傾落的洞穴。
他向前走去的時候,初生的太陽斜斜的日光穿過了陸地與陸地的縫隙和邊緣,照亮了地井與地井的腳下
在地井的底下,他看到走出了幾個他熟悉的人與更多他既不熟悉、也沒見過的人來。
在熟悉的人中,他看到有一張麵龐。
那張老人的麵龐,他見到的次數是第二次。初雲也是才見到第二次。
“為什麽,你還活著?”
死或生號內的初雲,見到了理應被她撕裂的老人。
死或生號外的年輕人,則見到了理應被異龍戳穿的朝老。
地上在鬥爭,天上也在鬥爭個不停。
地上的雨已盡了。而天上的懸圃,直到現在,也在下雨。稍早一點的時候,叛逆的異龍群們就守在十二區的邊緣。它們親眼目睹死或生號逐漸消失在陸地看不見的另一側,但一些龍群口中所稱的導師卻始終沒有現身。
“導師呢?”
一條異龍問了另一條異龍。另一條異龍不屬於十二區港口,是和它的小團體從別的地方臨時加入的。這個小團體原是在地底一小作坊裏做事,自然而然有個領頭。它爬進裏麵,問它的小領頭。那小領頭茫然地搖了搖頭,思慮過後,說:
“先進去吧,總會通知到我們的。”
那時,同樣目睹死或生號下墜的還有懸圃來援的軍人們。這群人身披雨衣,踩在碎裂的霓虹晶管上,通過自己的眼睛、能放大圖像的玻璃或者晶片遠眺奇珍司的現狀。
過去精致恢弘的大圓頂奇岩石建築已不再,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原始的洞穴,懸崖、或者一個比山大的複雜的鳥巢。叛逆的異龍們就居於其間,不再爪牙舞爪,反倒選擇了寂靜龜縮。
這一退,便讓穀外的人係看到了平息叛亂的曙光。
“其他各區已經架起臨時的懸索,主要的支援隊已經奔赴過來了。現在就該正式發起進攻,市民都在等待我們!”
急性子的駐軍官上諫指揮官。
臨時的最高指揮官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看著這個代表國民議會意誌的人,頭疼到了極點。他說:
“還要再等一會兒,外麵的事情沒有解決。異龍們現在還有心氣反攻,要用騷擾使他們疲憊,然後叫他們在看不見希望的情況下絕望,自動地放棄。到時候付出最小,收益最大。”
氣焰消長之下,攻守之勢悄然已異。
外麵的事情,便是指那些被放出來的過去的貢品。這些貢品裏頗有些棘手的,好在奇珍司關於各類物事的目錄有抄送軍方,因此,軍方配合沒有反叛的異龍的心靈語能力,是有十分把握的。
“一切都隻是時間關係了。”
指揮官篤定地說道。
與此同時的異龍卻正在喪失把握。
“也許天人導師……已經隨那東西一起犧牲了!?”
被顧川隨意擇選出來的隊長,各個在進攻前就存在的小團體的領導們,有意或無意,因為使命或者因為權力的,開始私密地交談起來。
其中有一條尤為相信天人導師的異龍說:
“導師說過,我們應當盡力地占據第十二區,以此攪亂懸圃的活動,為與布紫的叛軍河流爭取時間。我們現在也因篤行其道,轉變原本的破壞目標,堅守廣闊的奇珍司。”
而對一切都不甚信任的異龍的心中則悄悄地升起了對未來命運的恐懼。
問題是……天人導師去了哪裏?
它會不會已經摔死了?
當時,在會議的這兩方之外,還有一種婉和的第三方。
對於第三方來說,它們覺得現在的勢頭是好的,是理應要維持下去的。而異龍在攻占奇珍司後由於死或生號的失墜、突如而來的信心退潮來得太快,這讓一些敏銳的異龍感到不安。
其中有條異龍想了想,就說:
“我倒對天人導師的做法略有猜想。”
話音未落,參與討論的異龍們將各自的心靈語傾倒於這條龍的身上。
它從未做過領導,也不曾參加過什麽會議,與那些顯擺的、張揚的事情從來無關。它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
“你們隻關注導師,卻忘記了導師所乘坐的那個巨物嗎?那巨物的資料我從俘虜的事務員的心裏略微讀了讀,發現了一點奧妙。我認為這可能是天人導師所忌憚的某種武器。”
“武器是從何而來的說法,資料裏是什麽講的?”
那條異龍將他讀心的內容說了出來。
這巨物原不是野人國的上供,而來源於布紫邊境的捕捉。它漂浮在一團水中,而那團巨大的水則漂浮在空中。
“軍隊發現其中存在操控這一巨物的人係,並且使用這巨物射出了恐怖的光芒……”
異龍群們沒有明確的船隻的概念。
不過他們有龍戰艦的概念。
他們知道龍戰艦是什麽。
那是利用了異龍的身體進行奇物改製,以致於生物可以居住於其間,並操使巨大異龍的神經係統的可怖戰爭兵器。
“我懷疑這巨物也是類似的武器。天人導師正是知曉了這一點,才搶先進入這一巨物,叫我們把這巨物扔掉。”
調和矛盾的異龍說道。
真正恐懼的龍不敢說出想法,勇敢的龍才敢說出那危險的猜想:
“可是,那為什麽遲遲沒有回來呢?會不會已經……”
匍匐在殘垣間的異龍群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而那些被抓起來的事務官,則被封在由異龍看守的小屋子裏。他們滿臉恐懼地看著頂上一群大小不一的怪獸們的無聲的談話,不是感到自己的心靈又在被殘忍地刮削。
調和的異龍沒有立即開口。
當時,是堅信導師天人的異龍天恩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激動萬分地開口了:
“我可能知道導師在做什麽了!你們還記得人係是怎麽誕生的嗎?”
年輕的異龍不曉得這一奧秘,但年長的異龍多數略有聽聞。不過任何生物在能夠讀取心靈的異龍麵前都差不太多,因此,他們從不將之放在心上。
那時,天恩繼續說道:
“人係與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都是肉生肉長,有父親,有母親,正正常常,是大自然的天理所成,是萬物之靈的體現所在。但人係不一樣,他們渾濁,他們肮髒,他們是學了我們的方式才變成如今這樣的,而他們一開始並非如此。對於這些人,長老龍們一度想要分開,黑長老龍卻說不必,而道或許優越的是那些沒有學了我們方式的人。因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然打破了生死的界限,完成了過去冥途複歸的神話之事。”
人的起源是什麽?
生物的起源又是什麽?
人死後就是一無所有了嗎?
這些問題始終盤桓在這太陽最初升起的土地上的生靈的腦海之中,直成為他們的鬥爭的所在。
“天衡曾經這麽質問過我,假設我認為世間萬物都能互相轉化,那我為什麽會找不到一個人與龍之間的過度態。他們應該活著,應該還在世界上走動,總不會全部都死光了吧?”
黑長老龍飛入空中,直踩在地井的邊緣。地井之上的重力也因瓊丘奇妙的法則發生向內的吸聚。
古老的神秘在日光的照耀下,立在地井之上,張開了它渾濁黑暗的翅膀,遮蔽了一半的天空。
它說:
“要知道,人的起源態與過度態到處都是呀!”
就像現在,在地母層的表麵所站立著的人們一樣。
根據懸圃的發現,有一些人並非是從父母的肚子裏出來的,他們是從土裏爬出來的,是從地母層的土地裏出現的。”
就像在孩子中廣為流傳的稚嫩的說法一樣,是在瓊丘,是在懸圃的某一處突然撿到的。
或者沉眠在紫草之中,或者單獨地懸掛在巨石的邊上。
當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迷迷茫茫,不知道玄妙幽深的數學,也不知道陸地飛起與飛落的規律,對於瓊丘一直在發展的藝術自然也無感知,就像……小孩子一樣。異龍們責令人類對他們進行撫養。
但他們到了異龍王朝的內戰徹底爆發之時,扮演了一個強勁的角色,是壓倒異龍方麵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就是第二次地、從石頭裏起身。
隻要埋藏於石像之間的真正的、另外的肉還存在於世。
數以千百計的人已將死或生號包圍。
少年人感到目眩,不是因為黑長老龍的說法,也不是因為朝老的死而複生,而是因為他自己深沉的猜想,生在這世界上的所見所聞。
“因為這些人形石,不是死的,而是活著的存在。”
黑長老龍說:
“天衡認為這是人係在數萬代前就存在了的起源與過度的形態,並且是一直在活動與存在的起源與過度的形態,它用這點反駁我的創想,不過我卻覺得……並非如此。”
因為來自異鄉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關鍵的證據。
“人們宣稱,在瓊丘以外的遙遠世界,重力都是穩定的。大地不會起飛,那麽物質就一定會向下垂落,換而言之,便會在地表上蓋起一層接一層的岩石,變得越來越厚。”
不過向前追溯的話,終有一天,地底的岩石也是極接近地表的罷?
“從這一穩定重力的想法進行推測,從這一石層才出現的他們應是來自於已經滅絕了的古代。”
黑長老龍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年輕人,說:
“而身居人係與異龍兩種特征的你,才是獨一無二的、真正的過度態與中間態。不過對於天衡來說,他一定斷然拒絕這點,而認為你原是一頭異龍,是被人工變成這樣的罷?因為這樣的事情,在數百代前也發生過幾次。”
少年人睜大了眼睛,黑長老龍對銀長老龍的猜測完全正確。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何黑長老龍會對他另眼相待,又為何蛇會認定他會有許多機會。
“不過我卻在想,或許這並非是矛盾的。”
那可怖的巨物繼續說道。
倘若人們認為主動的創造力是智慧與理性的生命至高無上的優越。
那麽他們就應當認可,偉大的生命終有一天會創造出某種超過他們的東西。因為這才是真正偉大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