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極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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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離散風層更下的便是懸圃所在的平流風層,理論上,恐怕就是這太極世界的陸地所能抵達的最高點。在年輕人的想象中,應該也就隻有瓊丘的陸地能夠抵達這地上數萬米甚至十數萬米開外的超高空。
    倘若不是懸圃陸地能夠自然飛升,縱然是最有力的鳥兒也絕對無法企及這一幽遠的青冥。
    平流風層的溫度較之地麵呈現上熱下冷的特點,風向穩定,是空航的好地方。
    數天後,旅行者們的船與水就漂浮在平流風層往外,太陽在那時已經升到了極高點,即將跨過頂端,在人們的視角中往下墜落。
    少年人猜測那是太極的日月偏向於世界一側,與地表每個切麵所指向的中心並不重合的緣故。
    這個世界不是一個完美的球體,他猜測是個複雜的類旋轉橢圓體的形狀。太陽並不在這個橢圓的中心,地表也絕非始終靜止不動。
    稍早一點的時候,旅行者們回到了死或生號附近。當時,千仞省在陸地飛升的變故後變為一片荒地,石中人們離去的同時,好像有人特意安排沒有回收死或生號,旅行者也樂得簡單。
    載弍收集物資的同時稍微維修死或生號的表麵,顧川則花費了不小的功夫找回了夢生。
    夢生此前被龍戰艦撞為了無數水的碎片,相當於人脫了好幾層皮,又卸去了手腳,隻留下一小團承載記憶的必要體積的異質液體,但隻要有這一些異質液體,就可以再度換水重生。
    顧川不知道他找回的夢生還是不是原來的夢生……也許已經變得不一樣了。但在幽冥時奠定的聯係依舊在。
    等到夢生稍大一點,重新載起船。他們便決定徹底地離開了。
    當時,顧川決意再不沾地麵的任何一寸,堅決要從平流分層飛躍環繞世界的最後一段距離。載弍沒有反對,他們就先依靠瓊丘的特異升入平流風層,隨後就在平流風層中往顧川記憶中的日照河畔行進。
    上午時分的瓊丘沒有多少雲霧。但等太陽跨入高處後,正午時分的平流風層卻有若有若無的水氣在這穹蒼與塵埃凝結,使整個平流分層在日光下飄著茫茫多的雨點,像極了一片水霧,又好比稀薄散開了的雲。
    從平流風層俯瞰,地麵隻剩下一些山海的簡易的輪廓,看不清具體的細節,但也沒有縮成反光的線段或小點。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尋水所說的日峽應該就在我們的底下了。”
    少年人望著底下起伏巍峨的群山,想道。
    那群目的更積極的探索客所要前往的世界一定會比他所要走的路線更加寬闊。而他並不準備在日峽停留,物資是足夠的,浩蕩的天風也足以將夢生水母送往日照大河的方向。
    這樣,死或生號便度過了有史以來最平靜的日子。
    快樂的、吵鬧的生活已經結束了。
    船裏隻剩下獅子與少年人。
    他們的日常生活變得寡淡無味。原本發明的桌麵遊戲,已經成為箱子裏的垃圾。而曾經有色有味的大家一起的清潔打掃,也隻剩下載弍一個齒輪人在做。寂靜的水與船,像是埋在天空中流浪的墳墓。
    顧川幾乎什麽都不想做,隻想等到回歸落日城的日子。環球以後再度見到的落日城的樣子是現在他所最關心的內容。現在的他並不害怕落日城的軍隊。心靈語對人係具有壓倒性的威力。
    幽冥的奇異生物·夢生與齒輪人的結晶·死或生號也都是他有力的依仗。
    隻是想到落日城,他就想到冕下,也就想到初雲。
    他連忙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再想初雲的事情,轉而思索起自己曾經兒時的玩伴,還有母親,還有鄰居家的大人。死或生號的室內發著冰冷的鋼鐵的味道。他卻陷入了一種恍惚中,好像自己聞到了金穗的香。
    他想起了村子邊上清冽的大水,也想起了木屋邊上綠意滿牆的爬山藤,想起了玻璃窗,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城裏來的商隊的下午,還有自己所製造的世界上最早的冰。
    隨之,他就想到一個可怖的問題:
    “他們還在不在呢?”
    他低下頭,在關上門的屋子裏,獨對開闊的窗戶與窗外炎炎的烈日、烈日下明亮的天地,陷入了凝思。
    載弍在門外,傾聽門內的聲音。他這段時間要麽在修繕自己的身體,要麽就是在做探索發現的記錄。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年輕人已經好幾天沒有出門了。
    這讓他感到擔憂。
    他正要敲門,門自己開了。
    屋子裏很亂。
    “有什麽事情嗎?”
    少年站在門邊上說,虹彩的鱗片已從他的左手蔓延到脖子的部位。載弍瞥了一眼他的手心。他藏有絀流的手心呈出一種纖維化的、猶如燒傷般的症狀。這種身體情況其實不該在天空孤立地旅行,應該是要找人一起探索治療的。
    可惜的是瓊丘的戰亂驅逐了他們,而少年人一心在落日城,也不想落到日峽再做嚐試。
    載弍心裏難過地想,但表麵上隻說:
    “我想把你的發現總結下來,交予後來的人。”
    顧川強打起精神,笑道: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我還有許多想法,也想告訴你。”
    載弍的擔憂落下了地,他發現年輕人的精神狀態尚可,他說:
    “那就去外部觀察總室吧。我的裝置在那裏,我基本也隻在那裏棲息了。”
    年輕人點了點頭。
    載弍走到前頭,拉開了門。光明幹淨的外部觀察總室便顯露在顧川的眼中。室內光潔如新,他們坐在桌子的兩側。顧川看到有很多零件箱:
    “這是做什麽用?”
    載弍輕描淡寫地說道:
    “在修地井那時留下的傷。”
    少年人訥訥地點了點頭,便與獅子重新交談起他的所見所聞,與他的猜想。載弍在一邊默默地記,偶爾提出幾個疑惑來:
    “也就是說,你認為世界是在緩慢的旋轉之中的?曾經是落日的世界,其實隻要度過足夠漫長的時間,縱然不發生移動,縱然隻是身在原地,隻要度過足夠長的歲月,也能見到太陽落到極接近地表的地方,接著,月亮便會從那一側升起嗎?”
    少年人坐在一邊,說道:
    “是的,時間在變化,也會隨著空間距離的拉長,而加快流逝。這或許可以稱之為尺縮效應。我們靜止地、呆在原地會度過一周的時間,但如果我們是運動起來向外的,它則會度過比一周長得多的時間,時間在移動之中發生了膨脹。”
    簡直就像是地球上所講的雙生子佯謬。
    載弍的手在更換以後已不再靈活。戰鬥的用具隻能勉強執針在玻璃書上銘刻文字。聽完年輕人的話,這齒輪人驚惑不定,好一會兒顫了顫身子才問道:
    “所以,你推論落日城的未來,就是我們齒輪人的世界,而我們齒輪人世界的遙遠未來則是幽冥和大火?而幽冥和大火的未來,則是、則是……瓊丘的群陸嗎?”
    顧川默不作聲,隻是點了點頭。
    “可是,以我族為例。”載弍說道,“雖然我們的活動範圍隻占據了大荒的很小的一部分。但我們並沒有感知這麽劇烈的時間膨脹現象呀!前往山脈的齒輪人回來的時候,它的感知也沒有出現……”
    望著窗外的顧川轉過頭來,冷靜地道出一個古老的齒輪人所發現的現象:
    “永恒鍾的計數出現了誤差,不是嗎?也許,永恒鍾的誤差不是因為永恒鍾出錯了……而是因為時間真的走快了呢?”
    至於齒輪人在永恒鍾以外的計數,誤差就更多到不可理喻了。
    今天的載弍意外地遲鈍。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恍惚地問道:
    “那這種膨脹豈不是沒有一點線索嗎?”
    “首先,我不能確認是不是真的存在這一時間膨脹現象,也許其實是不存在的……隻是我的猜測。”顧川留有餘地地講道,“假如存在,我懷疑它和陸地的曲率有關。”
    “曲率……?”
    “也就是陸地的彎曲的程度。群山的彎曲是嚴重的,幽冥的彎曲按照指南針的指示,更是嚴重到無以複加……相反,落日河畔,沙漠化的大荒或者縱向的懸圃,這種彎曲的程度可能不明顯。”
    顧川看到載弍還在書寫,他頓了頓,又說:
    “你不用信我,我隻是在瞎想而已。”
    “沒事的,很多古老的學說都被證明為虛假的想象。”載弍伏案,講,“但可以記下來,作為後來人的參考。”
    載弍刻完這些後,又問:
    “你要回到你的家鄉,你覺得現在你的家鄉會是什麽樣的?”
    顧川沉默了,他側過目光,望向了窗外的無窮遠處。陽光明快地灑在空中的水上,遙遠的青天好像有飄蕩著的雲。
    那一片大水,那一片的人係等到他到達後,會是什麽樣的呢?
    他對答案感到了恐懼。
    “有很多種可能……我不知道。”
    “你覺得時間是種彎曲……”載弍講,“也許彎曲了一圈,一切都會回到原本的地方,就像圓一樣……會不會,你回去的時候所見到的河畔,其實僅僅度過了你的‘體感時間’,沒有走過千年萬年呢?”
    少年人怔了一下。
    ——可是,我的體感時間又“度過”了多少呢?
    在這個沒有晝夜輪回的世界裏,人類依靠生命體的老化可以大致確認將近百年的時光。縱然被生活折磨的人老化得更快,被眾人愛護的人年輕得更久,但壽命基於同一個度量,總不會超過一輩子。
    但他不一樣。
    他的時間由於永生之肉的影響,同初雲一般,已然失去了人類的尺度。
    他的身邊是齒輪人。齒輪人的壽命決定了他們的時間也不是人係的時間。
    流浪的人、脫離了集體的動物,會被時間遺忘。
    顧川拋開這些思緒,給出一個笑容說:
    “那就再好不過啦!”
    齒輪人模擬了人類的表情,同樣微笑地點了點頭:
    “托你的福,現在,第八問題·世界的解答已經予以確認。”
    載弍站起身來,往門邊走去。偌大的室內,隻剩下年輕人一人。這種孤獨讓他感到恐怖。
    他猛地站起身來,說道:
    “等一下!我還有……有一些關於時間的想法想要分享。”
    載弍回過頭來,強撐地笑道:
    “好啊!是什麽樣子的想法要討論呢?”
    少年人訥訥,他原本是想要說出他對於時間的想法的許多來源。這些概念的來源自然不是來自於這一世,而是來自於上一世。
    上一世的世界不在那麽一個殼的內側、而是在一個物質的球體的表側。並且,時間一致,人們互相通連,許多了不起的學問已經生根發芽。兩個世界的時間的法則好像是不一樣的,又好像是一樣的,這給了他許多玄學猜想上的思考。
    但話到了嘴邊,他居然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
    “我是想,我是想……世界隻有這麽大嗎?感覺自己已經看過了全部的宇宙這個事實,有點不可思議。”
    載弍靠在門口,側對著少年人。他抱緊了自己的身體還有懷中的玻璃書,他說:
    “也許世界以外還有別的世界。”
    “這是什麽意思?”
    “以前,有個精神病齒輪人,不就說我們都是從別的世界來的嗎?還會到別的世界去。”載弍說完,看到年輕人沒說話,就靜默地往外走了。
    年輕人不自覺地坐回位置,在陽光下漫無邊際地思考著。
    而門外邊的載弍越走越感覺自己有一種遲鈍的老態,好像什麽東西都不能記得很清楚,但許多事情又好像記得分外清楚。他搖了搖頭,來到複刻室,把記錄太極世界與時間的玻璃書複製了數十份後,一起存儲在箱子裏。接著,他就用自己的鉗子手夾起掃把,準備打掃一下年輕人的房間。打掃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初雲和顧川正在讀齒輪人出版的書。而等出門後,他開口正要應付蛋蛋先生的嘲笑,結果隻看到年輕人獨自從廊道那頭走來。
    年輕人進了屋子後,對外麵叫了一聲:
    “謝謝你,載弍。”
    “哦,不用謝,京垓……”走在廊道上的載弍對著前方的空氣說到一半,恍惚地搖了搖頭,“川。”
    很長一段時間內,船裏,隻有載弍和小齒輪機在走動。
    小齒輪機很快就發現了載弍的異狀。當時,它不小心打翻了汙水桶,載弍沒有責備它,反而是當做新的髒的地方在反複擦拭。
    可是不論怎麽繕修打掃,這艘船已經留下了創傷,而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彌補這點的。一天,他在外部觀察總室監視外界情況時,聽到了蟲子啃咬金屬的聲音。金屬堅固啃咬不動,蟲子轉移間便發出一陣振翅的細響。他循著聲音來到一個臨近的空蕩蕩的房間。那房間裏有三個箱子,擺著那個用自己進行實驗的齒輪人的殘軀。他打開箱子一看,看到黑色幼蟲在裏麵爬行。
    “是那種會出油的蟲,應該是瓊丘時候又寄生在夢生體內,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
    他鳴響了警鍾。
    顧川匆忙地趕來,問:
    “是什麽情況?”
    他把情況說了。少年人吊起來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他怠惰地說:
    “兩個人處理不了的。等我們下了船,到時候,我帶你在我的家裏一起住,我把你介紹給我其他的朋友們。我們大家再一起使力。”
    載弍心裏難過,但齒輪人的麵部是可以自己控製的。他故作平靜地說道:
    “好的,那我就自己稍微處理處理吧。”
    他開始在倉庫裏翻找適用的材料。奇怪的是,明明他應該已經在旅行中記下了說明書裏的一切,結果到了用時,他又都忘記了,必須要在說明書裏重新找。他花費了好長時間才找出適用的洗劑。這種洗劑對人體沒有多大傷害,可溶於水,在過去是專門用來調節洗油的。
    他調出了洗劑濃度大約在百分之二的溶液,開始衝洗死或生號的每一個角落。
    果不其然,大量的蟲子屍體漂浮在這異質的水上。接著蟲子便溶為洗油。與水相融的洗油冒出許多泡泡。泡泡在陽光下散發著七彩的光芒。
    載弍聽到身後傳來戳破泡泡的聲音,他就一本正經地斥責道:
    “秭進,川,你們都認真一點,不要再玩了!”
    結果戳破泡泡的聲音還是響個不停。
    他轉過頭去,看到是機械手和小齒輪機。小齒輪機嚇了一跳,趕緊和機械手一起躲進了望遠鏡底座的黑箱裏,隻露出一隻小小的玻璃眼睛。
    他愣愣地看著身後,沉默地轉過頭來,繼續擦洗地麵、箱子、各個角落還有很少會注意到的每一個角落。等水洗完全船,他就開始清洗洗油,按照齒輪人的古法,將其蒸餾,儲藏在死或生號專門裝洗油的四個巨大容器裏。這時,他對比了刻度,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好幾天沒有進用過任何一點洗油了。
    “是到時間了。”
    他冷靜地說道。
    跟在他身後的小齒輪機聽到了一陣不清不楚的雜音,吱吱了一聲。
    他恍然未覺地對小齒輪機說:
    “助手,跟我來,去外部觀察總室。”
    小齒輪機看到他往前走了,但並聽不懂他在講什麽,隻懵懵懂懂地跟了上去。
    他把用來換裝自己的工具箱推到了外部觀察總室,清晰無比地把零件全部分好了,隨後他打開了望遠鏡底部的黑箱子,把那被水車與水帆纏繞的新生的齒輪人核心裸露出來。
    他轉過頭,對小齒輪機說:
    “現在按我說的做。”
    但小齒輪機久久沒有動靜,麵對載弍的動作和不成字句的一些雜音,它發出了疑惑的問。
    載弍便明白過來他的記憶金屬正在擦除他的言語本能,也可能是他的說話器官出現了損壞,總之,他已經講不動話了。不過剩下的這點時間,他自己,還有望遠鏡這個新齒輪人,靠著本能應該是能明白的。
    齒輪人世代如此相傳。
    幾個日子後,午後絕大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在死或生號的船體上,幾朵悠閑白雲飄過了死或生號的周圍,夢生的水上明暗相間,波光粼粼。
    少年人想到好久沒有與載弍說話了,他便打開門,往外部觀察總室走去。一路上,他看到室內煥然一新,明窗淨幾,叫人心情愉快。
    他吃驚地走到外部觀察總室,看到了齒輪人的背影。
    他正要打招呼,那齒輪人卻轉過頭來,露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簡單的腦袋,還有它傻乎乎的問好。
    年輕人不解了:
    “你是誰?”
    “我……我是……”
    它一手指著望遠鏡,一手指著自己,不時,還指指少年人掛在頭上的角。天真無邪的目光裏抱著一種純粹的好感。
    少年人明白過來,遲鈍地、好像畏懼了一樣小聲問道:
    “那、那載弍呢?”
    新的齒輪人從一側抱來一件洗得幹淨發白的獅子獸皮。
    他雙手顫抖地接過,急急忙忙地翻開獅子皮,看到內側刻著幾行有印記的、留下不久的話:
    “我的一生沒有做任何愧對於導師教誨的事情。我與九不同,對作為齒輪人的人生,既無悔恨,也無怨憎。阿娜芬塔說人之死後亦有人間,不知為何,我很希望這是真的……假如齒輪人也有死後的世界就好了,那麽在那個世界裏,月光一定會照耀著我、京垓、秭進還有其他的同伴們一起,在一個寧靜的為了追尋的日子裏。”
    他緊緊抱住獸皮,在沉沉的陽光中,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