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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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身影唯恐不及跑走,身影消失在林木後。
山行嘖聲:“孟公子現在如此可愛,該不會是那天撞柱撞壞了頭吧?”
藺泊舟輕嗤了聲,沒有說話,示意沈青玉:“講。”
沈青玉拜了一拜,說起正事。
他是戶部尚書沈直木的兒子,一直以來藺泊舟與戶部尚書同氣連枝,掌管大宗的財庫運作,關係甚密。不過,沈尚書並不是任何時候都方便直接出麵和藺泊舟聯係,於是,沈青玉這個便宜兒子就少不了東奔西跑。
“父親讓我問王爺,何時回內閣議政。”
藺泊舟被彈劾,按規矩,便立刻托病請辭待在府中等候陛下發落。可如今陛下聖旨已下,明令懲罰彈劾他的人、安撫攝政王,證明陛下心裏更信任和認可藺泊舟。
這場爭鬥是藺泊舟贏了。
山行也點頭:“是時候回朝廷了。”
藺泊舟垂眼,望著水中漣漪:“為時尚早。”
“還早?”
兩人麵露不解。
藺泊舟閑居府中,內閣沒有他的批示,怎敢輕易用權?如今朝廷公文堆積如山,部門公事走不了流程,烏泱泱積壓著,亂作一團,正焦急等候藺泊舟入閣擬票披紅方能繼續運作。
再者,藺泊舟幾天沒有出府,朝廷裏看他笑話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已經唱起了“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榻了”,議論紛紛。
“禮科給事中,科道瘋狗,七品官;工部員外郎,五品。”
藺泊垂眸,一字一句說話,“他倆芝麻綠豆大點官兒,怎敢來彈劾當朝監國攝政王?孟學明性格剛烈,尚能理解,那周郎君可是個見風使舵無利不起早的人。若說背後沒人主使,本王不信。”
山行和沈青玉麵露恍然:“所以……”
“所以,”
將手中的酒倒入荷花池中,藺泊舟沉聲說,“要是不揪出一條大魚,恐怕有些人以為攝政王是軟柿子,想拿捏就能拿捏。以後的彈劾紛遝而至,誰有那麽多時間應付?”
沈青玉和山行後背發涼。
這話預示著藺泊舟要殺人了。
沈青玉認識藺泊舟六年,山行幼年起自先王藩國辜州起便隨侍他左右,兩人深知他辦事的手腕,非常硬,非常狠,任何試圖對他豎起獠牙的人,都會被他麵帶微笑地拔掉獠牙,剪短利爪,再狠狠一腳踩入泥水中,踩得粉身碎骨。
不得罪藺泊舟,他就是君子。
得罪了藺泊舟,他就是小人。
池中錦鯉遊動,競相吞食甘美的酒液,藺泊舟眼中泛起漣漪:“要死一條大魚,殺雞儆猴才好。”
沈青玉重重呼出一口氣:“我這就回去告訴父親。”
藺泊舟嗯聲,道:“辛苦你了,沈二。”
沈二後背涼意未褪。
“王爺,告辭。”
說完正事,安靜了一會兒,藺泊舟道:“叫孟歡的侍女過來。”
孟歡這幾日性情大變,變得實在過於離譜,已經到了引起人注意的程度。
不過,性格還算可愛,變化的方向很好,也讓他好奇改變的原因。
亭子外,被叫來的侍女緊張的麵色發白,她在王府待了數年,還是第一次跟王爺說話,聲音磕絆:“奴婢拜,拜見王爺……”
藺泊舟垂眸,不說話。山行代他問起:“孟夫人最近有什麽異常?”
“異常?”
孟歡的衣食住行由她一手操辦,穿書出現在昨日下午,但那時候有太醫和小奚奴照顧,與侍女無關,所以在接觸到孟歡,是昨晚夜間孟歡洗完澡回來。
侍女仔細思索後,突然道:“哦,昨晚孟夫人問了個問題,問完人就有點不一樣了。”
藺泊舟側過視線:“什麽問題。”
“夫人問,他作為王爺的夫人,一個月能領多少月俸。”
“……”
另一邊,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盤查的孟歡從府庫出來,掂了掂新鮮熱乎的五十兩銀子。
十六兩一斤,他手裏足足有三斤多重。
三斤多重,白銀!
沒見過世麵的孟歡感覺人生已經達到了巔峰。
慈愛地看了看抬肩輿的男仆和撐傘的侍女,孟歡心情愉快,說:“今晚回去給你們弄好吃的。”
男仆:“嘿嘿嘿。”
侍女:“嘻嘻嘻。”
主仆們一路腳步生風,喜氣洋洋,回到孟歡住的大院子。攝政王闊綽至極,孟歡一個人住一個院子不說,還給他配了八個丫鬟,八個男仆,並兩個管事的婆子。
院子也大的很,當中一塊敞開的院壩,房子像四合院一樣圍著,空餘的地裏種了些花花草草。
孟歡有錢了,開始看這看那不爽,站府中挑揀:“把這些野草野花都拔了,種些好看的花,比如牡丹,月季,薔薇,玫瑰……”
“好嘞!”
傭人們歡天喜地地拔草挖泥巴。
多開心呀,上午他們親眼見孟歡留在王爺身旁,為他打扇,端茶,郎才郎貌,伉儷情深,由此可見,他們小夫人要受寵咯!
夫人受寵,得到的賞賜就多,那他們下人跟著沾沾光,不也能吃得滿嘴流油了?
生活過得真有奔頭。
院子裏一派春天降臨的光景。
門口響起聲音,有人問:“夫人在嗎?”
孟歡探過頭,不知何時站了位衣裝素淨體麵的中年婦人,頭發梳得順順溜溜,笑望著他。
她觀感還不錯,但她背後還站了個年輕女子,穿著綾羅綢緞,眉眼隱約憤怒,不太服氣地給孟歡行了個禮。
這兩人誰啊?
背後侍女先道:“見過徐嬤嬤,徐姐姐。”
“夫人,奴家是王府總管徐圩的妻子,因府中先前沒有主母,王爺便讓奴家暫且代管府中的瑣事。如今王爺有了夫人,奴家想著應當前來稟告此事,也早稟請了王爺,讓夫人代管府事。”
“哦。”
孟歡聽明白了,男主外女主內,攝政王府家大業大,女眷男仆數量眾多,家業繁重,藺泊舟未必管得過來,便有專門的管家和嬤嬤。
——這嬤嬤,顯然是來給自己派活了。
孟歡說:“你管吧,我不管。”
我隻想吃喝玩樂。
徐嬤嬤笑了。
按理說孟歡作為一個妾室,本就沒資格管理府事,她假裝來問問,就想看看這小妾識不識好歹。
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看來府中雜物的最高管事還是自己,徐嬤嬤福了福身子要走。
她背後的年輕女子大獲全勝地哼了聲,注意到滿院子亂飛的雜草。
她停下腳步,“夫人,院子裏在幹什麽?”
孟歡剛來,人生地不熟,與人交往以和為貴,雖聽出語氣有點兒不善,但還是溫溫柔柔說:“我打算拔了草,種些其他的花。”
徐嬤嬤愣了一下。
她其實並不認為孟歡會在王府待多長時間。
但她笑了笑,也沒說話,倒是徐姐姐忍不住道:“夫人下次要動府裏的東西提前說一聲吧。你剛拔.出來的不是野草野樹,而是梅花!王爺喜歡梅,尤其是春日疏影橫斜水清淺的雅景,嬤嬤便讓府裏各處院子的角落都種下,討王爺的趣兒。長了五年,沒想到夫人不懂,竟然給拔了!”
被這通抱怨,孟歡好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渾身冰涼,但頭皮卻泛起一股燙意,撓頭發:“是嗎。”
不管別人說的對不對,孟歡是一被指責就容易難堪的人,耳朵燒得有發紅。
他慢慢低頭,不說話。
感覺有什麽東西,從心口重重沉了下去。
徐嬤嬤忙說:“夫人,沒關係,院子是夫人住的,想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芳姑,你真多嘴。”
徐芳姑:“本來就是……”
孟歡唇角往下撇,輕輕吸了吸氣。
徐嬤嬤和徐芳姑轉過身去時,他們的背後,侍女們忽然爆發出一陣“夫人!”“夫人!”“夫人不必傷心!”的呼聲。
眼眶逐漸模糊。
孟歡揉著眼睛,眼淚吧嗒吧嗒下來了。
荷花池旁,薄暮冥冥,昏黃光線落入亭中。
山行收拾起桌麵的書卷,放入書箱中。藺泊舟堅持看書,二十多年孜孜不倦,不過眼疾複發時不宜用眼,便是山行和幾個清客一起念書中的內容,他光聽著。
今天的書念完了,山行說:“王爺,該用膳了。”
藺泊舟摘下了覆在眼部的薄紗,道:“嗯,今晚再叫一趟太醫過來。
“是。”
山行回頭要走,前方匆匆走來一個侍女。
藺泊舟認出她是孟歡的人,問:“怎麽?”
侍女噗通一聲跪地,哇哇大哭:“求王爺做主,我們夫人,夫人,讓徐嬤嬤和她女兒給罵哭了!”
“…………”
一路往孟歡住的院子過去。
鞋履踩在石板,山行偷偷望了望身旁一言不發的攝政王,心情十分複雜。
按照他以往對王爺的了解,王府中女眷男仆太多,經常會鬧矛盾,吵架,厲害時還有偷情被責罵後跳井的,但他從來都不會過問。
他的精力花在朝廷,花在大宗,花在內閣六部十三省,既要兼顧蒼生又要應對政敵,已耗盡了他的思慮,讓他經常頭痛,徹夜難眠,眼疾也時時複發。
可這次,藺泊舟聽見稟告,倒是意外地站了起身:“什麽地方。”
腳步紛遝到了院門外,孟歡頭深深地垂著,像朵小蘑菇似的一動不動。而他身旁的徐嬤嬤麵色尷尬,說著什麽,眉間已經隱約有些不耐煩。
但她看到藺泊舟的那一瞬間,“噗通”一聲,變臉比翻書還快地對著孟歡跪了下去,聲音淒楚:“夫人,是婢子的錯,婢子多嘴,求夫人息怒,求夫人息怒……”
她慌了。
她在這攝政王府當了六年的管家嬤嬤,一直以來自認府中主母,內事一手操辦,真沒想到說個小妾幾句能驚動王爺,也沒想到,王爺真的會來。
徐芳姑無不驚訝地看母親,道:“娘,他隻是個妾,你可是管事嬤嬤,為什麽要跪啊?”
藺泊舟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
徐芳姑“噗通”一聲也跪了。
孟歡低著頭,眼角汪著淚,腦子裏一片茫然。
他哭,單純就是有點兒難受吧,穿進一本人生地不熟的書裏,不管幹點什麽都有人管,有人譏笑,當個妾還被人看不起,就是覺得自己廢物,就是有點上頭就難受哭了。
那徐嬤嬤,也是一直勸:“夫人哭什麽呀?夫人有話直說呀,夫人真是個嬌貴脾氣,奴家任打任罵,可就是見不得夫人哭,你要是生氣,你打我的巴掌呀?”
孟歡就:“啊對對對,我就是廢物,我就哭。”
明裏暗裏,還不是說他心理脆弱,聽兩句罵就哭了。
咋了?許你陰陽怪氣,不許我哭?
孟歡也怪無語的,本想靜靜等情緒沉澱,誰知道眼前突然劈裏啪啦跪了一排。
他抬眼,看到幾步外的藺泊舟,接近傍晚,夜色從他背後一路燒來,將林間和屋簷染成昏暗的霞色,他高挑的身影站在陰影中,垂眸陰沉沉地看著他。
“……”
誰把他招來了啊!孟歡直接擦幹眼淚。
但他眼眶還是紅紅的,鼻尖也有點兒紅,睫毛讓眼淚沾的濕濕的,神色殘餘了幾分脆弱,揉紅的唇瓣也微微下撇著。
亭子裏,藺泊舟坐下了:“怎麽回事。”
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和壓迫感,尤其藺泊舟麵無表情往哪一坐,幾個參與者冷汗直流,雙腿打顫。
徐嬤嬤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藺泊舟抬眼,說了一個字:“打。”
徐嬤嬤雙手一顫,走到他女兒身旁,拎著衣衫將人抬起來,對著她的嘴巴狠狠一巴掌。
“啪!”
她打得很重,左右都驚了,眼看一個通紅的印子出現嘴邊,發髻頓時歪倒,可徐嬤嬤並不停手,揚手又是一巴掌。
藺泊舟再說了兩個字:“下去。”
徐嬤嬤連忙點頭,心疼地看著女兒,眼含淚說:“謝王爺開恩,謝王爺開恩。”
亭子裏的人散了,隻剩下孟歡有點兒驚慌地坐著。
他怕死了。
要是各打五十大板,馬上就該自己挨嘴巴子。
誰知道,眼前突然落下了陰影。
藺泊舟站了起身,身影垂落至孟歡身前,他的一隻手伸過來,骨節分明,扣住了孟歡的下頜。
那雙眼睛同時靠的很近,狹長的眼角,眸子凝著夜光,專心著孟歡的臉。
從少年泛紅的眼角,盯到還沾著淚痕的下巴,視線像掠食者的舌尖,緩緩地舔了過去。
孟歡被他盯得有點兒害怕。
耳畔,不輕不重,藺泊舟丟下兩個字。
“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