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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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封信夾在一堆奏書的最上層, 顯然,是有人放在這裏,故意要讓他看見的。
    藺泊舟斂著視線, 手指停頓, 身旁陳卻畢恭畢敬地站著,說:“這是閣老遞到內閣裏來的, 說要呈給陛下和王爺看, 讓臣代為轉交。”
    “哦?”藺泊舟抬眼,霧沉沉的眸子落在他身上。
    話說回來, 差點兒忘了這一出, 如今變成他和崔閣老兩虎相鬥,清流黨都等著看熱鬧, 等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藺泊舟目光落下,按著書信的扉頁, 意味不明地問起, “你們看了?都說說想法吧。”
    他這是要拉清流黨也下水,讓崔閣老連帶恨上他們。
    陳卻滿臉和氣, 低著頭說, “臣等不敢看, 也不知道底細,隻等著王爺定奪。”
    他軟綿綿把藺泊舟的話擋回來了。
    藺泊舟笑了笑,也道:“本王是當事人, 隻怕品評此事有失公允,既然你們不看, 那本王也不看, 交給陛下處置吧。”
    閣臣紛紛低了頭:“是。”
    心裏咬牙切齒, 藺泊舟不愧是藺泊舟。
    這封崔閣老的自陳書, 看了就得發表意見,如果,萬一說如果,有人率先斥責了崔閣老,可書中的內容卻足以讓崔閣老洗白,那先開口的人可就惹了禍事了。
    藺泊舟也不看,把話題推到皇帝身上去。
    於是,自陳書遞給了宣和帝,宣和帝光是聽到建州兵亂和綁架皇嫂的安垂在崔忍放府中兩件事就勃然大怒,在養心殿發出陣陣狂暴龍吟:“崔忍放通敵叛國,立刻把這個佞臣賊子押到北鎮撫司!立刻!!!”
    怒氣值飆升到了一個點。
    裴希夷試探地道:“陛下,崔閣老乃當朝首輔,首輔下獄,是不是有些浮動朝廷,恐怕會引起非議?”
    宣和帝:“首輔?!首輔能有皇兄大嗎?能有皇嫂大嗎?能有遼東百姓的命大嗎!立刻去抓!有任何遷延你們一並治罪!”
    藺泊舟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一垂眸,站了起身:“是。”
    日薄西山,當藺泊舟的車駕回到王府門口時,崔忍放已經被關押進了北鎮撫司。
    不過他的皂靴剛踩著凳子踩上大理石道,便看見王府門外跪著一群人,崔閣老的妻兒老小,包括那讓他扇過一耳光的崔涵,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王爺,我祖父是冤枉的,王爺!”
    “祖父本來是紹興一草民,仰賴大宗如天之德,靠著科考入了朝廷,才能養活家人,振興門楣,祖父對大宗忠心耿耿,生是大宗的人,死是大宗的鬼,祖父怎麽會通敵賣國?王爺!一定有什麽誤會!”
    “王爺,老身夫君年事已高,又積勞成疾,在獄中恐怕經不起折騰,求王爺開恩,求王爺開恩啊!”
    藺泊舟垂下了眼,讓人扶起崔閣老的老夫人,語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閣老若是清白,北鎮撫司自會給出公道。收押崔閣老是陛下的旨意,諸位身為官宦家屬,更應該理解朝廷辦事的流程,等著審案結果,而不是前來本王府前哭訴,讓本王為難。”
    藺泊舟側過臉,頭也不回往王府裏走,落下句話,“王妃身體不適,本王要去照料,失陪。”
    王府外跪著的崔閣老一家人,在朝中風光無限橫行霸道數年,何曾吃過這樣的癟,流著眼淚讓下人攙扶起來,望向這巍峨華貴的王府,眼底閃過的有驚恐。
    也有恨意。
    崔府的車馬往回走,崔老夫人滿臉眼淚,咬著牙說:“六年前,這攝政王要不是承著老爺的請,怎麽能來京城?那時候老爺多扶持他,他也會說話,還親自給老身端過茶,怎麽如今站穩腳跟,翻臉不認人這麽快!”
    車馬內沉默,崔朗方才跟著跪了好一會兒,滿臉沉默,這時才道:“祖母不要傷心,像他那樣冷血無情的人,和他講感情本來就是奢望,是我們天真幼稚。”
    崔老夫人滿臉眼淚,抓著他的手:“朗兒。”
    崔朗重重磕了個頭,“祖父蒙受不白之冤,孫兒一定為祖父洗清冤屈!”
    眼前,是一本本裝訂整齊的書籍,書麵泛黃,散發著淡淡的墨香,頁麵的字跡大小適中,排列規整,字跡銀鉤鐵畫,每一頁的每一筆都精美得像藝術品。
    書房內,孟歡縮在平日坐藺泊舟的椅子裏,正在翻看他抄寫的書信。
    他腿傷沒好,穿著睡覺時的褻衣沒換,蜷著手腳在椅子裏,耳頸的肌膚白皙,探出了白淨的手指,一頁一頁翻藺泊舟寫過的書信。
    旁邊,遊錦問:“主子認得幾個字了?”
    孟歡扒著手指認真掐算:“上午又多認了三十個。”
    遊錦滿臉笑容:“王爺回來肯定誇主子。”
    孟歡:“嘿嘿。”
    他閑在府中無聊,藺泊舟怕他生了病習字壓力大,讓山樞不要來了,孟歡自己待著無聊,就把藺泊舟寫過的書和字翻出來,照在紙頁上辨認。
    少年蹲的跟隻貓似的,烏發下探出的耳尖白淨,好像一掐就會變紅,下頜蒼白微尖,但唇珠恢複了熟悉的微粉色,輕輕的抿著。
    藺泊舟進來時,正好看見這一幕。
    他的朝服還未換下,走到孟歡身後,垂眼看他寫下的字。遊錦看見他進來,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孟歡認真寫字,先還沒意識到他的存在,直到感覺到身畔的陰影,抬起眸子:“夫君。”
    藺泊舟抱著他起身,先看了看他腳踝的傷口,這才坐下了,從背後將孟歡抱在懷裏;“寫字?”
    他掃了一眼桌麵,立刻明白孟歡正在翻看他謄抄的那本書。
    孟歡嗯了聲:“夫君字好看。”
    “來,教歡歡怎麽寫。”藺泊舟低笑了一聲,輕輕握住孟歡的手,用掌心抓緊了,拿起毛筆,緩緩地在稿紙上寫下一個一個的字。
    孟歡低頭,覺得識字好像更有趣,也就專心致誌地記著。
    把今天學的字都溫習了一遍,孟歡看著明顯整齊好看了許多的字,搖頭說:“不學了,累了。”
    耳後的熱意並未退去,而是靠近耳朵,藺泊舟改為牽他的手:“歡歡手好小。”
    “……”孟歡耳頸有點兒發涼,怔怔地看他,藺泊舟俯身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指尖,眼神晦暗,已經沒有任何鋪墊和掩飾了,將孟歡的手放上了緋紅的袍袖。
    他剛回府,上朝時的緋紅花衣還沒有換下來。他穿朝服時格外的正經禁欲,像是行走在宮殿和廊廟間的正經肅穆,但袍袖色澤殷紅,瞧著又極俊美邪異。
    孟歡最喜歡他這身衣裳,可藺泊舟除了上朝時不會穿。孟歡怔了一下,眉頭頓時皺起,手已經被他放了上去。
    “……”
    藺泊舟現在等於是不加掩飾了。
    他漆黑的眉眼緩緩舒展著,耳頸後靠,枕著梨花木太師椅,語氣平靜的像是在議論一件公事:“安垂收在北鎮撫司,即將展開問訊,今天,崔閣老也讓陛下給抓了進去。”
    孟歡掌心觸及了肉膚,舔了下唇,耳背發燙,期期艾艾地應著:“是……是嗎?”
    藺泊舟神色懶散:“過幾日,三司會審崔忍放,到時候也要歡歡前去指認,去一趟北鎮撫司,害怕嗎?”
    他的氣息落到孟歡耳畔,熱熱的,手指被他按住,藺泊舟那身正經的衣衫整整齊齊,被遮擋在屏風後,可曳撒的縫隙裏,卻把孟歡的手捉了進去。
    溫度慢慢攀升,孟歡搖頭:“不怕。”
    他忍不住。說起:“夫君。”
    ——藺泊舟看似正經,其實很不正經。
    藺泊舟捏了捏他的腮,明明可以讓親密空間變得更隱秘,他卻非要在傍晚的暮光裏,讓陽光從窗戶照進來,亮亮堂堂,照在孟歡微微繃緊的白淨手指,照亮了這一切本不該萬分光明的動作。
    光照,讓一切像是暴露在眾人眼前,像是遊走在危險邊緣。
    “夫君?”孟歡不好意思了,小聲地確認。
    藺泊舟指腹撫摸他唇瓣:“嗯,就這樣。”
    “喔……”
    孟歡咬了咬唇,纖長的眼睫垂下,白的反光的手指繼續摸著。
    大殿裏沒有其他人,許久之後,藺泊舟抽出了手絹,輕輕擦去孟歡白淨的指根,此時孟歡也困乏地躺在他懷裏,說:“手酸了”。
    似乎是輕輕笑了一聲,藺泊舟說:“北鎮撫司審訊的日期有所延長,三天之後,歡歡的腿傷差不多也好了,出門也不用擔心腿,為夫和歡歡一起過去。”
    對於孟歡來說,刑獄機構多少有些可怕,不過想到能徹底錘死安垂和崔忍放,他心裏有了底,“好。”
    藺泊舟再蹭了蹭他的臉頰:“歡歡什麽都不用擔心,隻需要如實說就好了。”
    這句話,對社恐人更是莫大的安慰。
    孟歡額頭抵在他懷裏,點頭:“知道啦。”
    三天時間到了,倒是這天出門前,王府來了位宮裏的太監。
    穿著藍服袍服,戴襆頭,麵容白淨,說話細聲細氣:“王爺。”
    藺泊舟見他,道:“有什麽話說?”
    太監叫李三,規規矩矩地磕頭:“幹爹讓奴才告訴王爺,差遣的遼東監軍是幹爹親自找的人,乖巧機靈,已經出發了,即刻到了遼東前線,便會給王爺來信。”
    藺泊舟端著茶杯喝了口,垂眸應聲。
    李三再道:“幹爹讓奴才再告訴王爺,前幾天王爺忙於家事不來內閣,陛下下學也早,到處找人弈棋。”
    藺泊舟閉了閉眼,問:“陛下最近怎麽回事,往常偶爾調皮一下,現在怎麽天天隻想著玩兒。”
    李三搖頭:“奴才不知,陛下最近和空戒大師走的最近,還有崔家的那位大孫少爺。”
    藺泊舟手指頓了一頓。
    “不過,”太監說,“陛下和他們隻是弈棋,從來不議論政事,陛下謹記王爺的教誨,任何人敢借著下棋時向他討好處,都會被陛下杖責。”
    說到這裏,藺泊舟手裏推送的珠子頓住:“好。”
    “奴才沒什麽可說的了。”李三恭恭敬敬。
    藺泊舟應聲:“領了賞,回宮去吧。”
    “是。”
    太監後退著出了大廳,轉頭跟著遊錦消失在門廊。
    這是藺泊舟宮裏的人,李三口中的幹爹,也就是掌印太監裴希夷。宣和帝身旁的這一代太監,都是藺泊舟當年鬥掉上一代閹黨後立起來的,大部分是他的人,當然也會聽他的話。
    孟歡換好了衣裳,走出門來,藺泊舟牽著他的手,道:“去北鎮撫司。”
    門口立著兩匹高頭大馬,洛倦體格高大健壯,穿著緋紅飛魚服,腰挎繡春刀,正站在府門口引接藺泊舟和孟歡。他見人來了,便低頭,粗糙的骨骼握緊了馬匹的韁繩。
    孟歡坐上馬車,旁邊,藺泊舟單手撩開簾子:“洛千戶。”
    洛倦自覺地過來,跟在馬車旁隨行:“王爺,這幾日崔閣老關押在北鎮撫司大牢裏,除了家人來送過幾件衣裳和飯食,沒人來看過他。”
    按理說,以崔閣老的關係,哪怕是在牢裏也能過得舒舒服服,並且指揮他的爪牙們抓緊營救,隻不過洛倦在北鎮撫司並非閑職,他背後是藺泊舟和京軍提督,因此才能嚴格把控崔閣老的關係運作。
    “沒人來看他?”藺泊舟若有所思,“他這次犯的事重,不運作關係,審問結果隻怕必死無疑。”
    洛倦用他粗神經的大腦想了想:“也許,崔閣老已經認罪,放棄再做困獸之鬥。畢竟通敵叛國,傷害皇親,這兩項都是鐵打的死罪,怎麽都洗不清。”
    藺泊舟放下簾子,回到了馬車內。
    洛倦的下一句話傳來:“崔忍放平日貪墨挪用,私吞田地,結黨營私,猖狂到無以複加,現在,他的死期當真要到了。”
    孟歡聽著這幾句話,心口也跳的厲害。
    必須搞死安垂和崔忍放,而且要盡快。
    否則,要是藺泊舟要真去了建州迎戰朱裏真,這兩人一個和他正麵交鋒,一個在後背使絆子,藺泊舟腹背受敵,定會置身於險境。
    ……腦海裏浮現出藺泊舟坐在城牆後的場景。
    他側過頭,暮光染著骨感清晰的下頜,眸子裏倒映天地間的落雪和暗光,下頜和鬢發沾了鮮血,將他的烏發弄的粘結成了塊。
    藺泊舟包紮完傷口,一掃周圍死去的將士,心如死灰,孤獨的身影癱坐在城牆內,半閉著眼,深褐色的眸子倒映著異族攻入城池的刀光劍影。
    ——隻是想著,心口便刺了一下。
    好像心髒揪緊,泛起疼意。
    “砰砰砰——”
    心髒跳動的速度極快。
    這幾天,孟歡反複回憶那天安垂說的話和自己看到的一切,生怕忘記,甚至還記錄下了要點,就為給這二人治罪添一把火。
    孟歡深吸了一口氣。
    馬車粼粼的車輪停下。
    洛倦說:“北鎮撫司,到了。”
    他剛要進去的前一刻,一匹快馬過來,風塵滾滾,來人從馬上撲倒在地,渾身發抖,往藺泊舟手裏送了封信。
    說話氣喘籲籲,汗珠滾落:“王爺,遼……遼東,八百裏加急的急件!”
    八百裏加急,這是古代傳送最高級別加急,一般遇到這種信,都是軍事和政治非常緊要的情況,一般是某地起兵作亂,甚至陛下駕崩。
    藺泊舟垂下眼睫,眼底倒映出了深潭似的暗光,沉沉地俯視手裏這封信。
    孟歡白皙的臉仰著,有點兒不解,靜靜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