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晉江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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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京軍駐紮地時已是傍晚。
軍營和豪華闊綽、寬鬆舒適的王府不一樣, 孟歡下馬車時,看見高大綿延的城營,成堆的帳篷,穿著統一兵服走來走去的士兵, 肅穆的氣氛充斥在其中。
正好又到了吃飯的時間, 營寨裏埋鍋造飯, 騰出煙霧, 人群正在來回忙碌。
孟歡下了馬車,第一反應是去看隊伍前列的王爺車駕。
迎接藺泊舟的是京軍提督, 也就是洛倦的父親,平安候洛峰。洛峰年齡有些大了, 眉眼滄桑, 眼神疲憊,看見藺泊舟時也沒笑, 行禮後帶他走進了營寨。
“……”
也沒回頭看自己一眼。
孟歡心裏犯嘀咕。
耳畔響起聲音:“請王府的諸位隨我來吧。”
他們這些攝政王府的隨軍, 也有自己的帳篷住。
孟歡走著, 發現這一路,周圍忙碌的士兵紛紛停下腳步, 看熱鬧似的看著這群剛來的新人。
有人問起:“這是攝政王府的人?”
“應該是吧,說是要支援遼東, 現在京軍三大營都由王爺監管,從中挑選隊伍前去迎戰,立刻出發。”
“哎,他?不是來貪軍餉圖好處的就不錯了。”
孟歡忍不住看過去。
那幾人說笑完,搖搖頭就走了。
正覺得莫名其妙,身旁,祝東感歎:“咱們王爺的名聲還是這麽爛啊。”
“……”
的確如此, 這本書裏除了王府的人覺得藺泊舟好,其他人都覺得藺泊舟掌權太過,狼子野心,還把國庫攥在手裏,是要把大宗吃得山窮水盡。
孟歡狠狠皺眉頭。
可惡,這正是他現在要做的事。
他要親眼看見藺泊舟的美譽傳頌大宗,洗清一身的冤屈。
孟歡滿懷的雄心壯誌,在走進營帳時遇到了第一個阻撓。
營帳內寬敞,地麵鋪著席子,而被褥就鋪在席子上,連接緊密,方便多睡幾個人,也方便二早拔營時卷起鋪蓋就走人。
所以現狀就是,孟歡不得不跟一群大莽漢住在一起,進去後,大家先還有點兒羞澀,隨後便開始脫衣服脫褲子,天氣還熱,散發出陣陣汗臭味。
孟歡放下包袱,背著手,神色深沉地出了營帳,來回踱步。
——隨軍還真是比他想象得要苦很多。
祝東也出門踱步:“真是受不了。”他問,“咱們什麽時候開飯啊?”
說著時便有士兵提著一口大鍋過來了,裏麵煮著菜粥,說:“帶鍋了嗎?明早就是諸位自己做飯了,咱們隻負責接待諸位一晚上。”
鍋掀開,裏麵的粥裏混合著菜肉,煙霧彌漫,夜晚便吃這個東西,沒有其他的菜了。
孟歡端起碗,喝這黏糊的東西隻喝一口,滿麵愁容,從主動變成了強迫自己喝。
祝東顯然是個少爺,喝了口就吐出來了:“呸,啥玩意兒,怎麽這麽難喝啊?”
士兵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軍營不像王府,珍饈佳肴,有吃就不錯了,有時候還沒得吃呢。”
祝東連忙道歉:“哈哈哈哈不是那個意思。”
“……”
這才是大宗普通百姓和軍營裏的生活,沒有主角光環,啥也沒有。孟歡不算很挑剔,他可好養了,三十道菜能吃,菜粥也能喝,端著碗蹲到了路口。
喝到一半,陳安從營帳後款款走來。
“提督在中帳設宴,宴請王爺,缺個端酒端菜的小廝,誰願意去?”他笑眯眯問。
這種伺候人的事,顯然應該年紀小的來做,何況在藺泊舟麵前還能混眼熟,以後好晉升,屬於近侍。祝東連忙舉手:“我去!”
陳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隨後,點名蹲路口的孟歡:“賢侄,去嗎?”
“……”
孟歡端著碗“啊?”了一聲。
有點兒像隻正在吃小魚幹突然被敲頭的貓貓。
陳安滿臉微笑:“去不去?”
從他意味不明的笑容中,孟歡慢慢地站起,懂了,這應該是藺泊舟找的借口。
孟歡咳了兩聲:“嗯,可以去。”
祝東滿臉不服:“為什麽不讓我去啊?陳長史,我也會奉菜倒酒。”
陳長史說:“這樣辛苦的粗使活路,就不勞煩祝公子做了,還是侄兒去吧。”
“……”
雖說是奉菜倒酒,但孟歡猜測,大概率是藺泊舟要給自己開小灶。
他盡量臉上不表露出任何情緒,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進屋洗臉收拾了一下,跟隨他走過壕營,走過連綿的營帳,終於走到藺泊舟在的中軍帳。
門口站著全副武裝的士兵,腰挎長刀,身穿罩甲,頭戴飛碟盔,氣勢駭人。裏麵隱約響起些動靜,有人撩開簾子,孟歡往裏看了一眼。
軍隊裏的氛圍和王府完全不同,藺泊舟單手扶著膝蓋,將下擺撩起,正將酒杯端在唇邊。而座下的全是將軍、善武的侯伯,個個身強體壯牛高馬大,粗蠻的肌肉上傷痕累累,都坐著大口飲酒大塊吃肉。
——讓孟歡想起一些暴力狂。
可青年的藺泊舟在這群人中氣勢完全不輸,甚至還有天下俱掌握於手的壓迫感。
孟歡從一旁的小道小心翼翼走近,走到藺泊舟身旁,跪坐,端起一旁的酒壺。
藺泊舟瞥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就跟對待普通的侍從一般冷漠疏遠。
【老公?】
【老公老公老公~】
孟歡心裏莫名念了幾念。
要是真叫出來,藺泊舟這端正禁欲沉穩的表情下會如何?肯定偽裝俱裂,沉霧漆眸壓抑又失控地看他。
孟歡心裏是這麽想的,可沒敢說,眨了眨眼,隻覺得別樣的刺激感又來了。
他安安心心扮演著端酒小廝,待在藺泊舟身旁,近距離能感覺到藺泊舟的體溫,和他袖口探出的指背的熱度。
營帳內本在飲酒作樂,底下,京軍提督突然洛峰說:“王爺,前幾天讓清點的名籍已查好了,各大營缺失的人數也寫在書冊裏,王爺現在要查看嗎?”
孟歡不解地抬起臉。
底下喝酒吃肉的人,手腳同時一僵。
不應該啊,按理說新任主將來的第一晚都該飲酒作樂,方便他們送禮行賄才對,京軍提督怎麽如此不懂事,居然一來就讓王爺處理政務?這要是真查出問題自己禮還沒送,不是完犢子嘛?
藺泊舟沉吟著放下酒杯:“拿上來。”
眾人連忙坐直了腰身,頭冒著冷汗開始緊張。
陳安接過名冊雙手捧到藺泊舟麵前,他翻開一看,眉頭逐漸緊鎖。仿佛一片陰雲驟然籠罩上來,風雨前搖擺不定。
名冊陡然被他摔在地上。
“京軍七十二衛,按說有三十五萬人,可這清點下來隻有十五萬,居然有二十萬掛著名字吃空餉!?”
藺泊舟聲音震怒如雷。
孟歡縮了縮耳朵,他從來沒聽藺泊舟用這種語氣說話,隻低著頭。
這件事其實藺泊舟前幾天就查出來了,可現在才發怒,顯然是要當麵立威。
底下,洛峰神色疲憊:“回王爺,是。”
他是京軍提督,可京軍提督本質沒什麽用處,三大營各有太監當提督,提督之下又有坐營官,坐營官下還有指揮使,其中可供克扣和運作的環節太多了。藺泊舟攝政後京軍的秩序好了許多,可沒遇到過戰事,內部的頑疾一直沒被重視。
——當然,也沒人敢重視,京軍裏的小領導大部分是勳貴子弟,這官職小了根本得罪不起。
而且他們算盤精著呢,鐵血手腕、得罪人的差事,當然留給藺泊舟來做,他們可不敢觸怒勳貴階層。
藺泊舟陰沉的眸子掃過中軍帳,掠下眼睫,聲音如死亡咒語:“圍子手營,幼官舍人營缺失最多,五軍營提督何在?”
底下一個喝酒的紅衣高階太監,驟然被他點中,酒杯哐當墜地,戰戰兢兢爬到場地中,神色驚恐:“王,王爺——”
“杖五十!”
“王爺!”尖利的討饒聲來不及響徹,隔著的衣衫已經被打得血肉淋漓,滲透出血跡。
一杖一杖落下來,像是落在每個人的心頭,藺泊舟怒氣並未消:“坐營官和把總何在?提上來!”
五軍營提督被打,杖底下的人沒說話,可聽到找坐營官和把總,臉色紛紛起了變化。
“這……”
“這不合適吧?王爺三思——”
幼官舍人營裏全是勳貴子弟,公侯伯的後代都有,藺泊舟為了立威要得罪整個大宗的勳貴階層,何其偏激!
可他們不敢多說了。
——藺泊舟這架勢,動手是來真的,萬一惹怒了,藺泊舟連著他們一起打。
整座中軍帳內隻有藺泊舟一人聲氣喧怒,其他人低著頭不敢言語,凝重的氣氛好像空氣鬱結,孟歡偷偷抬頭瞟了一眼藺泊舟。
……又開始變得陌生的夫君,漆黑修長的眉梢壓得極低,眼底陰鬱,渾身籠罩的殺氣讓整座中軍帳內迎敵過千軍萬馬的人不敢吭聲。
他要殺人,要立威,還要懲治這軍營裏所有的老滑頭,他知道怎麽讓這座生著老瘡疤的軍營重新恢複秩序,隻有野蠻才能讓垂死掙紮的文明活過來。
對這座死氣沉沉的軍營,就要用重典。
幾個勳貴後代被提上來了,一個個膘肥體壯,白嫩圓渾,慌忙跪倒:“拜見王爺!”
他們準備的禮物還沒送到王爺手裏,先被提上來,都很慌張,但勉強能保持鎮定。畢竟他們的父輩可都是公侯伯子男,藺泊舟想必不會真的動他們。
可他們這麽自我安慰時,卻見正首座的藺泊舟眉梢壓低,眸底掠過陰沉森然的寒光,兩指拔出桶內一支令牌。
這是軍令。
——殺人的軍令。
軍令如山,不可動搖。
幾個人如跌冰窖,猛地驚醒:“王爺饒命!王爺饒命!王爺……”
“嘩啦!”
清脆的一聲響,令牌被推落在地。
代表了宣判死刑。
藺泊舟的聲音又沉又重。
“拖出去砍了,頭顱傳示三軍!”
底下頓時起了哄亂。
臉色蒼白的洛峰站了起身,似是阻止:“王爺,幼官舍人的坐營官是鎮國公的孫子,要是對他行了軍令,恐怕對公爺不好交代——”
那個勳貴後輩也慌張得渾身冒冷汗,真沒想到藺泊舟立威居然是拿自己的人頭:“王爺,王爺!”他語氣蒼白,“我實在不知道犯了什麽事,營中兵卒空缺,其他人吃空餉,跟我沒有幹係啊——”
“好一個跟你沒有關係?”藺泊舟唇角一勾,漆黑的眉梢極低壓在眼睫,陰沉至極,“你名下的人空領軍餉,竊食國庫,你不知體察放任自流 現在還滿嘴狡辯?口口聲聲鎮國公的孫子,他是開國功臣,有從龍之功,你卻敗壞祖宗留下的基業!”藺他語氣裏的威壓不可攀聞,“今天本王就替鎮國公清理門戶,來人,拖出去砍了!”
門外的士兵快步進來,挾持起跪地的勳貴。
真沒想到藺泊舟剛來就殺人立威,刀還落在自己頭上,這個勳貴頓時也炸了。
“藺泊舟!”
聲音淒厲,字字含恨,“你本來是外藩,狼子野心入駐朝廷!你挾持陛下爭奪權力,你才是竊國者,你怎麽有臉來殺我!——”
藺泊舟垂下的眼睫沒有一絲波瀾,聲音又重又厲:“拖下去!”
“你才是竊國者!” 被拖走的聲音邊罵邊哭,夾雜著淒厲的慘叫,“去叫我祖父救命!叫我祖父!”
聲音戛然而止。
中軍帳內一片死寂,鎮國公的孫子竟然就這麽被藺泊舟三言兩語定罪被殺了……端著酒杯的人忘了把酒杯放下,渾身都在打顫。他們不敢說話,也不敢看藺泊舟,低著頭,隻有藺泊舟那雙陰鷙的眸子沉沉地四下掃過。
他神色自若,觀察有誰對他殺人的行為不滿,修長的指尖微微搓撚,像是主宰一切的神祇在稱量凡人的罪行。
片刻後。
“報!”
刀斧手進帳:“王爺,人頭已經砍下。”
“砍下了?”這個殺人惡魔,線條利落的喉頭微微滾動,吐出輕描淡寫的一句。
藺泊舟站起了身,那層層堆疊雍容華貴的王服緩步行到營帳門口,靴子停了下來,他漠然地垂下視線,好整以暇查看這顆血肉模糊的頭顱。
鮮血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泛起讓人不適的腥臭味,他確認被砍掉的勳貴子弟後麵目,犀薄唇微微流露出了笑意:“好,殺得好,刀也快。”
眾將後背冰冷,宛如被吐著潮濕蛇信的毒蛇攀附脊背,這句春風般的話並未消減任何恐怖,反而讓他們冷得更厲害。
“啪!”
一片寂靜中,有人的酒杯掉了下來,驟然碎裂。
——整座三軍營,沒有任何主將是幹淨的。他們知道藺泊舟心裏門兒清,可他現在卻隻殺了勳職最高又最無能的人。這是在立威,是在明白曉暢地告訴這群兵痞,他藺泊舟才是這軍中的新任老大,他藺泊舟想殺誰就殺誰,誰再敢失格、做出侵吞軍餉、中飽私囊的事,他隨時能把那人的頭顱摘下來。
“諸位不必緊張,”藺泊舟彎腰,骨節分明的長指將杯子撿去,親自遞回將領手中。他微笑著,從剛才殺人的惡魔變得春風和煦,“三軍中的蠹蟲已經除掉了,接下來我們行軍遼東應該勠力同心,團結一致才好。諸位,為大宗立下汗馬功勞,賞賜可不會比現在少,要向前看啊。”
說完,他沒事人似的坐回了席具,笑意舒朗:“繼續喝。”
非常簡單溫和的一句話。
孟歡卻聽出了“你他媽是不是不給麵子?再不喝老子弄死你。”的壓迫感。
他眨了眨眼,往藺泊舟杯子裏倒了新酒。
他老公對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都沒有好臉,這是真的。
營帳裏還持續僵冷,眾人恍惚置身於夢境之中,營帳門口的鮮血提醒著方才的屠殺是真的,他們後背僵硬,兩股戰戰,半晌才磕磕碰碰端起碗筷,用發顫的雙手起酒菜來。
人群不敢張望藺泊舟,在他們眼裏這個年僅二十多歲的青年攝政王,威勢可比一群粗蠻但無用,精明卻衰老的將領駭人多了,同時也明白不聽他的話隻有死路一條。
風波結束了。
藺泊舟側首,深褐色的眸子裏暗光流轉,端著酒杯,浮著青筋的指背輕叩孟歡白皙的手心。
營帳內的人心懷鬼胎,他也懷著鬼胎,像在安撫自己身旁的妻子,藺泊舟還是藺泊舟,在眾人眼中宛如修羅的藺泊舟在孟歡跟前,還是那個對他好的男人。
孟歡將他的杯子斟滿。
藺泊舟道:“嚐嚐,軍營裏的肉怎麽樣。”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溫和,在眾人眼中像是將領將酒肉分食給部下。至於為什麽是侍酒的孟歡,大概隻是因為他離的近罷了。
孟歡心髒的悸動緩慢平複,在他似乎要牽絲的目光中咬下筷尖的熏肉,濃鬱的香料味卷入舌尖,嗆鼻的悍旅野味刺激分泌著唾液。
這肉不知道怎麽熏製的,肉質粗糙如幹柴,吃得孟歡磨喉嚨,咬半天才能咬爛,咽下去時咽得眼眶都紅了,眸子水潤,可憐巴巴望著藺泊舟。
藺泊舟抬起眉梢:“怎麽,味道不好?”
詢問孟歡熏肉的味道,方才宛如殺人不眨眼的修羅,此時唇角帶笑,目光溫柔繾綣,手在桌案之下輕撫孟歡白皙纖瘦的手指,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和他的妻子溫軟的指根緊咬。
他的指腹很燙,是剛殺了人躁動沸騰的壞血。
孟歡能感覺到,他的殺欲並未停止,隻是此時此刻強行壓製,無限溫和地和自己對上視線,又盡量讓目光冷淡疏遠,顯得——
——僅僅像個寵愛近臣的好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