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才總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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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諸葛玄的安排下,黃門亭鄉老暫時住在了城東。
    江東和荊州之間的船運貿易極為頻繁,曆史上很多人會通過船隻來往兩地,兩地進行戰爭,也多是在長江水戰。
    不過黃門亭畢竟有一千多人,而且物資非常多,短時間內想湊齊那麽多船隻也不容易。
    何況諸葛玄也才剛剛當上豫章太守,還沒有完全掌握整個郡府權力。
    所以按照他的意思是,由他從中幫忙介紹,尋找一個要運送貨物去荊州的大商賈,由黃門亭出船資,委托商人把他們送過去。
    於是接下來一段日子,鄧洪和沈晨就會時常往太守府跑,鄧洪要去見那些商賈,談談價格,聊聊合作的意向。
    沈晨則是去了後院,這也是他第二次見到諸葛亮,當時諸葛亮正在後院廊下看書,臨近九月深秋,秋風徐來,他穿著寬大的長袍,十三歲,豐神俊美,宛若謫仙。
    帶沈晨去的那位仆從向諸葛亮介紹道:“少郎,這位是府君朋友家的小郎君,府君說看你們年歲相當,希望你們能引以為友,多一個玩伴。”
    諸葛亮眉頭微皺,但還是站起來對沈晨認認真真行禮道:“我是諸葛亮。”
    “沈晨。”
    沈晨也回禮道:“諸葛兄長,我們見過。”
    “哦?”
    見禮過後,諸葛亮詫異道:“見過嗎?”
    “那日在尼丘山,還記得嗎?”
    沈晨笑道。
    “尼丘山?”
    諸葛亮想了想,瞳孔微微放大:“記起來了,當時你騎在馬背上。”
    “是的。”
    “真巧,坐下來吧。”
    “謝諸葛兄長。”
    沈晨便走了過去,與諸葛亮一同跪坐在同一張席上。
    諸葛亮其實不太喜歡親戚家的小孩,他為人早熟,跟那些幼稚的孩子們玩不到一起去。
    但沈晨至少從表現來看,彬彬有禮,不像是調皮搗蛋的熊孩子。
    二人坐下之後,沈晨注意到諸葛亮手中的竹簡中刻了一句話,叫“箕子之明夷利貞”,這是《周易》。
    “兄長在看周易?”
    “嗯。”
    諸葛亮點點頭,將手中的竹簡放下道:“有很多地方都不明白。”
    沈晨納悶道:“箕子之明夷利貞,不是各家都已經明確注釋了嗎?除了趙賓的學說以外,都認為這是藏拙的智慧。”
    “不是這句,是這句“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我在想這句話應該分為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還是應該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亦或者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
    諸葛亮指著竹簡上的另外一句話說道。
    沈晨看過《周易》,《周易》是《易經》的一部分,《易經》在漢朝版本當中有十多萬字,因為當時的《連山易》和《歸藏易》還未失傳,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儒家經典。
    但完全版的《易經》內容太多,不易於攜帶,而《周易》則隻有五千個字,字數非常少,大概三卷竹簡就能寫完。
    因此鄧氏當年逃離南陽的時候,帶的都是字數比較少的典籍。
    像《禮記》《左傳》那種動則九萬十八萬的書,用竹簡寫的話得幾十上百卷竹簡,還不算上很多都是有注釋的經書,用馬車載實在是不方便,隻能放棄。
    目前沈晨看過的書籍不多,隻有《周易》《論語》《孝經》以及少部分《尚書》《禮記》等,其中不僅沒有大儒注釋,還都以殘破的居多。
    不過經受了後世信息時代的洗禮衝擊,沈晨對於這些書籍的領悟和研究也有更深層次的想法,往往能夠迅速找到其中的要點總結。
    他看著諸葛亮指著這段話,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兄長是怎麽看,但我覺得應該是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
    “哦?”
    諸葛亮問道:“為何做此解?”
    沈晨搖搖頭道:“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易經》本質上是一本前人總結萬事萬物規律的書籍,一段話應該怎麽解釋,其實不該看前人怎麽想,而應該看自己怎麽想。”
    “自己怎麽想?”
    “不錯,兄長先看第一句,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該做何解?”
    “不應悔恨,沒有得失,不要顧慮,往吉祥處而無不利也。”
    “算卦時若這樣做釋,不就是在鼓勵嗎?可如果換成了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呢?”
    “悔恨自己的得失,憂慮前方的不吉,不利。”
    “你看,一句話的不同理解,造成的就是方向上的差異。有些人見魚,想到的是鮮美的魚肉,而莊子見魚,卻知魚之樂,這不就是看待事物的不同嗎?”
    “好像是這個道理,不過我還是沒太明白,能詳說嗎?”
    “譬如一個人要出遠門先算一卦,得到了這個卦象,那麽其實該不該出門,還要看他自己的意願。如果他出門是為了去見心愛的人,看到的解釋就應該是不要顧慮得失憂愁,勇敢地出去,無往不利。如果他是被諸侯強行征召去打仗,不想出門,那麽他看到的便是不利,這就是卦象的解釋。”
    “吉凶最終看的是自己的意願嗎?”
    諸葛亮低下頭,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個多月前路過徐州時看到的慘象。
    如果某一天自己長大之後,有人希望他能夠出仕相助,去對抗那個屠殺了整個下邳的屠夫,自己算出這一卦,看到的是吉還是凶呢?
    不用想,肯定是大凶吧。
    畢竟那個人已經比人屠白起還要凶殘,白起隻是坑殺了四十萬降卒,而那個人卻連老幼百姓都不放過,人性已經泯滅到了極致。
    自己......
    若真有一天出現這樣的情況,自己又是否有勇氣,不去悔恨,不去計較得失,勇敢地向前呢?
    沈晨輕聲道:“是啊,《周易》告訴我們的是人要順天而為,但有的時候,即便是明知不可為,也要去違之,或許是對抗了天意。但正如我做的斷句一樣“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隻有不後悔,不去計較得失,才能一往無前。哪怕是死,也沒有遺憾。”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年幼的諸葛亮細細品讀著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就好像夏天的甘露,冬天的暖爐一樣令人舒坦。
    他微笑了起來,認真向沈晨拱手一禮道:“賢弟的話,令我茅塞頓開啊。或許這世界本就存在了太多不合理的事情,可因為敵人的強大而令世人畏懼,這才需要勇敢的人去逆天而行吧。”
    “我相信兄長是一位有大仁大勇大智慧的人。”
    沈晨也笑了起來:“我在家鄉有神童之稱,看書時總有自己的感悟,可跟旁人說,旁人都覺得聽不懂,唯有跟兄長在一起,令人自在。”
    二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雖然兩個人都是孩子,可心智已經跟成年人無異,有的時候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知道彼此想要什麽,這不僅僅是默契,也是因為兩個人都有一種感覺——在這個孤獨的年紀,找到了另外一位能夠交心的朋友。
    天才都是孤獨的,因為常人難以理解。就好像沈晨在家鄉的時候,很多話,很多含義,家鄉的父老都不明白。
    後世人可能不太理解為什麽。
    但我們要知道,後世的人出生在一個信息極為發達的世界裏。
    一本《左傳》十九萬字,網上隨便一搜,翻譯、注釋、講解應有盡有,通俗明了,簡單易懂,最多就是費費手指頭。
    而在漢朝呢?
    黃門亭鄉民一千多人,識字率可能不超過百分之一。
    他們不知道天為什麽會下雨,不知道太陽和月亮為什麽東升西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長在何處,對大漢的地理位置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
    很多人以為,他們生存的地方,以及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大漢十三州,就是眼中的整個世界。
    即便是那些門閥世家,擁有的知識也不過是《左傳》《春秋》一類的史書,以及《論語》《孟子》一類為人處世的哲學。
    論起知識的儲備以及解讀的方式,漢代的人跟後世的人完全沒有可比性。
    更重要的是當時獲取知識的方式實在是過於艱難。
    竹簡不易保存,書籍很容易丟失,沒有拚音字母,沒有標點符合,沒有注釋闡述,即便是有竹簡書籍,想要學習,沒有老師的教導和前人的幫助,幾乎不可能實現。
    而且哪怕是有書讀,有老師教,有的時候書籍當中的一句話因為斷句不同,含義也與原來的解釋變成兩個意思。
    對於那些晦澀難懂的古代典籍,當時的儒生都隻能通過逐字的摸索含義,以此進行自我斷句和自我理解,然後注釋成自家之言,漸成流派。
    一旦某句話兩個人理解不同,就有可能引來學術爭端。
    就好像後世大家解讀《紅樓夢》一樣,無數紅學家們有自己的想法和理解,大家在網上爭論不休,吵個不停,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是一個道理。
    於是從西漢開始,儒生們就紛紛給那些儒家經典做注釋寫傳體。順勢就誕生了諸如《歐陽尚書》《伏生尚書》《施氏易》《孟氏易》《費氏易》《毛詩》《魯詩》《齊詩》等等一百多家學派。
    甚至包括《左傳》《穀梁傳》《公羊傳》其實都是給《春秋》這本書做傳體注釋,也就是闡述《春秋》這本書裏寫的內容含義。
    可以說後世的任何一個高中生,你隻要懂高中數學,回到漢朝,就是鼎鼎大名的漢代數術家!
    如果你運氣好,穿越的時候帶一個筆記本電腦,裏麵有所有儒家經典的翻譯、注釋、講解,那麽恭喜你,你就是比當世大儒鄭玄還要厲害的經學家,隻要你有名氣傳出去,整個漢代的儒生都得找你拜師學藝。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普通百姓和沈晨之間是有巨大的代溝的。他們得到的知識太少,對於沈晨這樣的穿越者來說,一句話的內容含義,有時候根本不能理解,因此就變得非常無趣。
    而現在諸葛亮的出現,就給沈晨帶來了很大的趣味性,因為他能夠理解沈晨說的話的意思,即便是一開始不懂,稍微點一下,也就明悟了。
    一個天才會孤獨,世人會不理解。但兩個天才在一起,那才叫有意思。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