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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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伯林不由得在心底為鎮國公主這個絕妙的回應而叫好,那邊代替天子傳旨的近臣,同樣也是用了好一會兒,才從那短短兩句話所帶來的震顫之中清醒過來。
    他眼皮微微往下一垂,打開了出京前天子與他的第二個信封,低頭看了一眼,手指一抖,手中那薄薄的一頁紙險些滑落在地。
    近臣定了定神,向鎮國公主宣讀天子的意思:“你的孝義之心朕業已知曉,而本朝向來以孝治天下,朕焉有不納?”
    天子居然猜到了鎮國公主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這是何等的心思與機算?!
    謝殊跪在劉徹身後,聞言之後,額頭青筋不由得為之一跳。
    他其實沒怎麽經曆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謀生的苦日子,畢竟東宮是天子的白月光、好大兒,從太子妃嫁入東宮開始,到東宮因病薨逝結束,東宮也好,謝家也好,都沒有遭到過天子的打壓和磋磨,之後謝家老老實實的退了一步,天子看在東宮的情麵上,反倒格外恩待他們幾分。
    可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此時天子的老辣與難纏才更加令謝殊瞠目結舌。
    春郎作為他的外甥,此時還是以天子孫女的名義在北州行事,即便如此,也這樣戰戰兢兢,再去回想在天子眼皮底下被搓圓搓扁想怎麽搓就怎麽搓,最後被搓得精神崩潰,發瘋把燕王嘎掉的楚王,謝殊心裏邊的欽佩之情簡直都要溢出來了!
    能伺候天子十幾年才發瘋……有點東西啊!
    謝殊心下如此唏噓,臉上卻不敢顯露,擔憂在天使麵前露出異樣傳到天子耳朵裏,趕忙低下頭去遮掩掉了。
    傅伯林更是仿佛已經見到了天子本人,也看到了他臉上慣常帶著的笑意與那雙陰鷙的眼,恭順的低著頭,宛如一隻被馴養好了的鵪鶉。
    隻有劉徹神色如常,臉上仍舊帶著幾分思念亡父的感慨與傷懷。
    近臣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不由得暗地裏在心裏道一聲厲害,視線順勢挪到了紙張最下端……
    他遵從吩咐,打開了第三個信封,目光落到上麵,卻見天子那蒼勁有力的字體力透紙背:
    “告訴鎮國公主,讓她把北關諸事交付到傅伯林手上,同你一道返京,操持為東宮擬定追諡帝號一事。”
    近臣看到此處,眉頭便不由得微微一跳——趕在這時候將鎮國公主詔離她的勢力大本營,去京城直麵風雨,這對於鎮國公主來說,可以說是個極其糟糕的安排了!
    再看下去,天子卻還有吩咐:
    “若她不假思索便答允下來,便讓她與你一道回京。”
    “若她遲疑之後再行應允,就告訴她,北關諸州事務繁雜,尚且離她不得,家事雖大,卻也大不過國事,讓她留在北州,無需返京了。”
    “事關重大,爾從令而行,不得有違!”
    最後四個字映入眼簾,近臣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一些,穩住了心神,向劉徹和顏悅色道:“公主,陛下久不見您,惦記的緊,再則,為東宮擬定帝號一事,還是您這個親生女兒操持,才能彰顯孝道不是?”
    “陛下吩咐,讓您把北關諸事交付到傅先生手裏,午後便同臣一道返回京城。”
    一語落地,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讓鎮國公主回去?
    這如何使得?!
    諸王在京城經營了幾十年,代王前不久就是在祭祀東宮的途中遇襲身亡,鎮國公主雖然在北關極有聲望,不可小覷,但真的到了京城,豈不就成了砧板上是魚肉,任人宰割?!
    莫說是謝殊,連唐佐都險些失聲喊出來一句“別去!”
    近臣無暇去理會其餘人的臉色,他真正需要在意的,也隻是鎮國公主一人罷了。
    劉徹臉上顯露出遲疑的樣子,躊躇不語,眉宇間隱隱有難色顯露。
    但背地裏還在跟空間裏的皇帝們科普:“這是假的,在故意試探我。”
    “天子很清楚,這個時候把我召回京城,我不能說是必死無疑,卻也會遭遇到無數的明槍暗箭,既有可能折損於此,也有可能被京師富貴消磨心智。”
    “但他需要得到一個保證,一個來自於我的,絕對忠誠的保證——即便會遇到危險,即便九死一生,即便翅膀硬了,我也會在得到他的傳召之後,從令而行。”
    “作為皇帝,他需要我這個被他選中的後繼之君給予他安全感,我也必須給予他安全感,如果我給不了他想要的,那他就會給我他想給的。”
    “但是也不能答應的太痛快,對方剛說完,我馬上就說好,那也不成。”
    劉徹饒有餘裕的跟他們剖析著當代老登的心理狀態:“一來,這顯得假。就像一個皇帝問一個大臣,說愛卿,你願意為了朕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嗎?大臣想都沒想就說臣當然願意啊——這一聽就是說出來哄人高興的,皇帝聽了可能覺得高興,但與此同時,也會覺得這個人心思不夠誠。”
    “第二呢,也會叫人覺得怪——這麽為難的事情,我一提你就答應了,是不是嘴上答應的痛快,背地裏打鬼主意陽奉陰違呢?!”
    “第三,也是最危險的一種可能,這會讓天子產生一種感覺——他知道朕在想什麽!”
    “你是不是看透了朕的想法,知道朕是不會讓你回來的,所以才滿口答應?!”
    “天子希望有人懂他,但是這個人又不能太懂他。這個人要知情識趣,在天子希望他幹什麽的時候就順從的去幹什麽,但是這種順從必須是出於本心,而不是對於天子心思的精準揣測,不然……”
    劉徹冷笑了一聲:“他死定了。”
    李元達:“艸,好幾把麻煩!”
    朱元璋:“艸,好幾把難纏!”
    李世民:“兩位兄弟好優美的中國話!”
    嬴政:“……”
    嬴政煩不勝煩:“夭壽了,到底有沒有人來管管啊!”
    劉徹笑了笑,又繼續說:“但是也絕對不能不答應。”
    “如果我斷然拒絕,那我跟天子之間的信任就完蛋了,以我對老登的理解,他是絕對會當場發飆然後爭取把我一波兒帶走的——那麽別忘了,居岩關這一萬三千送嫁的將士,都是從京營裏選的,他們的父母妻兒,全都在京城,天子打從派他們出來,就留著後手呢!”
    “所以說呢,要猶猶豫豫的答應。”
    “營造一種雖然我很為難,也的確不太想這麽做,但是為了我那敬愛的祖父,我願意去做的氛圍感……”
    說著,他遲疑著同近臣開了口:“常言道百善孝為首,百孝順為先,天子既然有所吩咐,我焉有不從之理?且給我些時間安排,午後便啟程回京……”
    唐佐不由得叫了聲:“公主!”
    那近臣卻奇異的替鎮國公主鬆了口氣,遵從天子的吩咐,將他的話告知鎮國公主:“不過陛下又說,家事再大也大不過國事,北關此時還離不開您,給東宮議定諡號的事情自有他來做主,您便暫且留在北關主持大局吧。”
    劉徹先是一怔,繼而又是一驚,然後微露喜色,最後又有些澀然,硬生生揉出來一種心內五味俱全府複雜情感來。
    嬴政點評了一句:“沒有絲毫感情,全是技巧。”
    ……
    待到那一行天使離開此處,謝殊才發覺自己手心裏都是汗,再去看身邊人的臉色,卻發覺自己的情狀大抵還是好的。
    他有些擔憂的看向外甥:“公主……”
    劉徹的麵色尤且有些蒼白,卻還是笑著安撫眾人:“好了,都過去了。”
    她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不會再有事了。”
    ……
    天子身披大氅,在未央宮的最高點俯視帝都,有內侍腳步迅疾的近前,恭聲回話:“陛下,人已經進了京畿之內,預計很快便會抵達京師。”
    天子不置可否,隨意的擺了擺手,道:“召宰相們跟禮部、太常、宗正寺的人來見朕。”
    內侍領命而去。
    今日並非休沐,天子所點到的官員們俱在官署當值,聞訊之後打量一下同行之人,對於天子想要議論的事情也就隱隱有了幾分猜測。
    難不成,真要立皇太女了嗎?
    禮部的人一時為難起來。
    開前所未有之先例,以女主繼位,這如何使得?
    身為執掌禮儀的官員,他一聲不吭便低了頭,必然要為天下清流恥笑,顏麵掃地,可若是帶頭反對……
    對於這種政治見解上的不同,天子是不會要他性命的,但即便如此,隻怕也不會給他什麽好果子吃!
    禮部尚書都要為難死了,再一看宗正在自己前邊杵著,心也就安了——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
    說到底,皇位都是人家家裏邊的事兒,跟他這個打工的有什麽幹係?
    要是宗正帶頭反對,那他就跟著反對,要是宗正都點頭了……
    他還是老老實實的上表請求辭官吧。
    禮部尚書暗歎口氣,跟滿臉憂心忡忡的宗正和太常來到禦前,不曾想天子卻給出了一個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提議。
    追諡亡故多年的東宮為皇帝?!
    啊這……
    這種離譜之中又帶著點合理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啊?!
    向來都是當兒子的追諡自己爹為皇帝,倒是很少有當爹的追諡兒子為皇帝,不過這事兒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
    東宮畢竟是東宮,當今登基數十年來,唯有這一個被正式冊封的儲君,他具備有被追諡為皇帝的合理性,而天子這個當代天子也樂意,想要追諡他為皇帝,禮法上有什麽問題呢?
    可是因此而產生的問題卻大了。
    東宮成了皇帝,被追諡的皇帝也是皇帝,他先天的就成了大宗,同時也將諸王排擠到帝位的繼承序列之外!
    不要覺得這是一件小事,聽起來好像沒什麽不同——諸王成了小宗,那不還是天子的兒子嗎?
    諸王的兒子,也仍舊是天子的孫子啊。
    當然不是這樣了!
    諸王成為小宗之後,也就失去了祭拜先祖的權力,從今以後,諸王的後世子孫隻能以諸王為先祖,卻不能認天子乃至於本朝開國天子為先祖了!
    禮法體製的嚴苛與殘酷正在於此。
    譬如劉備,漢室宗親,作為小宗之後,在西南稱帝之前,他隻能自稱“吾乃中山靖王之後”,卻不能自稱自己是“漢高祖之後”的原因,正在於此!
    也隻有皇帝,才能堂而皇之的宣稱自己乃是高祖之後,其餘小宗之子膽敢自稱說是高祖之後——這麽名正言順的僭越,你是在人間沒什麽留戀的了嗎?!
    天子尊東宮為皇帝,此事本來是沒什麽不妥的,畢竟東宮業已絕嗣,但在天子看好東宮之女,並且將其晉封為鎮國公主的時候,問題就大了!
    這明擺著就是在給鎮國公主鋪路啊!
    可是宗正能說什麽,太常又能說什麽?
    天子可是什麽都沒說啊。
    也隻能默默通過了此事。
    緊接著還有一係列的事情要商討,起居注的記載,東宮陵墓儀製的提升,對於代王的追諡,還有東宮被追諡為皇帝,那太子妃呢?
    按理來說,也是要尊為皇後的,但是東宮本人是因為死亡才得以被尊為皇帝的,太子妃能在生前就得到皇後的名位嗎?
    諸如此類的討論,天子沒有興趣參與,把控住既定的方向之後,便離席去接見回京的心腹近臣了。
    他默不作聲的聽近臣將此行諸事一一回稟,連唐佐焦急之下叫得那句“公主”都沒落下,最後近臣把該說的都說完,便隻是恭順的跪在天子麵前,等待可能會有的垂問。
    天子坐在鶴羽製成的坐墊上,緘默良久之後,忽的開口問道:“抬起頭來。”
    近臣領命抬頭。
    就聽天子道:“你覺得,鎮國公主是個怎樣的人?”
    他短暫的思忖了幾瞬,還沒等回答,天子便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改問了另一件事:“鎮國公主類朕否?”
    近臣畢恭畢敬的道:“公主與陛下相類。”
    天子眼眸微眯,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胡須:“你說,鎮國公主如此合乎朕意,是因為她純粹的合乎朕意,還是因為她揣度人心的本事出神入化?”
    近臣心都提了起來,卻強作鎮定道:“您都不知道的事情,以下臣的愚鈍,又如何能夠得知?”
    天子冷冷的覷著他,幾瞬之後,忽然哈哈大笑:“如何這樣膽怯?朕還能吃了你嗎?!”
    又開懷不已的吩咐左右:“吩咐備宴,朕今天很高興,讓諸王進宮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