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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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意欲與世子和離,此事無論發生在何處,都是一樁大事,若此時他們身在京城,隻怕要鬧到天子麵前去,叫天子下令裁決,才能真正掰扯清楚。
但此時京城淪陷,天子西狩,魏王身在前線,真正能夠做主的,便也隻有一個魏王妃了。
魏王妃喜歡鄔翠翠這個兒媳婦嗎?
當然喜歡啊。
家世好,長得漂亮,對自己的兒子癡心一片,娘家哥哥娶的又是自己妹妹唯一的女兒,沾親帶故呢。
魏王妃會煩自己那個叛逆的兒子嗎?
當然會啊。
不聽她的話,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認定了的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非得護著那個姓餘的小狐狸精,甚至說出小狐狸精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這種話來紮她這個親娘的心……
乖巧懂事的兒媳婦跟總是惹自己心煩的瘌痢頭兒子當中選一個,魏王妃會選誰?
這還要說嗎?
當然是親生兒子了!
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再怎麽麵目可憎,當娘的總歸也是能看出一點可愛來的,換成別人肚子裏爬出來的,稍稍有一丁點的不足,隻怕都立刻會被放大無數倍。
魏王妃在鄔翠翠麵前,一直都是一個慈愛又體貼的長輩,但是在其餘人眼裏,那可是一尊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鄔翠翠覺得她和藹可親,歸根結底,是因為從前二人之間沒有利益糾葛,鄔翠翠一心一意的為李天榮著想,但是到了現在——
“和離,不行,我不同意!”
魏王妃聽了兒子的陳述,保養得宜的麵容上陰雲密布:“鄔家乃是當世名門,翠翠更是家中最受寵的女兒,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正是需要拉攏強援的時候,你倒好,不把人往這邊兒拉,倒往外邊推,這是何道理?!”
“再則,你父親堂堂親王,你又是王府世子,和離算個什麽事兒?你以為傳出去,便很好聽嗎?誰知道天下人會怎麽議論此事!”
又說:“從前也便罷了,身在帝都,宗室眾多,即便真的和離了,也沒有太多人會在意,沒幾天就被新的消息給蓋住了,但現在不行!”
她壓低聲音,諄諄道:“你父親有意角逐大位,你又是他的世子,身上背了個與妻和離的名聲,傳出去,會影響你的聲望的呀!要是叫那幾個小雜種撿了便宜,你娘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啊!”
李天榮有些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娘,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鄔氏也是點了頭的。我們兩個人都願意,您又何必枉做小人?”
魏王妃先被“鄔氏也是點了頭的”這句話給驚了一下,繼而又被那句“您又何必枉做小人”給捅了一刀。
隻是事關重大,倒也顧不上同兒子窩火,便先自道:“翠翠也是點了頭的,這怎麽會?”
她不由得皺眉道:“你是不是又跟翠翠吵架了?!”
李天榮搖搖頭:“我才剛回來,怎麽可能同她吵?”
又將此前之事講與她聽:“我才剛一進門,她便同我提了和離之事。”
“這不應該啊,”魏王妃麵露不解:“自打接到傳書,知道你要回來,她就開始盼著了,昨天還高高興興的呢,怎麽忽然間就變了臉?又沒有吵架……”
李天榮便擺擺手遣退仆婢,坐在母親身邊,低聲道:“我私下斟酌著,或許是西線戰事出了什麽問題,鄔家的人,向來都很得天子看重的,又一貫疼愛這個女兒……”
魏王妃為之怔然,幾瞬之後反應過來,眼底陰森之色一閃即逝:“怎麽,敢情是覺得咱們家要倒,怕牽連自身,所以才急著跑路?”
李天榮道:“或許是吧。”
那邊魏王妃卻已經咬緊了滿口銀牙,惡狠狠的咒罵了起來:“這個小蹄子,從前看她是個好的,不成想事情臨頭之後居然如此無情——想抽身事外?門都沒有!”
又冷笑道:“鄔家心疼女兒,特特送信過來,想讓她和離脫身?那我們就偏不放人!這麽有用的棋子,憑什麽白白丟出去!”
李天榮無奈道:“何必如此呢,我與她本就是怨侶,一別兩寬,都能得個自在。”
“你住口!”魏王妃寒聲斥責道:“和離?真虧他們敢想!休妻還差不多!”
她站起身來:“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交給我來處置便是!”
李天榮還要再說,卻見母親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當初你為了那個姓餘的小狐狸精,以死來要挾我,總不至於為了鄔家的小蹄子也這麽做吧?”
李天榮一時語滯,那邊魏王妃卻已經扶正釵環,走了出去。
……
一路來到世子夫婦居住的院落裏,魏王妃臉上看不出半分怫然之情,反倒麵有戚戚。
仆婢入內去通報魏王妃到了,鄔翠翠親自迎了出來——於法,魏王妃是婆母,而於情,她與李天榮夫妻失和,但魏王妃卻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此刻見了這位婆母,鄔翠翠難免有些氣短,正待屈膝見禮,那邊魏王妃已經先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袖,哽咽道:“我的兒,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
“是不是那個混賬欺負你了?隻管跟娘說,娘來收拾他便是!”
“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說要和離,娘拿你當親生女兒,你卻說走就走,你這是要摘走娘的心肝啊!”
鄔翠翠隻見魏王妃泫然淚下,心中愧疚不已,再想到從前婆媳二人相處相得,如今卻……
也不由得落下淚來。
兩人拉著手進了內室,她抽泣著說:“我隻是,隻是想明白了,世子他心裏沒有我,我又何必強求……”
魏王妃苦口婆心的勸她:“傻孩子,他都娶了你,心裏又怎麽會沒有你?男人都是這樣的,年輕時候不懂事,再大些就好了。”
又主動加碼:“他是不是還沒有告訴你?那個姓餘的小狐狸精已經被安排嫁出去,以後再也不會影響到你們倆了!”
鄔翠翠為之一怔:“餘盈盈嫁人了?”
這跟前世不一樣啊!
魏王妃卻不知她心中的九曲連環:“還沒有成婚呢,不過也差不多了,如今人都跟著夫家走了,保管不會再回到你麵前礙眼!”
鄔翠翠怔怔的看著麵前的魏王妃,她發髻上的七尾鳳釵伴隨著主人說話的動作而輕輕顫動,那色澤鮮亮的紅寶石在窗欞照入的日光下散發著令人暈眩的光。
鄔翠翠下意識的問了句:“餘盈盈……嫁去哪兒了?”
魏王妃不太確定的回答她:“仿佛是德州?總歸是個偏僻的小地方罷了。”
德州……
前世餘盈盈並沒有嫁人,更別說遠嫁德州了。
今生怎麽變得不一樣了?
鄔翠翠有些恍惚的想,我到底是經曆了前生,又作為一個鬼魂在人世間飄零幾十年,重新回到了年少時。
還是說,之前種種,其實都隻是一個夢?
她神色迷離,如入夢中。
魏王妃見狀,便知道她已經有所猶豫,胸有成竹的等待了片刻,不曾想對方居然又一次給出了她完全不想要的結果。
“娘,不管我跟世子如何,在我心裏,您永遠都是我娘!”
鄔翠翠跪下身去,依戀的將臉貼在魏王妃膝上,流著眼淚說:“隻是我與世子,隻怕當真是緣分已盡……”
她沒有看見魏王妃臉上一閃即逝的凶光。
隻是無聲的抽泣著。
而魏王妃則溫柔的拂過她的脊背:“好孩子,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是娘的女兒。”
……
離開了世子夫婦居住的院落,魏王妃笑容尤且掛在臉上,便吩咐心腹:“世子妃大概是生了病,腦子都不清醒了,找個好點的大夫,來給她開點藥……”
心腹領命而去。
待到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後,李天榮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還是讓她走吧。”
他說:“如若鄔家果真看重這個女兒,我們放走她,是結了善緣,將其強行留下,反倒結惡。如若鄔家不看重這個女兒,留與不留,又有什麽分別呢。”
魏王妃麵有不快:“哪有王府卻被臣下之家挑挑揀揀的道理……”
李天榮規勸她:“權當是多留一條路吧。”
魏王妃麵色陰晴不定,良久之後,終於定了主意。
……
三月裏乍暖還寒,春風料峭。
來自北方的豪商狐裘加身,錦衣健馬,與之同行的奴隸們卻是衣著破爛,不堪蔽體,他們腳步踉蹌著結成長隊,被粗麻繩捆在一起,仿佛是一群自陰間逃離的孤魂野鬼,神情麻木的前行著。
其中不乏有受傷的奴隸。
但這傷痛顯然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的優待。
傷勢最嚴重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身上髒兮兮的衣袍已經不足以蔽體,鞭子在輕而易舉擊潰那層衣衫的同時,也在他身上留下了鮮紅的猙獰印記。
甚至於,連他的右腿都遭受過重擊,腳踝拖在地上,隻能靠著左腿的氣力,艱難的向前拖行。
這傷勢顯然是有人故意造成的。
因為他太年輕,也太健壯了。
那雙眼睛黑沉沉的,透不進一絲光,野性勃發,像是草原上的野狼,瞳孔專注的盯著一個目標的時候,好像隨時都能咬開對方的喉嚨,用尖銳的牙齒將其撕碎。
的確是個看起來就讓人不放心的奴隸。
負責看守他們的人騎著馬打這兒巡視,目光格外的在那個少年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也沒有能力造成危害,才調轉馬頭去巡視別的奴隸隊伍。
一陣寒風吹過,裹挾著汗臭味、腳臭氣與傷口腐爛的味道,那少年坐在地上,麵無表情的看著前方。
……
鄔翠翠最終還是與李天榮和離了。
她帶著嫁妝和出嫁時娘家與的陪房們,並魏王妃派遣是一幹扈從,灑淚同魏王妃這個待她甚厚的前婆母分別之後,就此踏上了尋親之路。
打著魏王府的旗號,又有鄔家女的光環在身,再兼之諸多扈從在側,路上倒還算是順遂。
直到她在隊伍中途休息的時候,遇見了一支販賣奴隸往南方的商隊。
起初鄔翠翠並沒有在意,一個豪商罷了,即便如今世道亂了,在她麵前,也算不上什麽人物。
扈從們占據了整條道路,豪商隨之退避到道路兩邊,那群髒兮兮奴隸則被驅逐到了更遠些的荒草地上,宛如一群沒有靈魂的木偶,呆呆的看著遠方。
鄔翠翠掀開車駕的簾子瞥了一眼,便不由得皺起眉來,對於一個從小長在溫室裏的女郎來說,這一幕實在是太具有衝擊力了。
她正準備將車簾放下,目光流動間卻忽然觸碰到了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洞,仿佛能將世間所有光亮統統吸走。
又好像是某種野獸,凶戾異常,沒有半分屬於人的情緒在流轉。
鄔翠翠的目光順勢下移,這張臉……
她猛地跳了起來!
“停車!”
……
“您要買下這個奴隸?”
豪商聽聞傳召,畢恭畢敬的走上前來,聽到這位貴人的吩咐,卻是為之一怔。
“對,”鄔翠翠點頭,道:“多少錢,你開個價吧。”
豪商是很想開個千金高價的,然而看一眼隨從鄔翠翠的那群甲士,他仿佛就已經看到了開口之後對方零元購的結局。
故而他很懂事的說:“能為貴人盡心,是小人的福氣,一個奴隸罷了,不值什麽錢的,您隻管將他帶走吧!”
鄔翠翠微微一笑,卻吩咐侍從們:“給他一錠金子。”
豪商感激不已的走了。
鄔翠翠便轉過頭來,看向那個髒兮兮的,警惕的看著她的少年。
她站在馬車的腳凳上,衣帶當風,語笑嫣然:“我給他一錠金子,是不想白占他的便宜,並不意味著你隻值一錠金子。在我眼裏,你豈止千金萬金?”
又吩咐人:“帶他去沐浴,再讓大夫幫他看看傷口,找一身幹淨的衣服換上。”
侍女領命應聲,近前來叫那少年,卻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你……”
鄔翠翠心念微動,便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搖頭:“我沒有名字。”
鄔翠翠又問:“那你姓什麽?”
那少年頓了頓,才道:“我姓李……”
鄔翠翠便順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我來給你取個名字——”
她說出了前世那個響徹四海的名字:“就叫李嶠,如何?”
那少年聽得微怔,抬頭去看,卻對上鄔翠翠星辰一般閃爍著的眼眸,不由得別過臉去,錯開了視線:“是哪個橋?”
鄔翠翠見他躲閃,臉上笑意愈深:“山喬的嶠。”
旁邊侍女哼了聲,道:“李嶠,還不快謝過主子?”
李嶠深深看她一眼,躬下身去:“多謝主人賜名。”
鄔翠翠笑著擺擺手:“小事而已,帶他下去洗漱更衣吧。”
侍女同李嶠一並退下,路上還在叮囑他:“天下再沒有比我家小姐更心善的人了,你可以好好報答小姐,好生當差,知不知道?”
李嶠低低的“嗯”了一聲。
侍女有些不滿:“真是個悶葫蘆!”
李嶠卻在這時候問她:“小姐是哪家的閨秀?能有這樣的扈從護送,又叫豪商俯首,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吧?”
侍女便抬起下頜來,告訴他:“我家小姐可是鄔家的女兒,貴妃娘娘的義女,魏王世子妃——”
李嶠附和著道:“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轉過臉去,卻是若有所思。
世間當真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他隱瞞了自己的名字,不欲使人知曉,她卻偏偏給自己選了這個“嶠”字……
李嶠側目看向鄔翠翠的車駕所在之處。
看起來,這位貴人身上,好像有個很了不得的秘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