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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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鄔翠翠帶著家裏一眾人住到莊子裏去了,  打著的由頭就是近來天熱,府裏邊躁得慌,想出去透透氣。
    彼時鄔二郎對外說是離家散心,  李嶠又率軍出征,鄔家也好,李家也好,都堪稱是鄔翠翠的一言堂,她做出的決定,當然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鄔二郎與秦氏的幾個孩子陡然沒了母親,而秦氏的死又或多或少同鄔夫人的死有關,  明麵上沒人在他們麵前說什麽,但小孩子到底也不是無知無覺的,  從前那般活潑的性格,近來也不由得瑟縮幾分。
    他們尚且如此,就更別說鄔翠翠的兩個庶妹和府上的姨娘們了。
    那幾個孩子沒了母親,好歹還有父親在,  鄔翠翠總是他們嫡親的姑母,可她們呢?
    事到如今,  鄔翠翠倒也無心非要分個誰高誰低了,侄子侄女也好,  庶妹們也罷,  全都照顧的十分妥帖,  令那三千騎兵值守在莊園裏,又令府上護院數人組成一隊,一日數次的往來巡防。
    靠人吃飯的人,  往往都格外的善於察言觀色,眼見鄔翠翠言說出城散心避暑,  到了地方卻是閉門不出嚴加防範,眾人便也有所了悟,並不要求出門,而是安頓好自己身邊的人,力求不給鄔翠翠增加額外的煩擾。
    可即便如此,縈繞在鄔翠翠心頭的愁緒也絲毫沒有消弭。
    找到李嶠,將太上皇與天子看似不合,實則一體的消息告知於他了嗎?
    一連幾日,鄔翠翠都是夜難安枕,睜著眼睛熬到天明,直到天色將亮未亮、困倦到極致的時候,才能勉強睡上一會兒。
    如是提心吊膽的過了幾天,這日晚間,鄔翠翠照舊失眠,朦朦朧朧間聽見外邊隱約有殺喊聲傳來,還以為是精神恍惚之下的錯覺。
    不曾想守夜的婢女卻在此時叩門,聲音有些急切:“夫人,您睡著了嗎?”
    鄔翠翠立時便坐起身來,自己披了衣衫下榻:“沒有,出什麽事了?”
    婢女拉開門入內,低聲道:“鄭參軍遣人前來傳訊,城中動靜好像有些不太對……”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那隻靴子,終於落到了地上。
    鄔翠翠心裏“咯噔”一聲,匆忙緊了緊衣帶,步出門戶,極目遠眺,便能望見天子行轅所在的那座城池火光洶洶,將那片夜幕照得明亮起來,先前她所聽見的殺喊聲,正是自城中傳來。
    鄔翠翠眉頭皺起,帶了幾個侍從,舉步往前院去,鄭參軍見她出來,當下抱拳見禮,神色憂慮:“夫人,今晚城中隻怕有大變啊!”
    鄔翠翠還未作聲,便聽不遠處角樓上的士卒揚聲道:“參軍,有人出城了!”
    鄔翠翠與鄭參軍一道看了過去,果然見城門處火光亮起,堪堪是一條短龍,速度倒是不慢,正沿著官道迅速前進。
    鄭參軍微微眯起眼來:“不像是官家軍隊,倒像是……逃難的人流。”
    繼而又看向鄔翠翠:“此地光亮顯目,隻怕他們會往這邊來。”
    鄔翠翠當機立斷:“派一支小隊去迎一迎,隻是卻不要將人接進府中,叫暫且安置在外邊巡防屋舍裏,讓能做主的人來見我!”
    他們所看見的那條短龍隻是一個開始,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波人出城,鄔翠翠遠遠的看著,心也不由提的越來越高。
    心急如焚的在莊園裏等待了許久,鄭參軍終於帶了人過來,鄔翠翠打眼一瞧,不曾想竟還是個熟人!
    那中年男子唯有苦笑,因為身在他人籬下,又承蒙收留之恩,趕忙拱手見禮:“正是在下,李夫人有禮了。”
    鄔翠翠還禮之後,開門見山道:“城中發生了什麽事?還請王侍郎據實告知!”
    王侍郎遲疑幾瞬,臉上苦澀之意更深:“倒不是我不想據實告知,而是直到此刻,我也是不識廬山真麵目啊——今日晚膳之後,我業已歇息,不曾想卻有人夜叩門戶,向我預警……”
    “不錯,”王侍郎道:“那人頭戴鬥笠,遮住麵龐,我辨認不出麵容,隻說我昔年為大理寺少卿的時候曾經為他洗清冤屈,故而今日他也不忍心見我枉死,所以特來示警。”
    “他說,天子意欲血洗陪都,今夜城中必定血流成河,金吾衛至多還有兩刻鍾便到,讓我帶著妻兒趕緊出城逃難……”
    鄔翠翠眉頭微動,道:“你信了?”
    王侍郎歎息道:“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又說:“近來城中風向有異,李夫人想來也有所察覺,否則,又怎麽會出城避難?”
    鄔翠翠並不接這一茬兒,而是繼續問道:“然後呢,王侍郎都見到了些什麽?”
    王侍郎遂道:“我家中不過三口人,加上仆從,也隻有八個人罷了,好歹尋了四匹馬,兩人一騎逃出城來。”
    “陪都不比帝都,既無禁夜,各處看管也不甚嚴密,我們不敢走大路,隻是從小道穿行,一路上看見金吾衛穿戴鎧甲、手持火把,行色匆匆,哪裏敢近前看?逃命似的出了城,前來投奔李夫人了……”
    鄔翠翠驚疑道:“王侍郎家中隻有三口人?我仿佛記得——”
    王侍郎沉默幾瞬,方才低聲道:“京城失陷之際,全都走散了,隻有小女兒沒有出嫁,留在府裏,逃難時與我妻一道得活。”
    一股難言的陰翳陡然衝上心頭,鄔翠翠黯然道:“實在是對不住,說起這些來。”
    王侍郎搖搖頭:“天子都有皇子公主失散他處,更何況是臣下之家?我好歹身為朝廷官員,紫袍上殿,危難之際,尚且保全了妻子和女兒,較之那些無法逃離帝都,深陷地獄的百姓來說,已經是萬幸了。”
    鄔翠翠肅然起敬,若有所悟,然而此時此刻,卻也沒有什麽多餘的時間讓她心生感慨。
    她問出了心頭疑惑:“王侍郎是誰的人?”
    王侍郎微露不解:“什麽?”
    鄔翠翠注視著他,又一次詢問道:“您是太上皇的人嗎?”
    王侍郎聽得錯愕,幾瞬之後,複而正色起來:“如若李夫人是要問我哪一年入仕,被哪位天子點官的話,那我是太上皇的人,可李夫人若要問我朝堂為官,是為哪位天子盡忠的話——哪一位也不是,我是在為這天下,為朝廷社稷盡忠!”
    鄔翠翠神色微動,王侍郎卻已經問了出來:“李夫人何故發此一問?”
    鄔翠翠遲疑著是否可以向他透露實情,然而王侍郎官居吏部,執掌天下人事升遷,本就是人精中的人精,前後思量,往來斟酌,很快便得出了結論。
    他訝然道:“是天子與太上皇忽然反目,故而要清洗可能忠心於太上皇的官員?!”
    鄔翠翠的訝然比他還要深重:“天子與太上皇忽然反目——您怎麽知道他們從前其實是一夥的?!”
    王侍郎更吃驚了:“錯非如此,天子怎麽可能指揮得動效忠於太上皇的禁軍?”
    鄔翠翠久久沒有言語。
    自慚形穢,深有種關公麵前舞大刀的恥辱感。
    王侍郎反倒寬慰她:“李夫人並不是我,沒有浸淫朝堂多年,又不曾如世間男子一般參悟政治,看不透也是尋常。”
    繼而便跳過這一茬兒,凝神苦思道:“天家這對父子,又在打什麽主意呢。”
    鄔翠翠遲疑著道:“太上皇,或許有重登大寶的意思呢,而天子,隻怕也不甘心老老實實做他手中的棋子,兩方利益衝突之下,才有了今晚這場變故吧……”
    王侍郎先是怔然,繼而目露蕭瑟,不勝悲涼:“居然是這樣嗎,如今,可是連帝都都失落在叛軍之手了啊,居然還在內鬥傾軋嗎。”
    又麵露慍色,盛怒道:“他們到底把這天下當成什麽,又把塗炭的生靈當成什麽?!”
    鄔翠翠緘默不語。
    王侍郎則很快冷靜下來,再行一禮,央求道:“今夜驚變,城中卻不知有多少人家罹難,受害的難道隻有官員嗎?這場清洗隻是開始,更大的風波隻怕還在後邊啊,請李夫人與我一隊人馬,允許我帶人去接應那些逃難出城的人……”
    鄔翠翠心亂如麻。
    她感覺自己此時正站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橋上,搖搖欲墜。
    進,可能有陷阱,退,也未必能夠得活。
    該接應那些人過來嗎?
    若真是如此,隻怕立時就跟天子撕破臉了。
    再則,她心裏或多或少對於那些人心存芥蒂。
    王侍郎看出了她的猶疑:“李夫人仿佛心懷躊躇?”
    鄔翠翠別過臉去,道:“的確如此,您或許有所不知,我父兄當初殞命,亦與太上皇脫不了幹係,此番被天子所清洗的,也是太上皇的要臣們……”
    “糊塗!”
    王侍郎卻正色道:“哪有什麽太上皇的人,天子的人?隻有國朝的人!”
    “若是依從這套理論,我豈非也是該死之人,鄔家從前不也是太上皇的擁躉?”
    說完,他歎口氣道:“朝中官員誠然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好歹都是經曆過數道篩選,能夠總覽大局、做些事情的。李夫人,社稷已經糜爛成這個樣子了,能多留幾個火星,就多留幾個吧,難得糊塗啊!”
    鄔翠翠聽得低下頭去:“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這邊點一隊人馬給您。”
    王侍郎再三誠謝,也說:“我知道李夫人心中的憂慮,不會帶他們過來的,隻是叫在莊園外邊暫時避難,至於天子可能有的仇視,難道您此時置身事外,天子便會對您和李將軍友善嗎?”
    “坐視天家那對父子將天下人視為棋子隨意擺弄,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他們手裏被肆意擺弄命運的那顆棋子啊!不在他們初初發作之時積蓄力量,聯合起來,待到日後同行者盡數凋敝,想要反抗,也是無能為力了。”
    鄔翠翠並非不識好歹之人,聽得出王侍郎話裏的提點之意,當下正色道:“是,受教了。”
    王侍郎定定的看著她,忽的問:“我聽說當初是夫人慧眼識珠,選定李將軍為夫婿,你們夫婦二人在一處時,難道沒有談論過這些事嗎?”
    鄔翠翠最怕被人提起往昔,再去思量王侍郎所問,又有些赧然:“有時候,也會說一些,但是我太蠢了……”
    王侍郎欲言又止。
    鄔翠翠敏銳的察覺到了他情緒當中的一點悲憫,心下微微一突:“怎麽了?您好像……有話要說。”
    王侍郎頓了頓,才道:“人與人交際,忌諱交淺言深,隻是夫人助我,我便冒昧的多說一句不討喜的話,夫人與李將軍,不像是同路人呢。”
    鄔翠翠臉色頓變,卻是彎腰向他深深行了一禮:“還請您明言?”
    王侍郎瞥了眼火光愈發明亮的城外,言簡意賅道:“我先前曾經與李將軍言談,他是知曉民生疾苦的人,夫人您,卻是生長於富貴之中,與他截然相反啊。”
    生於富貴之中……不食人間疾苦嗎?
    王侍郎匆忙離去,鄔翠翠卻仍舊站在原地出神。
    她還算是不知人間疾苦嗎?
    短短半年之內,她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至親,經曆了來自同胞骨肉之間的離間,也承受了信重之人的背叛,煢煢憂慮,提心吊膽。
    她學著善待身邊人,即便是地位遠遠不如自己的,學著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幫助自己能幫助的人,也很認真的去了解繅絲養蠶,民生疾苦……
    即便如此,在王侍郎看來,也仍舊是與李嶠截然相反的一種人嗎?
    鄔翠翠茫然了。
    陪都城內的火光與殺喊聲並沒有因為鄔翠翠的出神而停止,甚至於愈演愈烈。
    這裏是陪都,而非京都,這裏沒有劃分明晰的官員住宅區,也不會讓宗親勳貴們整整齊齊的住在一個坊市。
    金吾衛要找要殺的一群活人,而不是一群木偶,他們會跑,會逃,也會藏起來。
    再有不懷好意之人渾水摸魚,事態發展到最後,不可抑製的變成了一場席卷全城的燒殺劫掠。
    王侍郎帶著人一路疾馳到城門口,正看見城門百米之外三層高的那座酒樓在烈火中坍塌,夜風卷著火苗,點燃了酒樓西北方向的一片民宅。
    嚎哭聲,叫喊聲,木材在烈火中斷裂的劈啪聲交雜在一處,而除此之外,他冥冥之中也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那是王朝衰亡的喪鍾。
    天家之心荒唐殘暴到了這種程度,這個皇朝,的確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
    ……
    李嶠所部被叛軍圍困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陪都那邊,卻先一步進了李世民的耳朵裏。
    沒辦法,順州本就距離陪都更遠而距離慶州更近。
    李世民因為記掛這個義弟,所以特意打著憂心主君的幌子,帶人駐紮到了慶州西。
    軍帳之中,衛玄成眉頭擰了個疙瘩:“這場仗可不好打啊,盛名之下無虛士,李嶠能以一個奴隸的身份走到今日,絕非泛泛之輩,即便如此,也被困在順州……”
    餘盈盈則道:“看這架勢,隻怕不僅僅是叛軍想一口將他吃掉,連朝廷那邊,也對他心懷惡意呢。”
    滕忠道:“救,還是不救?”
    衛玄成道:“太險了,魏王那邊隻怕也樂得坐山觀虎鬥……”
    眾人熱火朝天的議論,李世民隻管坐在一旁擦刀,並不言語。
    就在此時,軍帳的簾子從外邊掀開,蕭明澤走了進來。
    李世民扭頭去看,就見她到自己麵前,雙手遞了馬鞭給他,笑著說:“都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去吧,多加小心。”
    李世民帶著一點不出所料的笑意,朝她挑了下眉。
    衛玄成:“???”
    衛玄成惱道:“我們說了半天,你是一點都沒往心裏去啊!”
    其餘人也是欲言又止。
    李世民神色反倒輕鬆,動作麻利的站起身來,語氣輕快的道了聲:“回見!”便大步走了出去。
    餘盈盈不無詫異的問蕭明澤:“姐姐怎麽知道他會去的?”
    蕭明澤理所當然的道:“因為他就是這種人啊!”
    她笑吟吟道:“當初李嶠救我們的時候,與我們素不相識,隻憑滿腔義氣,如果今天李嶠有難,他反而畏縮不前,那他就不是李長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