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色授魂與

字數:6639   加入書籤

A+A-




    臨近學期末,寧一宵被部裏評選為新的學習部副部長,準備接替即將在畢業季離開學校的學長。
    上任後,他的第一個工作是組織讀書觀影會,一個對他而言不算和學習有關的活動。
    事實上,無論是閱讀不必要的書,還是看電影,寧一宵都很少做。他所有的時間都拿來學習,為了考試的分數而學習,哪怕連競選學生會幹部的出發點,也是為了掙多點學分,多積累人脈。
    教授喜歡課業優秀的學生,而團委書記這樣的領導,往往喜歡組織能力強的學生。
    寧一宵不喜歡當同齡人的領導,但所有會為他微茫前途添磚增瓦的事,他都願意做,而其他的,他則沒有多的任何時間去消耗。
    部門為讀書觀影會申請到了一個活動室,部裏的其他學生特意用經費采購了一些書籍,拿來布置這裏。
    那天有陣雨,天氣不佳,寧一宵熱心幫助他們將一整箱的書搬進來,然後一本本擺在架子上。
    “辛苦你了一宵,要不是你,我們都打算去隔壁樓借拖車了。”
    寧一宵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小事,別客氣。”
    對方依舊沒有放棄對他的善心誇讚,寧一宵借口讓她把空調打開,“房間裏好像很悶。”
    “好。”
    隻剩下他自己放書,寧一宵臉上的笑容收起,安靜地拆著透明塑封,聽見窗外一聲突兀的雷鳴。
    當他再彎腰從箱子裏拿起新的一套時,發現腰封上印著一行極為鮮明的字:
    [我的整個生命,隻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鬥爭。]1
    寧一宵沉默凝視了片刻,將腰封取下來,對半折疊,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一宵,你幫忙發一下意見卡吧。”
    “嗯,好。”寧一宵放好書,轉身走去。
    參加活動的學生一個個進來,等到人差不多足夠填滿這個小影音室,寧一宵便走上台前,微笑著介紹了關於讀書觀影會的安排,鼓勵大家踴躍討論,盡管連他自己都提不起興趣,他更希望這個時候的自己在打工的地方,多花一個小時賺錢還債。
    但這所頂尖高校從不缺乏熱愛文藝的學生,和他不同,這裏的大部分人,出生就擁有最好的教育資源。天之驕子們不需要在題海中苦苦掙紮,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拿來充實自我。
    座位上的眾人很自然地三五成群,分享書籍。寧一宵為此感到輕鬆,他不需要為上半場的讀書活動再費心工作。
    大家討論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坐著,用活動室的電腦備課。
    初中二年級的數學輔導是他生活費大半的來源,也是他所有兼職裏相對最輕鬆的一個。
    “一宵,電影什麽時候放?”時間差不多過去一半,部員李聰走過來,小聲詢問他,“要不等十分鍾?”
    寧一宵笑笑,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電腦屏幕,語氣輕快,“行啊。”他打完最後一個公式,關閉了文檔,起身給李聰騰空,“你拷貝了嗎?”
    “沒呢,我這會兒弄。”李聰道。
    準備工作就緒,寧一宵起身關閉了所有的燈,李聰點擊了播放,投影幕布亮起,電影開始。
    這是一部晦澀的自傳體電影——鏡子,開篇便是漫長的變焦長鏡頭,油畫一樣盛開著藍紫色花朵的田野,鄉村的樹叢與房屋,柵欄上吸煙的女人,不明所以的獨白詩。
    電影中刮了很大很大的風,大到寧一宵開始思考這是拍攝時的巧合,還是人為,又有什麽方法能吹出這樣大的風。
    整片田野都翻起草浪,綠色的海。
    寧一宵和李聰並肩靠著牆壁站在側麵,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向投影。
    他很認真地想,會是直升機嗎?
    就在這時候,關閉的影音室大門忽然發出很輕的吱呀聲,門縫一點點打開,一個男生動作很輕地走進來,側身掩上大門。
    轉過頭的時候,淋濕的臉孔被潑上油畫般幻彩的光暈。大約是因為在雨中奔跑過,他微微喘息著,胸口起伏。
    窗外的一陣閃電,將他濕漉漉的眉眼照得分明。
    寧一宵好像本能地被什麽抓住了。
    電影裏的男人念著沒什麽音律變化的俄語念白詩,字幕滾動:
    [我們相聚的每一刻,都當做節日在慶祝,世界隻有你我。
    比鳥更輕盈勇敢的你,飛奔下環旋的樓梯,帶我穿過丁香花叢,來到你的領地。2]
    這些詩篇的譯文寧一宵錯過了,但後來的他永遠忘不掉蘇洄出現在昏暗影音室的這一幕。
    以至於後來的他,無數次在自己的腦海裏、夢境裏重新構建這幅畫麵。
    伴隨著闖入者一步步走向末排座位的不隻是幻變的光影,還有寧一宵的眼神。他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盯著看了許久,直到身旁的李聰用胳膊肘撞他。
    “哎,看到了嗎,那個人。”
    李聰聲音很低,被電影的音樂壓去大半。
    寧一宵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低頭,靜了兩秒才壓低聲音回應:“怎麽了?”
    “剛進來的那個,蘇洄,你認識他吧?”李聰臉上的笑意帶著一些輕蔑和戲謔,但不明顯。
    寧一宵隻搖了搖頭,又下意識陪笑,“我還能誰都認識嗎?”
    “也是,你是計算機係的,離得遠不知道也正常。他是個怪人,特別奇怪。”
    李聰在一開始就用了這樣的詞來形容他,令寧一宵心下生出一些不滿,但並未表現出來。
    李聰沒察覺,被前排的學生盯了盯,才拿出手機,用微信給寧一宵發。
    [經管李聰:他跟我同個學院,不過不是一個專業,他是金融係的。咱們學校這個金融係學習壓力多大啊,那恨不得一天24小時當48小時花。
    他呢,動不動就請假,有時候一消失就是一兩個月,去年還休學了,不知道到底是身體差還是厭學。不過特怪,他參加過的考試,成績還都挺好。]
    寧一宵看完了消息,又抬眼,不自覺望向蘇洄的方向。他靠著椅子靠背,用紙巾擦拭著臉側的水,很專注地盯著熒幕,眼睛很大。
    電影裏燃燒的火光映在他臉上,他的眼裏,過分蒼白的臉蒙上一層曖昧的紅。
    [經管李聰:聽說他不喜歡這個專業,大一好像申請過轉專業,好像都審批通過了,結果沒去,搞不懂,可能這就是小少爺的任性吧。]
    [寧一宵:小少爺?]
    [經管李聰:聽別人說他外公是大官,他媽做生意,他爸好像也是官。不確定啊,反正背景挺硬,誰知道是不是自己考上t大的。]
    這種揣測本身就與剛剛李聰說過的事實矛盾了,寧一宵想。
    既然參加過的考試取得的成績都不錯,那就不會是憑關係上學的人。
    盡管他本身就最厭惡這樣的人。
    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好像參與了一場無法回頭的賭局。這場賭局也並不公正,因為有人能從最初就被發放一手的好牌,而有的人隻有爛牌,還不得不打出去。
    手機又一次震動起來。
    [經管李聰:對了,還有特別逗的。他這個人……長得還行,怪的是跟他告白的不光是女的,男的也不少,你知道那個匿名表白牆吧?]
    寧一宵回複說沒有,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看那些東西。
    李聰覺得不可思議,笑了。
    [經管李聰:不是吧,你可是那上麵的常客。我感覺除了你就是蘇小少爺了,哦對了,還有你們信科學院計算機係新來那個姓夏的大一學弟,不愛說話那個,軍訓照片傳得到處都是。]
    寧一宵記得那個學弟,當初還是他負責接待,不過此時此刻他想著的卻全然是蘇洄,哪怕不看他。
    [經管李聰:別說匿名的表白牆了,小少爺之前被人文學院的一個男的追了好幾個月,簡直是跟蹤式的追求,都快給人堵男廁所了。我就納悶了,哪兒就這麽喜歡了,那家夥有什麽魅力啊。]
    寧一宵鎖了屏,沒繼續和他聊。李聰後來也沒聊蘇洄,說些有的沒的,比如說他手機屏幕都碎成這樣了,還不換一個。
    但寧一宵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轉移。
    影音室昏暗的環境下,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的蘇洄看起來與眾人隔絕,很安靜,很專注。
    他有一張很容易讓人記住的臉。
    寧一宵過去認為自己不會用漂亮和美麗去形容男性,現在他糾正了自己的認知,蘇洄可以被這樣形容。
    那些由八卦衍生而來的思緒,令寧一宵無心觀賞電影。
    等到影片結束,大家的討論小聲出現的時候,他才回神,例行公事般和其他部員做著最後一件事,從他們手裏回收意見卡。
    大概是出於某種潛意識,寧一宵走向了蘇洄所在的那一列,從第一排挨個往後接收。他的臉上保持著笑容,看起來足夠陽光友善。
    直到他最終站在蘇洄的旁邊,他的桌麵上擺著一本書,似乎是剛剛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來的。
    “同學,你的意見卡寫好了嗎?”
    蘇洄抬頭,目光與他對上,眼神純真,“我沒有哦。”
    他的音色很悅耳,尾音帶著一點點的上揚,聽起來很無害。
    寧一宵這才忽然想起,“不好意思,我忘記你是後來才到的了。我現在給你一張卡片。”
    他轉身想要往講台去,沒想到被蘇洄伸手揪住了衣服下擺。
    “等一下啊。”
    寧一宵回頭,先是低頭瞥了一眼被抓住的下擺,然後抬頭看向蘇洄。
    蘇洄鬆了手,笑了出來,“你動作也太快了。”
    看見他翻開眼前的書,寧一宵才發現裏麵竟然夾有紙巾。
    “給。”他把寫了字的紙巾遞給寧一宵,笑眼很可愛,“這是我的反饋卡。”
    “謝謝。”柔軟的紙上還沾著一些潮氣,和他一樣濕蒙蒙的,上麵的圓珠筆字跡漂亮清晰。
    寧一宵很敏銳地捕捉到上麵的內容。
    [很喜歡電影裏的風。]
    “不客氣。”蘇洄語氣柔和。
    影音室的人一個一個離開,隻剩下寥寥幾個。
    這次寧一宵接過紙巾後並沒有立刻走,他也說不上為什麽,隻是不自覺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李聰喊他名字。
    “一宵你收完了嗎?”
    “嗯。”寧一宵轉過頭應了一聲。打算離開的瞬間,蘇洄也跟著站了起來。
    他聽到蘇洄很輕的一句話,“你想要我的聯係方式嗎?”
    寧一宵腳步一滯,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於是轉過頭看向蘇洄,眼神中透露出訝異,“什麽?”
    蘇洄沒重複,隻是對他露出一個稚氣的笑。
    有那麽一瞬間,寧一宵產生幻覺。
    他們兩個人站在空曠的草地上,頭頂是螺旋槳快速轉動的直升機。
    巨大的風把蘇洄身上的雨水氣息,連同他遙不可及的矜貴與美麗,短暫地吹到寧一宵胸口。
    “你剛剛都看我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