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N.金絲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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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一宵起初並不想用這麽強硬的手段介入蘇洄的生活。
    他也嚐試過溫和地給予幫助, 或是暗地裏提供他所需要的,但效果都不好,蘇洄比他想象中還要抗拒和冷淡。
    但聽到梁溫被拒絕, 寧一宵還是沒能克製住自己的心, 看著蘇洄陷入鬱期的沼澤,看著他昏迷在地, 因營養不良而住院, 不吃不喝,寧一宵毫無辦法。
    這段時間他想到很多種幫助蘇洄的方法, 可每一件或多或少都不夠好, 唯一安全的,似乎就隻有把他放在身邊。
    這聽上去或許滑稽, 可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蘇洄熬過這段時間,別無他想。
    從瓊斯集團離開時, 寧一宵接到了貝拉的電話, 對方語氣很急,聽上去好像是發生了什麽。
    “克洛伊這兩天有沒有找過你?”
    寧一宵正在車裏處理文件, 盯著筆記本, 語氣平淡, “她為什麽會來找我?”
    “因為我們要訂婚啊,到處都是新聞。”貝拉·瓊斯開始了未雨綢繆,囑咐道, “如果克洛伊來找你,你一定不要露餡, 不要她沒問兩句你就承認了是假訂婚, 知道嗎?”
    “我沒興趣陪你們演戲。”寧一宵坐在車裏, 扯開領帶。
    “沒興趣你也演了, 好處也快到手了,怎麽都得撐到我把信托金弄到手吧,更何況是她要和我分手的,現在著急了?早幹嘛去了。”
    寧一宵實在是佩服大小姐的個性,天不怕地不怕,一定要把事鬧大才滿意。
    貝拉又補充道,“不光是克洛伊,其他人問也是一樣,臨門一腳了,千萬別壞我的事兒,拿出你最擅長的撲克臉!”
    寧一宵心中煩悶,沒多說話,等對麵掛了電話,便讓司機放了鋼琴曲。
    車開出去沒多久,卡爾的電話便打進來。
    “怎麽了?”
    寧一宵最近沒讓卡爾做太多工作,給他的所有任務幾乎都是和蘇洄有關,他的電話一打進來,寧一宵便產生些許不好的預感。
    “sha……”卡爾支支吾吾,“那什麽,我本來剛剛帶著人過去,想把eddy的東西收拾一下,幫他搬家,結果發現他東西都不見了。”
    “什麽?”寧一宵蹙了蹙眉,“他人呢?”
    卡爾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他……我現在在醫院,護士說他本來說要出去轉轉,結果不見了。”
    他的語氣不可控地著急起來,“他是個精神病人,怎麽可以隨便就不見?”
    “她們也沒想到,按理說現在他在重抑鬱期,一般不會跑出去……”
    寧一宵氣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你們去他外婆的病房門口守著,我聯係他。”
    掛斷了卡爾的電話,寧一宵讓司機將車停在路邊。
    他下了車,冷空氣猛地從衣領鑽進來。車門邊站了片刻,寧一宵敲了敲司機的窗戶,問他要了支煙,點燃後靠在路燈下抽。
    他最終還是撥打了蘇洄的電話,打不通便一直打。
    蘇洄最終還是接了,但不說話。
    “你在哪兒?”
    寧一宵壓抑著自己的怒氣。
    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電話裏隻有風聲。
    “蘇洄,你很喜歡玩失蹤是嗎?”
    在寧一宵說完這句話後,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很淡,很輕,沒什麽力氣,“是你要買我現在租的房子,我隻能搬走。”
    寧一宵沒否認他做過的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你一個人根本不適合住在那裏,如果你有別的想法,可以和我商量,為什麽自己消失?”
    他聽見蘇洄沉默了很久,漸漸地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原來還可以商量嗎……”蘇洄斷斷續續,語氣壓抑著委屈,“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寧一宵頓時心軟了,他覺得自己簡直無藥可救。
    “我們不是做了交易?很簡單,我負擔你外婆所有的費用,你隻需要聽我的,住在我給你安排好的地方,其他的我都不需要。你也沒有反對,不是嗎?”
    風聲很大,他幾乎要聽不見蘇洄的呼吸聲。
    “你說可以商量,那我想提一個要求。”蘇洄說。
    “什麽要求?”寧一宵無所謂他想要什麽,隻要不再消失,怎麽都好說。
    蘇洄停頓了一下,用平靜且淡漠的語氣說,“我同意搬過去,但是不想見你。最好是一直不見麵。”
    寧一宵愣在原地,紐約的街道人來人往,風刮在臉上,像一片片軟刀子,劃破他最後的體麵。
    “我知道這很無理。我住在你的房子裏,還要求你不許去,但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其他什麽都可以答應你,而且我知道,你大部分時間也不在紐約,這個要求不難做到。”
    蘇洄頓了頓,“至於費用……我好一點了就可以去上班,還可以接一些別的工作,這樣,我會一點點還給你,我保證。”
    蘇洄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渾身都很冷,他低著頭,盯著路邊快要枯死的一顆小草,等待著寧一宵的回答。
    “好。”
    寧一宵沒有為難,滿足了他唯一的要求,聲音聽上去很冷靜,“我答應你,但是我會安排專人去房子裏打掃衛生和做飯,房子的密碼你隨便換掉,我不會去。”
    說完,他掛掉了電話。
    忙音給蘇洄留下一陣耳鳴,和短暫的胸悶。
    他一夜沒睡,淩晨時悄悄離開了病房,打車回到了他租的房子裏,把要緊的東西全都收起來,早上打給了搬家公司。
    某一刻他是真的打算逃走,可他能逃,外婆怎麽辦。
    蘇洄隻能向現實低頭。
    他坐上搬家的貨車,甚至給不了司機一個終點,隻能在長久的沉默後,向他們要求暫時的倉儲服務,好在他們剛好也有倉庫,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是很幸運的,寧一宵也滿足了他的要求,如他所料。因為寧一宵本來就別無所求,他並不需要和自己見麵。
    蘇洄情感麻木,已經分辨不出這一刻是煎熬還是慶幸,他隻知道無論寧一宵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自己都不應該、也不願意介入他的生活,以及他即將到來的婚姻。
    哪怕他現在確實很便宜,很容易無路可走。
    即便他真的隻是一塊小小的拚圖,也不甘願就這樣被收藏,最好是躲起來,消失不見。
    卡爾來接蘇洄時,他就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隻是在病號服外披了一件大衣,看上去有些狼狽,但臉上的矜貴卻藏不住。
    他的鼻尖和手指關節都被凍紅,不像是離家出走,更像是一隻被迫流浪的小貓。
    卡爾感到抱歉,似乎是因為自己對寧一宵提出的買房提議,把蘇洄逼得太緊,所以他才會跑掉。
    懷著歉疚,卡爾走過去,請蘇洄上車,蘇洄動作很鈍,但還是跟他走了。
    在車裏,蘇洄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卡爾注意到,他很喜歡這樣,幾乎要趴在車窗上,小孩子一樣。
    “eddy,你是不是不喜歡在病房裏待著?”他試探性地和蘇洄說話,“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再去看看外婆,可以嗎?”
    蘇洄隻點頭,不說話。
    卡爾隻好按照寧一宵的囑咐,將他帶去一家高檔中餐廳,也按照他說的,點了一些蘇洄喜歡的菜式。
    當站在一旁的服務生問道“有沒有忌口”時,一直沉默的蘇洄終於說了話。
    “沒有。”他搖頭。
    卡爾準備好的“忌口清單”一下子就失去了作用。
    他坐在蘇洄對麵,發現他胃口實在不好,上上來的幾道主菜幾乎都沒吃幾筷子,隻喝了一點粥和兩顆蝦餃。
    蘇洄為此道歉,說自己太浪費。
    卡爾笑著擺手,“正好我打包帶走給sha,他最近也不好好吃飯,還老胃痛,喝點粥養養胃。”
    他看見蘇洄的表情變了變,垂下眼,但還是沒說什麽。
    老板的苦肉計好像也不好用了,卡爾想。
    可就在服務生拿打包盒上前時,蘇洄又開口,像是自言自語般說,“他不喜歡吃海鮮粥。”
    卡爾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蘇洄說的“他”是寧一宵。
    “對,我差點忘了。”他對服務生說,“這個不要,換一個不帶海鮮的粥品。”
    蘇洄的反應比他更快,卡爾想,這足以證明他們是互相關心彼此的,隻是似乎時機不對。
    他原以為自己這番良苦用心,可以讓這兩人好好相處一段時間,哪怕有再大再深的矛盾,總歸血濃於水,應當可以化解。可沒想到這個矛盾似乎比他想象中還要大,竟然到不見麵的地步。
    卡爾忍不住歎了口氣,一抬頭,發現蘇洄定定地望著那份海鮮粥,眨了眨眼,又撇過臉去。
    離開餐廳前,卡爾收到了寧一宵發來的消息。
    [sha:我已經把我的東西都帶走了,你帶他過來吧,記得教他怎麽換密碼。]
    蘇洄站在一旁等待,也覺得卡爾辛苦,但實在做不出更熱情的模樣,他在車上服下藥,昏昏沉沉,直到抵達外婆所在的醫院。
    她昏迷了多日,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清醒。卡爾在一旁陪伴了一小時,蘇洄一直催促他回去工作,他始終不同意,直到他保證不會再亂跑。
    “那我先去你說的倉庫把東西搬過去。”卡爾笑著說。
    蘇洄沒辦法拒絕。
    護工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安靜的病房裏隻有儀器的嘀聲,一下接著一下,漫長又孤獨,蘇洄始終握著外婆形同枯槁的手,趴在她床邊,感到難捱。
    晚上七點,他感覺外婆的手動了動,護工起身,趕緊叫來了醫生和護士。
    “病人清醒了,等一下還是要做個檢查。”
    蘇洄連忙點頭,詢問他們現在的注意事項,並一直用自己的手握著外婆的手。
    等到醫生護士都走後,護工也適時離開。
    蘇洄看著睜開眼的外婆,不禁眼圈泛紅。
    外婆帶著呼吸罩,鼻子插著氧氣管,就這樣看著蘇洄,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嘶啞。
    “小洄……”
    “我在。”蘇洄忍住眼淚,也不想讓她發覺自己在鬱期,於是努力做出開心的模樣,“外婆,痛不痛?”
    外婆閉了閉眼,輕輕搖頭。她似乎想說什麽,蘇洄湊過去,卻聽到她說的是“一宵”。
    蘇洄身子一頓,“他怎麽了?”
    “我昨天看到他……站在旁邊……”外婆沒多少力氣,說話有些困難,斷續道,“他沒怎麽變……”
    蘇洄沒想到他昨天也在,忽然感到難過,點了點頭,又搖頭,“變了很多,你不覺得嗎?”
    外婆露出一個笑,“是不是……他幫我們……”
    蘇洄點頭,“嗯,手術和病房都是他安排的,你並發症犯了,他還坐飛機過來看你。”
    外婆顯然有些誤會,“你們又……”
    蘇洄立刻否認,“沒有,我們……”
    一時間,他搜尋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形容他和寧一宵現在的關係,於是直接道:“他快要結婚了,未婚妻很漂亮,家庭也很好。”
    外婆蹙了蹙眉,“是嗎?和女孩兒……”
    蘇洄知道她的意思,解釋說,“外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和他其實也隻交往過六個月,甚至隻認識了半年多,也已經分開六年了。六年裏會發生什麽,誰知道呢?”
    他說的每一句都出自真心,寧一宵的為人他很清楚,即便是向上爬,他也從不會傷害任何人,願意結婚,說不定也是真心喜歡。他做不出欺騙別人的行為。
    六個月真的很短,六年卻很長。漫長的六年時光,寧一宵可以和任何人度過很多個月,很多很多天。
    “聽說他未婚妻是他研究生的校友,說不定他們都在一起好久了。他……也沒說過自己隻喜歡男生,以前也有很多女生追他。”
    他垂了垂眼,“寧一宵幫我們,說是因為很感激你,他很謝謝你過去支持過他。”
    外婆閉了閉眼,搖了搖頭,笑容苦澀,便不再繼續了。
    蘇洄也不說了,叫了醫院的餐點,給外婆喂了些湯水,和她說話,見她累了,便扶著睡下,等她睡著,自己才去外麵抽了根煙。
    才抽了半根,卡爾便來了。
    他們隔著夜色望了彼此一眼,蘇洄便知道,鳥籠已經準備好。隻不過比起過去那個密不透風的金絲籠,現在這一個,他困得更心甘情願。
    想到這個詞,蘇洄的道德感不禁鞭笞自己,虛偽又軟弱無能,廉價又故作清高。
    房子離這座醫院不過八分鍾車程,很快就到了,乘坐裝潢精美的電梯上至頂樓,這裏隻有一戶。
    “對了,你先換一下密碼吧。”卡爾設置了門鎖,等待蘇洄輸入。
    蘇洄沒太思考,輸入了外婆的生日。
    “好的。”
    門打開,蘇洄被帶進去,迎麵便是一整片落地窗,窗外是繁華的曼哈頓夜景和中央公園,美得很有衝擊力。
    腦海中不由得泛起六年前的一些記憶,蘇洄感到痛苦,便轉過臉,不再去看。
    “這其實是sha買的第一套房產。”卡爾笑著說,“創業階段其實他一直都在灣區,不知道為什麽,置業的時候第一個就考慮了紐約,這裏還挺貴的。”
    蘇洄都聽見了,但沒回應,隻問:“我住哪一間比較好?”
    “當然是主臥。”卡爾打算帶他上去,從樓上走下來一個傭人,中年女性,墨西哥裔。
    她立刻對蘇洄鞠躬,“您好,我是科菲。”
    “科菲是專業的陪護人員,她是有療愈師的證件的。”卡爾解釋說,“明天還有一個私人廚師會來。”
    蘇洄也回了個禮,轉頭對卡爾說,“我不住主臥了,一樓有客房吧,我住一樓就好。”
    卡爾拗不過他,隻好帶他去一樓一直空著的一間側臥,“這裏連著書房,你應該會喜歡。”
    蘇洄點點頭,“謝謝。”
    “那我讓科菲幫你收拾一下行李。”
    蘇洄溫和地拒絕了,“我自己可以。”
    房間裏很快隻剩下他一個。
    這裏明亮而寬敞,地處紐約市的中心,一間次臥幾乎就是他租住房子的一大半麵積,到處都是著名設計師的作品,連一張地毯都造價不菲。
    但蘇洄卻感到極度地不安全,甚至是壓抑。
    他衝了澡,發現浴室裏沒有任何尖銳物品,鏡子是非玻璃材質,很堅固,剃須刀的刀片不可拆卸,甚至連牙刷的底部都是圓鈍的。
    出來後,他開始收拾衣服,衣櫃門打開來,裏麵的掛衣杆也是經過特殊設計,是傾斜的,所以每一個衣架都帶有定製的卡槽,而且上麵印著[無法承擔重物]的提示語。
    鋼化玻璃的落地窗打不開,還覆著一層百葉簾,房間裏沒有吊燈,是內吸燈環,四角沒有任何突出的壁燈,沒有繩索,就連房間裏的充電線都是短的。
    蘇洄身處一個被設計得無比安全的空間裏,卻無法入眠。
    他想知道寧一宵為什麽會買下這套房子,和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的無心之言有關嗎?
    為什麽要把這裏設計成這樣,是不是過去自己的自殘給他留下太深刻的陰影。
    就像小時候,寧一宵被他相依為命的媽媽拋棄那樣,再也走不出來。
    蘇洄厭惡自己的脆弱和殘忍,但也無可奈何。他就像一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玻璃片,虛有其表,誰握在手裏都會痛。
    無論怎麽說,隻要不和他見麵,他就可以說服自己隻是個陌生人。
    在這裏睡不安穩,蘇洄很早就醒來,隻是躺了很久才離開這個房間,客廳裏一個穿著廚師服的人站著,看樣子是華人,他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叫馬克,要為他製作早餐。
    蘇洄這才發現,原來廚房裏的刀具都被鎖了起來,密碼隻有這位私廚知道。
    “謝謝你馬克,我不是很餓。”蘇洄說,“不用幫我做。”
    “還是要一點的。”
    令他驚喜的是,馬克還會說中文,帶一點上海口音,“早上起來要吃點東西,我給您做碗陽春麵,少放點麵條,吃個爽口。”
    “好吧。”停留在這間大房子裏,蘇洄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身上有一部分皮膚像鱗片似的,一片一片掉下來。他忍不住又回到浴室,洗了個澡。
    出來時,蘇洄用毛巾擦拭頭發,發覺頭發又長長了,看上去很不精神,門鈴聲忽然響起,科菲在收拾東西,馬克又在煮麵,蘇洄想了想,自己走過去。
    他沒有看貓眼的習慣,因為小時候看過一部恐怖片,導致一直很害怕貓眼。
    門鈴聲響個不停,蘇洄手握住門把手,開了鎖,將門拉開來。
    來客是一個戴著白色墨鏡的混血兒,個子很高,穿著一件花襯衫,看上去就像是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的人。
    在見到蘇洄的瞬間,他愣了愣,懸在半空打算敲門的手也頓住。
    蘇洄試探性詢問:“你是……”
    沒想到對方反應怪極了,先是確認了一眼門牌號,又看回他,啪地把墨鏡往上一抬,接著湊近了仔細盯他的臉。
    然後發出了一聲字正腔圓的——
    “我操……”
    蘇洄起來服過藥,本就昏昏沉沉,頭腦混沌,被他這一聲弄得懵在原地。沒想到這家夥還不消停,睜著一雙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猛地拍了一下腦門,拿出手機,邊撥號碼邊吐槽,“怪不得給他弄得五迷三道的……”
    蘇洄想問他是不是找寧一宵,沒想到還沒開口,這人便走了,隻不過電梯間還回蕩著他的聲音。
    “我操……我真服了!”
    好奇怪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