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N.痛苦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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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寧一宵同住的一周裏, 蘇洄明顯感覺到自己不可控的情緒逐漸恢複。
    他不再像前段時間那樣麻木,那麽消極,也能接收到一些來自外界的情緒。甚至在麵對寧一宵的時候, 他會時不時笑出來, 這是蘇洄在之前的鬱期所根本不敢期望的。
    他認為自己像一個笨拙的小偷,不斷地去寧一宵身上竊取暖和熱,但不貪心,一點點就可以熬過一個夜晚。
    然而, 離每一年裏他最不想麵對的日子越來越近。這種恢複也漸漸地轉變成不確切的恐慌, 仿佛他再往前邁出幾步, 就會踩空,墮入一個無底洞。
    每到這幾天,他總會下意識地極度抗拒吃藥和治療。
    蘇洄每天給自己指定了吃藥的鬧鍾,定時定點提醒總是拖延的自己, 可到了這幾天, 鬧鍾也毫無作用。
    就在很平常的某一天,紐約陰雨綿綿,明明已經上午十一點,外麵的天色依舊是鉛灰色,厚重的雲沉下來, 壓在天空上。
    寧一宵很早出了門, 走之前給他發了消息。
    [寧一宵:餐桌上有三明治, 我要去見幾個投資人, 中午不一定回來,你自己好好吃飯。]
    蘇洄看到了消息, 但並沒有回, 這一天他狀態變得極差, 突然從山腰墜落穀底。原以為這場漫長又難熬的馬拉鬆終於可以看到終點的曙光,可突然一切都毀掉了,終點再次變得遙遙無期。
    他眼睜睜地看著提醒服藥的鬧鍾響起,被忽視,間隔幾分鍾後再響,就仿佛陷入了一個糟糕的時間循環裏,不得解救。
    缺乏藥物的管束,情緒控製便大幅度滑坡,蘇洄經曆了一整夜的失眠,白天無法離開房間,隻是躺在地上,無法爬起來。
    思緒如同浸泡在冰水裏,被低溫麻痹。時間被拉得很漫長,蘇洄偶爾會想起寧一宵,但大多都是過去的樣子,想到他抱著自己,很溫柔地撫摩他的臉頰和身體。抱著一些錯誤的期待,某些時刻,蘇洄希望自己能好起來,但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心底祈求寧一宵遠離自己。
    他是個精神病人,曾經很決絕地傷害過寧一宵,明知他最討厭被人拋棄,依舊做出了這樣壞的選擇,未來可能還會繼續傷害他。
    中午,蘇洄依舊躺在地板上,安靜地聽著自己的心跳。
    手機放在床邊,似乎響了很多次,都是被撥打過的痕跡,但他沒辦法理會。雪糕也一次又一次地在門外叫他,試圖開門,蘇洄聽見了,卻毫無辦法。
    直到他聽到雪糕在撞門,情緒才有了起伏,於是很艱難地扶著地板起來,花了很大的工夫走過去,開了門。
    雪糕幾乎是一瞬間撲到他懷裏,由於力氣太大,直接把蘇洄撞倒在地。
    他覺得痛,又分辨不出具體的位置,所以也隻是將頭埋在雪糕的脖頸,安靜地掉眼淚。
    “你來找我了。”過了許久,蘇洄才小聲開口,“是不是?”
    雪糕嗚嗚地叫著,抬著前爪,仿佛真的會擁抱。
    蘇洄的大腦一瞬間湧入很多不愉快的記憶,很多他以為自己可以擺脫,也早就應該擺脫的回憶,幾乎將他淹沒。
    他感到喘不過氣,時間一分一秒地捱過,雪糕始終陪伴著。
    “我不見了,給你寫信吧。”他開始對雪糕說一些很沒邏輯的話,像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你會看嗎?”
    雪糕叫了兩聲,像是回應。
    蘇洄的思緒被分割成兩部分,一半的他感到荒謬,另一半則非常無助,好像變回了六年前的自己。
    “你看不懂的……你會丟掉。”
    雪糕很可憐地嗚咽了一聲,不再發出聲響,隻是默默嗅著蘇洄身上的氣味,用濕潤的鼻尖蹭他的脖頸。
    電話又一次打來,在床邊發出很大的聲響。雪糕的尾巴豎起來,察覺到鈴聲,於是離開了蘇洄的懷抱,跑著將手機叼過來,遞到蘇洄手邊。
    他這時候才不得不麵對外界的一切。
    界麵上顯示著梁溫的名字,蘇洄靜默了片刻,還是接通了,他並不想將手機放到耳邊,所以直接開了免提,手機放在地板上。
    自從被他明確拒絕過後,梁溫主動退回到安全的社交範圍以內,他知道蘇洄需要陪伴,更需要自由。
    但這次打電話過來,意圖也很明確。
    “你太久沒有接受治療了,我專門問了多爾西醫生,自從你從西雅圖回來,就沒有預約過谘詢,上一次他開的藥你吃完了嗎?”
    蘇洄表現得很安靜,過了很久才開口,“沒有。”
    “你有按時吃嗎?”
    蘇洄用沉默代替回答。
    而與此同時,寧一宵拒絕了投資人的午餐邀請,提前趕了回來。剛打開門,寧一宵便聽到了蘇洄說話,以及透過音響傳來的梁溫的聲音。
    雪糕很敏銳地發現了他的存在,直接從蘇洄的房間衝了出來。
    寧一宵站在玄關,對雪糕做了噤聲的動作,然後輕輕帶上了門,脫下大衣外套,拿起買回來的冰淇淋,一步步朝裏走去。
    “eddy,我知道,你每一年的這個時間都很難熬,會生理性地抗拒治療,這些我都很清楚,但你知道嗎?這段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你可以像去年或前年一樣順利度過的。”
    蘇洄的聲音聽上去和昨天完全不一樣,像是又一次陷入了情緒崩塌。
    “我……我就是不想再想起那些。”
    “不會的,你現在需要好好地和人聊一聊,你把地址給我,我去接你。”
    蘇洄陷入了沉默。
    寧一宵站在原地,安靜地聽著這些對話。他知道出於禮節,自己應該避忌,可他做不到。
    蘇洄與梁溫的對話仿佛設下了一道屏障,就像是特殊用戶之間的交互,以寧一宵如今的等級,即便接收到這些信息,也都如同密文。
    他看了一眼時間,1月28號,他不知道這個日子對蘇洄意味著什麽,為什麽會因為這段時間而陷入痛苦。
    寧一宵再一次意識到,在蘇洄的人生裏,他所占據並參與的隻有短短幾個月,短到甚至沒有捱過那一年的1月28日。
    關於蘇洄人生的許多重要部分,寧一宵都沒有參與,也無從知曉。很多人都比他清楚,也比他更容易獲得蘇洄的在意和關心。
    他知道自己暫時沒辦法做那個對蘇洄而言最重要的人,也沒辦法像一名醫生一樣給予他幫助和治療,他能做的不多,也不算好。
    “不用,我不想……”
    時隔近乎半分鍾,蘇洄才終於回絕。
    “你不能這樣,這樣下去很危險。”
    蘇洄卻隻是重複著,“我不想。”
    他有些殘忍地掛斷了電話,也很冷漠地選擇了關機。看到梁溫,他同樣會想到醫生和醫院,繼而出現嚴重的反芻。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熬過去了,蘇洄並不害怕,他時常會想,不一定要熬過去才是好的結局。
    可現在又不一樣了,他看到了寧一宵,再次有了和他相處的機會,蘇洄有些舍不得。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寧一宵忽然出現在他的門口,像荒誕的白日夢一樣,他穿著一襲帶著寒意的正裝,手裏卻拎著極其不相稱的冰淇淋包裝袋,輕聲叫他的名字。
    “吃冰淇淋嗎?”
    蘇洄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紅的,臉上缺乏血色。他手撐在地上,試圖站起來,但發現做不到。
    “我……”
    寧一宵並沒有等,他走上前,伸出一隻手,將蘇洄拉起來。
    短暫到不過幾秒的牽手,卻令蘇洄感到難過。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看上去一定很可怕,但還是沒能拒絕寧一宵的邀請,跟著他來到了客廳,寧一宵坐在沙發上,他則選擇坐在羊毛地毯上。
    寧一宵將客廳的空調溫度又調高了,然後拿出巧克力味道的冰淇淋,連同勺子一起遞給蘇洄,自己則解開領帶,靠在沙發上看他吃。
    蘇洄抿了一口,麻痹的舌尖很愚鈍地感知著甜與苦,後知後覺地,他發現寧一宵並沒有吃,於是看了看袋子裏的另一盒。
    寧一宵很快說,“這個也是你的。”
    蘇洄聽了,垂下眼,遲緩地搖了頭,“吃不了……”
    “那就凍起來。”寧一宵聲音裏帶著很淺的笑意,給蘇洄很細微的包容和寬慰,“這家店明天休店一天,多買一盒明天也不缺。”
    蘇洄鼻尖很酸,他皺著眉,努力讓自己不要在寧一宵麵前掉眼淚,也很安靜地一口一口吃冰淇淋。
    “我給你做的三明治你沒吃。”寧一宵用肯定的語氣問他。
    蘇洄反應很慢,望了一眼餐桌,然後回頭,用做錯了事的眼神看寧一宵。
    寧一宵卻並不在意,笑了笑,“正好,一起吃吧,我也沒吃午餐。”
    他起身,將做好的牛油果雞蛋三明治和蔬果汁端過來,放在茶幾上,這次他也坐到地毯上,很隨意地問蘇洄,“要不要看電影?”
    蘇洄望著他,眼神中有些迷茫。
    “我今天有點累。”寧一宵靠在靠枕上,“和他們那些人說話很煩,今天下雨,堵車,好像都不太順利,所以想看電影。”
    他看向蘇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經意的蠱惑,“一起吧。”
    寧一宵絲毫沒有提方才的事,也表現出並不在意他狀態的樣子,就像昨天前天那樣對待他,而不是將他視為一個反複被抑鬱擊垮的病人。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當朋友。
    蘇洄眼前逐漸蓄起水霧。
    他唾棄自己的軟弱,明明想躲起來,不要再打擾寧一宵的生活,最終還是敗給了對他的依戀。
    沒辦法回答問題,蘇洄隻是很輕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寧一宵對電影並沒有太多了解,也不那麽感興趣,甚至會覺得浪費時間,所以獨自一人時從來不看。但過去蘇洄總會想和他一起看電影,比起很多的約會活動,這似乎更能讓他開心。
    不過看電影的蘇洄認真又不認真,有時候會拉著他說很多充滿文學哲思的觀點,有時候又隻是忽然湊過來,抱住他親吻和撩撥。
    所以大部分陪他看過的影片,寧一宵都不記得結尾。
    他下意識想找一部他們看過的片子和蘇洄看,想逗他,但忽然想起方才蘇洄和梁溫的對話,轉而放棄。他怕讓蘇洄想到太多過去,會惹他傷心。
    “這部好像是新片子,拿了獎,不知道怎麽樣。”寧一宵點擊了播放,將三明治拿起來,遞給了蘇洄。
    蘇洄很慢地吃了幾口,沾到嘴邊卻渾然不覺,他眼睛盯著屏幕,許多迷幻的光投映在他臉上,很漂亮,讓寧一宵不自覺想到了他們剛見麵的樣子。
    蘇洄忽然轉過臉,語速很慢地詢問,“可以把燈都打開嗎?”
    寧一宵看了一眼房間,的確很昏暗,但也適合觀影。
    “當然。”他用手機遙控開了燈,“這些夠嗎?”
    蘇洄卻像小孩子一樣,說話有些吃力,但很倔,“全部都打開……可以嗎?”
    寧一宵照做了,也沒問為什麽,隻是看著蘇洄。
    察覺到被盯著,蘇洄轉過臉,眨了一下泛紅的眼。
    “你嘴上沾了牛油果泥。”寧一宵很自如地找了個借口,也隨意指了指。
    蘇洄有些尷尬,伸出舌尖,試探性舔了舔,眼睛瞟著寧一宵,像是想從他臉上找答案。
    寧一宵差一點就要伸手,但還是反應過來,也沒有過多指點,直接抽了一張紙遞給他。
    蘇洄接過紙巾,擦幹淨嘴角,繼續專注地看電影。
    一整夜的失眠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再次陷入昏沉之中,電影冗長而單一的長鏡頭,舒緩的鋼琴和畫麵中令人昏睡的南法夏日,一切都催眠著他的意識,直到他漸漸閉上眼。
    寧一宵很快就意識到蘇洄睡著,側過頭,看見他歪靠在靠枕上,手裏還攥著一小團紙巾。
    他調低了音量,等到確認蘇洄睡得很熟,才將隔在他們之間的茶幾搬開,又拿來厚毛毯打開來,蓋在蘇洄身上。
    他很輕地掰開蘇洄的手指,把用過的紙巾團從他掌心拿出來。下一秒,蘇洄的手就搭到他的手上,半扣著他的指尖。
    這讓寧一宵很想握住他的手,但又覺得還不是時候。蘇洄睡著時,肩膀偶爾會輕微地顫一下,他就伸出手,輕拍他的肩背。
    電影臨近尾聲,他們再次錯過了劇情。盡管這次的自己既沒有與蘇洄接吻,也沒有做出更出格的事,僅僅隻是陪在他身邊,安靜地看他的睡臉,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錯過的結局並不重要,如果他想知道,可以自己一部部重看一次。但如果蘇洄仍舊在他身邊,寧一宵想,他還是寧願浪費時間,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