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P.墨菲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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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洄的離家出走其實並非臨時起意, 他早就想逃,卻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
    他的處世態度一向都是逃避,過去的反抗也都很短暫, 收效甚微, 至多在外晃蕩一夜, 然後老老實實回到家裏受罰, 唯獨這一次,蘇洄並不打算再回去。
    寧一宵給了他歸屬和勇氣, 讓他可以義無反顧地叛逆一場。
    盡管已經離開家半個月,可每到關了燈, 黑暗中, 蘇洄還是會想起那天的爭吵, 那是他記憶裏最大的一次,外婆不在,外公幾乎說了所有能說的重話, 甚至將媽媽也牽扯進去。
    [你從小到大就被嬌生慣養,知不知道現在季家的勢力大不如前?我老了,也早就退休了, 出門在外別人也不過是賣給我這張老臉一個麵子,真以為還像以前那樣呼風喚雨?
    我事事為你籌謀,一把老骨頭, 舔著臉替你挑個門當戶對有前途的丫頭, 你呢?直接把你的病都抖落出來,是想全天下都知道我有個神經病的孫子?
    像你這種不中用的孩子, 根本撐不起一個家!恨隻恨我季泰履沒生出兒子, 後繼無人!]
    原本季亞楠也因為蘇洄的貿然行事而頭疼, 可聽到親生父親的這番話, 隻覺得心寒。
    當初她上大學,選擇從政,季泰履根本不支持,隻因為她是女孩兒。自主地選擇了伴侶,違背父親意願,同樣沒有得到認可,後來丈夫離世,她接管了亡夫留下的公司,更是被季泰履說成是不務正業。
    生下來的孩子明明天資聰穎,可偏偏生了這樣的病,成了她一生的痛。
    她從來沒有被自己的父親誇過哪怕一句,甚至還不如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受他器重。
    蘇洄也覺得可笑,他原以為這場強製的“相親”是季泰履擔心他的人生,騙也要騙來一個人同他這樣的精神病人結婚,沒想到這隻不過是他維係家族榮光的政治聯姻。
    怪隻怪蘇洄自己太天真,事實上,當外公將自己的資源和人脈都傾注給徐治的時候,他就應該清楚,親情和血緣對他這樣看重名聲的人一點也不重要,抵不過一個爭氣的女婿。
    因此他很直接地告訴外公,如果有的選,他一點也不想生在這個家裏,一點也不想做他的外孫。
    蘇洄是個柔軟的人,這幾乎是他說出的最重的話。
    這些爭吵的細節都刻在他腦海裏,但蘇洄並沒有細致地告訴寧一宵,一是覺得寧一宵工作和學習都很辛苦,不想再為他平添負擔,二是他鐵了心不打算回去,覺得這些已經發生了的事無法改變,也不再重要。
    和寧一宵一起度過的時光,幾乎是蘇洄二十年來最輕鬆的一小段人生。
    他可以每天與喜歡的人相擁入眠,和他一起為了確鑿的未來而努力,可以每天一起醒來,互道早安,這是過去的蘇洄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寧一宵早上起得很早,會做一些簡單的早飯,然後和蘇洄一起洗漱,並排擠在很小的洗手間,偶爾隔壁的室友會路過,本來在親昵打鬧的兩人會突然分開,假裝成不熟的樣子,各洗各的。
    他們會一起擠地鐵,寧一宵的手臂是最安全的屏障,蘇洄喜歡麵對麵和他站著,看著寧一宵笑。
    寧一宵會歪頭,低聲問他:“笑什麽?”
    蘇洄踮起腳,貼到他耳邊小聲說:“你襯衫沒扣好,都能看到吻痕。”
    寧一宵很無奈地把扣子扣到最上一顆,等到離開地鐵才對他說,“昨晚不是提醒過你,不要弄到這麽明顯的地方。”
    “怕什麽?”蘇洄很是無所謂,“反正你這樣的人,傻子都知道不可能是單身,正好擋擋大帥哥的桃花。”
    寧一宵隻覺得這都是他的歪理,“別人隻會覺得我精力過分旺盛,每天加班還有時間做這些。”
    蘇洄笑了,湊過去小聲說,“你本來就是啊。”
    周五的晚上是他們的采買日,附近超市七點後會打折,加上星期五會員日,很多東西都會比以往劃算。
    事實上,寧一宵認為逛超市很浪費時間,他一個人生活時大多是事先想好缺什麽,然後最快速度買好回去,但蘇洄非常愛逛超市,仿佛超市是他作為成年人的遊樂場。
    他喜歡和寧一宵肩並肩一起挑選水果,或者是在水產區看魚,也很愛去糧油區,挨個兒把手伸到裝著各種穀物的米桶裏,比較一番,告訴寧一宵哪個最舒服。
    “我比較喜歡這個茉莉香米,還有東北大米。”
    寧一宵逗他,“你可以寫張紙條,貼這兒。”
    “寫紙條幹什麽?”蘇洄問。
    寧一宵抿著笑意,一本正經:“提醒那些把手伸到米桶的小朋友,畢竟你已經做過調研了,可以讓他們直接找到最舒服的兩個種類,不用這麽麻煩,一個個試。”
    “寧一宵,你諷刺我!”
    蘇洄喜歡打折,很愛吃那裏便宜的兒童牛排。
    寧一宵想,蘇洄可能隻是吃慣了好的,想吃點不一樣的。
    但新鮮感總會褪去,他不可能一輩子愛吃廉價的食物。
    寧一宵是被現實反複捶打而長大的人,連享受和蘇洄在一起的快樂都倍加小心,生怕這些都隻是泡影。
    事實證明,他的人生永遠都逃不過墨菲定律,越害怕什麽,什麽就越容易發生。
    這些的確不牢靠,隻需要蘇洄的一次抑鬱發作,美麗的泡影就全部傾覆。
    之前的抑鬱期,蘇洄都躲在家中,寧一宵隻能透過電話聯絡接觸他,並不像現在這樣直觀地麵對愛人的另一麵。
    他的靈動、亢奮、充滿魅力的言語和思考都在一瞬間泯滅了,除了一副不會回應他的空殼,什麽都沒有。
    在蘇洄抑鬱發作之後,寧一宵請了好幾天的假,留在家裏照顧他,但蘇洄的冷漠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無論他說什麽,蘇洄都不會回答,眼神空洞地望著牆壁,就算親吻,也不會有反應,甚至會惹他流淚。
    反差太大,寧一宵花了很長的時間消化,也早已習慣不傾訴自己的疲倦和負麵情緒。
    隻是公司要求他回去實習,請假太多會對他之後開具實習證明造成影響,而蘇洄也比剛開始進入鬱期狀態好了一些,寧一宵不得不回去。
    可他沒想到,就在自己返回公司實習的第一天,室友王聰就給他打了緊急電話。
    “你快回來!蘇洄在廚房拿著水果刀要割手腕!”
    寧一宵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趕回去親眼看到蘇洄癱坐在廚房的地板上,手腕的表皮留有一道淺的血痕,都無法理解發生的一切。
    “還好我發現得及時,好像就是皮外傷,快帶他去醫院吧!”
    如果王聰再晚一步,會發生什麽?寧一宵不敢想。
    他帶蘇洄去了醫院,陪他住院治療,期間蘇洄一言不發,好像並不認識自己。
    醫生叫他出去,告知他蘇洄目前的情況,“病人的病史很久了,雙相對他情緒造成的影響是非常大的,鬱期的自殘傾向很嚴重。你是他朋友?”
    寧一宵並不想承認這個頭銜,但這並不重要,所以他點了頭。
    “他躁期的狀態如何?”
    “每天都很開心。”寧一宵如實說。
    醫生聽了,很嚴肅地解釋說:“病人開心的狀態也並不一定發自內心,他的快樂很可能是建立在輕躁狂的基礎上,中樞神經遞質代謝異常,或是神經內分泌功能失調,他所表現出來的快樂也好,興奮也好,都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一種病理反應。打個比方,輕躁狂時期的人就像是處於熱戀中,頭腦發熱,覺得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
    聽完這些,寧一宵變得有些沉默。
    “我知道了。”
    他一時想不出還要說什麽,獨自回了病房。在藥物的作用下,蘇洄已然睡著,多人病房不算安靜,燈也開著,寧一宵走過去,果不其然發現睡著的蘇洄還皺著眉。
    他俯身過去,手指輕輕揉開蘇洄緊皺的眉,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動作很輕地撩開蘇洄病號服的袖子,看了一會兒他手腕包紮的傷。
    傷勢不算重,護士隻是為他包了薄薄一層紗布,但寧一宵還是覺得很痛。
    某個瞬間,醫生的話再次回響於耳邊,寧一宵的腦中閃過一絲過去從未有過的念頭。
    所有的快樂都是假的嗎?都是病理反應嗎?
    仿佛是大腦出現了保護機製,令他沒辦法接著想更深的內容,一通工作電話打開,寧一宵隻好出去。
    他帶著筆記本在醫院的走廊辦公,熬夜補上自己沒做完的工作,白天再照顧蘇洄。
    這段時間令他想到了自己中考時期的回憶,當時媽媽被繼父打斷了一條腿,對方拿著她辛苦攢的錢外出賭博,把她一人丟在家裏等死。
    盡管快要臨近考試,寧一宵還是請了假,回去照顧受了傷的媽媽,生了火等待飯煮熟的間隙,他就坐在爐子前做題,差點累得睡著。
    媽媽很愧疚,吃飯時邊吃邊哭,催他回學校,但寧一宵說什麽也沒答應,他很努力地考試,考上當地最好的高中,並承諾,一定會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拋下自己走了,除了一身債,什麽都沒有留下。
    但寧一宵始終覺得,這次會不一樣,蘇洄和自己的媽媽也不一樣,隻要他夠努力,他們會有很好的結局。
    事情也確實朝著他的計劃發展,熬過鬱期最難的階段,在藥物的作用下,蘇洄也一點點好轉起來,情緒得到了很好的控製,甚至可以和寧一宵溝通,隻是時間不太長。
    那天他們正在醫院吃飯,寧一宵特意帶了雞蛋羹,蘇洄剛吃了一口,突然放下手裏的碗。
    “對不起。”他對寧一宵說。
    寧一宵笑了一下,手碰了碰蘇洄的臉,“你又沒有做錯什麽,不要道歉,對我永遠都不需要說這句話。”
    蘇洄皺著眉,眼眶很紅,“你很累對不對?”
    寧一宵搖了搖頭,“你好起來,我就會好的,所以你要聽醫生的話,乖乖吃藥,好不好?”
    躁鬱症最折磨人的地方在於,它時常會營造出一種“我康複了”的假象,因為深陷鬱期泥沼的人,會在某個不起眼的時間點,突然渾身輕鬆,心情攀升至高點,好像真的恢複“健康”。
    蘇洄就是這樣,他突然就轉為躁期,重新變回快樂的自己。當他和護士聊天時得知住院費用,便非常篤定要出院,要回到和寧一宵的小家。
    寧一宵還並不知道這一切,他正在公司上班,蘇洄自己偷偷回去,想給他準備驚喜,回家後遇到正要出門的王聰,對方看到他就像看到鬼一樣。
    但蘇洄並沒有注意,還很熱情地和他告別。
    他回去的路上買了花,忽然發現家裏冰箱很空,於是下了樓,獨自去銀行取錢,打算去超市買很多東西回來。
    但蘇洄突然發現,自己的銀行卡被凍結,信用卡也被禁止消費。
    “我們查詢過了,您這邊是因為主卡持有人選擇了凍結名下的副卡,我們也沒有權限幫你解開,很抱歉。”
    蘇洄並沒有太意外,畢竟離家出走的時候,季泰履就說的很清楚。
    [走出這扇門,你以後就不是季家的人,別想著再回來當少爺!]
    他不是傻子,收拾行李時也從床底拿了自己偷偷攢的一筆錢,不算少,但在北京這樣的地方,也花不了太久。
    離開銀行時,外麵刮了很大的風。十一月初的北京熬過半個秋天,天氣越來越冷,棕黃的落葉被卷上灰色天空,孤零零從蘇洄眼前飄走。
    他身上的現金所剩無幾,但因為太冷,下意識地伸手招了出租車,可當車子為他停下時,蘇洄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如今不再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小少爺,所以又對司機說了抱歉。
    司機脾氣暴躁,隨口罵了句“有病”,這句話好像變成無數根針,紮在蘇洄的臉上。
    他最後是走回去的,路過一家冰淇淋店,買了兩盒,回去凍在冰箱裏,作為降級的“驚喜”。
    不過寧一宵似乎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他隻在乎蘇洄又一次重獲快樂,明明回到家是已經很累很累,卻還是從背後長久地擁抱著他。
    蘇洄和往常一樣對他說好多話,包括一些不著調的幻想,和沒有經過考量的打算,但沒提經濟來源被切斷的事,隻是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了自己的下一步計劃。
    “寧一宵,我想去找個兼職,你覺得我適合做什麽工作啊?我現在去找王教授,讓他幫我找實習,你覺得可行嗎?”
    蘇洄想了想,王教授和外公關係密切,說不定早就打好了招呼,不會給他提供幫助。
    他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就像一隻螞蟻,如果季泰履動真格,一隻手指就能擋住他的去路。
    但蘇洄還是認為自己不是廢物,總有可以讓自己獨立的本事。
    “要不我去教小孩畫畫吧?”他覺得這個主意好極了,但沒有得到寧一宵的回應,於是在他懷中轉過身,這才發現寧一宵已經累得睡著了。
    蘇洄有些心疼,蹭了蹭他的鼻梁,又小心地親吻他的嘴唇,學著寧一宵平常的樣子,輕輕拍他的後背。
    “晚安,寧一宵。”
    躁期的行動力總是很強,蘇洄第二天就偷偷寫了簡曆,在網上的平台發布,很快得到回音,憑借著學曆和躁期出眾的口才,他獲得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盡管真的就隻是教六年級的小學生畫畫。
    白天他還是回到學校上課,並且比以前更有動力,周三,寧一宵也有課,是上午的最後一節,所以他們約定好在食堂見麵。
    天色不算好,一夜大風沒消停,食堂門口的一棵剛栽上去的樹被硬生生吹斷,倒在路邊,路過的學生都繞道走,蘇洄卻蹲在樹前,觀察它的斷麵,直到學校的工作人員來趕他走,他才不得已去到食堂。
    等待的間隙,蘇洄撕開了一個棒棒糖的包裝,含到嘴裏,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端著餐盤找空位的馮程。
    馮程也看到了他,原地愣了愣,然後似乎猶豫了半天,但在蘇洄朝他笑著招手時,還是略帶扭捏地走了過來。
    “好巧啊。”蘇洄表現得很熱情。
    “好久不見。”馮程說話習慣半低著頭,又時不時抬眼盯著蘇洄,被發現後再躲開眼神。
    “對啊,我前段時間生病了,而且也不在家住嘛。”蘇洄絲毫不在意馮程的靦腆,很開朗,說話的間隙他忽然發現馮程放在一旁的申請表,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有些驚喜,“誒?你也在申請csc?”
    “啊……”馮程收起資料,“隻是隨便看看,我……”
    蘇洄意識到是自己不該多看,連忙說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放心上。”
    正說著,他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蘇洄。”
    在嘈雜的人聲中,他幾乎一瞬間辨別出那是寧一宵,於是一下子回了頭,很開心地站起來便要走,後來想起馮程,又扭頭笑笑,“我先走啦,你加油。”
    馮程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望著他離開,也一直看著他和寧一宵吃飯說話的樣子,看了好久,才低頭吃自己的。
    收拾了餐盤離開,馮程忽然在食堂附近看見了自己的父親,他手裏提著一兜看上去就不便宜的水果,對他招手,於是馮程走了過去,“怎麽來學校了?”
    馮誌國說:“送老太太過來找她外孫唄,怕他在外麵吃苦頭,眼巴巴跑來送錢。我反正是要接送她老人家,就順道給你帶了好吃的,怎麽樣?學習是不是很累啊。”
    馮程聽到他說的,不由得關心了幾句蘇洄的事,沒想到馮誌國開口便說蘇洄不知好歹,放著好好的少爺不當,非得離家出走,本來隻需要接小少爺上學放學,結果他甩手一走,自己現在要幹的活兒反倒比之前更多了。
    “他媽的,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麽時候……”
    聽到父親罵蘇洄,馮程立刻起了情緒,疾言厲色地打斷,“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說話!”
    馮誌國都被自己兒子這股無名火弄得愣住,他的脾氣明明一向溫順,從來不會頂嘴。
    “你抽什麽風?讀書讀傻了?”
    馮程不想聽,水果也不拿,轉身便走了。
    “這一個兩個的,操。”
    馮誌國也懶得管,自己上了車,等著季家老太太接濟完孫子回來,剛關上車門,連煙都沒點,看了一眼拿來的東西,心生煩悶,罵了一句,最後還是提著水果下車,往兒子的宿舍去。
    “真他媽欠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