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更】P第章 愛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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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蘇洄才慢慢消化這個噩耗。
    就好像他的天空本就一片黑暗,但幸運的是亮著幾顆星,讓他的夜晚不至於太孤單,但現在,又一顆星星滅掉了。
    園丁過來了,在花園裏除草,冬天的最後一茬野草。即便玻璃門被緊鎖,蘇洄似乎也聞到了那股草腥氣,他拉上窗簾,跑到浴室裏吐了。
    蘇洄發現,人真的很容易消失在這個世界。他的叔叔,寧一宵的媽媽,都是說不見就不見,不像電影,有劇透,有預警,真實世界糟糕得就像打地鼠的遊戲,隻是他們不是拿著錘子的人,而是慌忙逃竄的地鼠,疲於應付一個接一個的重擊。
    他很想逃離,很想留住,但他隻是一隻困在洞裏接受現實的地鼠。
    一整個下午,蘇洄都在房間裏念書,很大聲地念出來,用以對抗躁狂和痛苦。天暗下來,他想到什麽,從床底的收納抽屜裏找到之前許久沒有打開過的箱子,輸入密碼將其打開,在最底層翻到一個小盒子,裏頭裝著一些簡易的紋身工具。
    這是他之前躁期興致勃勃買下來的,但等東西送到時,蘇洄已經轉入鬱期,根本提不起任何興趣,再後來就被遺忘了。
    裏麵的工具比他想象中還要少,蘇洄展開長長的使用說明,控製不了自己不念出來。
    於是他拿上所有工具,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脫掉上衣,念過一遍使用說明後,他找到自己覺得合適又夠得著的一處皮膚,用酒精棉片消毒。
    亢奮操縱著他的大腦,明明讀過說明,蘇洄卻還是任性地沒有照做,沒有拓印,直接上了墨,對準胯骨處的皮膚。
    刺青比他想象中痛,也比他以為的要難很多。每紮一次,他都會想到寧一宵的臉。
    浴室的暖氣將他弓著的後背烘出薄薄一層汗,額頭也是,蘇洄手有些抖,刺一會兒停一下,隻是一行英文,他卻花了三個小時才弄完。
    成果比他想象中漂亮,蘇洄對著鏡子照了照,皮膚上微微的凸起和發紅,都讓這更加真實,套上上衣和外套,他盤腿坐在落地窗前,欣賞著夜晚的花園,開始哼歌。
    哼到一半,蘇洄忽然停下,因為他發現花園裏的魚缸也不見了。
    第二天清晨,傭人打開門,將他們準備好的適合葬禮的衣服帶了過來。蘇洄就像個任人擺布的娃娃,套上全黑的襯衫、西服,以及黑色大衣,最後,同樣一襲黑色裝扮的季亞楠也走過來,為他別上一枚白色綢製襟花,看上去很像白山茶。
    蘇洄表現出和躁期極不相符的安靜,季亞楠說什麽,他便點頭。出於特殊的家庭關係,這次隻有他們母子前去,出門前,蘇洄看到憔悴的外婆從樓上下來,他走過去,任外婆抱了抱。
    “別太傷心。”外婆撫摸他的頭發。
    蘇洄搖頭,他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母親,小聲對外婆懇求,“外婆,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手機嗎?”
    外婆想了想,應允了。
    蘇洄拿到手機,立刻給寧一宵撥去電話,但無人接聽,他的時間不夠,隻能快速發了一條短信。
    [我是蘇洄,寧一宵,我現在在家,你不要擔心我,我沒事的,我會快點去見你。]
    短信發出去,蘇洄把手機還給外婆,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就聽到媽媽叫他快點出去。
    季亞楠開著車,蘇洄坐在副駕駛上,車內顯得極為安靜。
    天色陰沉得就像一塊泡漲腐爛的海綿,不用擰,就好像要滴出水來。
    蘇洄靠著車窗玻璃,一聲不吭,好像那個躁動的自己已經被切割出去了。
    季亞楠開口,交代了一下流程,說他們會先去叔叔家裏,接了嬸嬸一起去靈堂。
    蘇洄對大人的事不發表任何意見。
    叔叔家和他們離得並不遠,小時候蘇洄經常去,所以到現在也還記得路線,隻是後來外公不讓他去,叔叔也不在家住,他們總是見不到。
    有時候蘇洄會夢到他,在夢裏和叔叔說話,他覺得叔叔應該也會這樣夢到自己。
    小叔家裏聚集了一些親戚,臉生臉熟的都有,蘇洄跟在季亞楠後頭,乖順地同他們打招呼,但也隻是點頭。不過因為場合特殊,大家都沒心情寒暄,也不介意蘇洄的沉默。
    季亞楠雖然隻是蘇家之前的大媳婦,但接管了亡夫生意之後一直很照顧蘇家,包括蘇晉的弟弟蘇昀,她說話很有分量,許多蘇家的親戚都上前與她攀談,蘇洄有些無所適從,退避了些,站在母親身後。
    “小洄,你上去叫嬸嬸下來吧。”季亞楠回頭,對蘇洄說,“一會兒記得把這個給嬸嬸,是殯儀館那邊的紙質文件。”
    蘇洄點了頭,從媽媽手裏接過黑色紙袋,轉身一步步朝樓上走去。
    他還記得這座房子的布局,也記得小叔和嬸嬸的房間是二樓最裏麵那間。二樓的房間門都開著,唯獨最裏麵的主臥關著,蘇洄走過去,敲了敲門。
    房內沒有任何回應,他又試了一次,還是一樣。
    他的手摁在門板上,忽然發現門並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
    “嬸嬸?”蘇洄看著門自己緩緩打開,視野逐漸擴大,但房間裏並沒有人,也沒有回答。
    蘇洄又叫了一遍,也走進去。房間裏收拾得極為幹淨、整潔,他走進去,發現床頭櫃上有張紙條,上麵寫著寥寥幾行字。
    蘇洄讀完,手猛地僵住,不自覺就鬆開了,那輕飄飄的紙如同白色幽靈,搖晃著落到他腳邊。
    而此時,蘇洄才發現,一旁的衣櫃門沒能完全合攏,夾著一片黑色裙擺。
    他抖著手,打開了衣櫃的門,然後直接坐到那張被鋪得沒有一絲皺褶的床上,手指抓緊床沿。
    “媽……”蘇洄強迫自己站起來,想離開這個房間,他大聲喊了媽媽,重複好多遍,直到季亞楠的高跟鞋聲傳來,看了一眼倚在走廊牆壁的他,大步邁入主臥。
    蘇洄怎麽也沒想到,原來他參加的是兩個人的葬禮。
    警察很快來了,問了蘇洄很多問題,可他能說的並不多,他們看了嬸嬸留下的紙條,又檢查了一遍衣櫃,很簡單地下了判定。
    靈堂裏的陳設也發生變化,他們在叔叔的黑白照片旁擺上了嬸嬸的,成雙成對,兩個人都是年輕時候的樣子,笑得很燦爛,很般配。
    蘇洄跪在蒲團上,好像被打了麻痹的針劑,麵無表情。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嚇到了,挨個過來安慰他,擁抱他,給他端來熱的薑茶,隻有季亞楠知道,不隻是因為這些。
    致辭的時間到了,親戚和朋友走到話筒前,拿出寫好的哀悼詞念出來,氣氛一度很沉痛,大家都小聲啜泣,抹著眼淚。
    直到嬸嬸的親妹妹走上前,她原本是照著念的,可念到一半便將準備好的稿紙揉成團,掩麵哭泣。
    “我隻寫了姐夫的……沒想過姐姐也要走……”
    她哭著說,“姐夫剛確診的時候,我們都勸過,讓我姐和他離婚,她說什麽都不肯,可是精神病人哪裏還有什麽愛不愛的?發病的時候他會發瘋,會打人,好了又抱著姐姐哭,我知道他們很相愛,可是,可是……”
    蘇洄想到了那張遺書,其實隻有兩句話。
    [我一直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可能這對你們很殘忍,但我愛蘇昀,不要難過,這是最好的選擇。]
    她沒能說完,外麵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季亞楠看過去,說了一句糟了,你嬸嬸的媽媽來了。
    蘇洄也回頭,看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在外麵大哭,被其他親戚攔著,歇斯底裏的哭喊戳破了蘇洄自我麻痹的最後防線。
    “你為什麽非要和他一起走啊!我可憐的女兒……早就告訴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是神經病,你是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啊!作孽啊……”
    蘇洄忽然就哭了出來,淚如泉湧,他垂下頭,用手背去擦,可越擦仿佛越多。
    季亞楠看到,抹了自己的眼淚,強行把蘇洄拉到自己懷裏,什麽也沒說,隻是拍他的後背。
    這像是一個殘忍至極的、關於愛的死亡教育。
    葬禮快結束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不知道是誰請來了法師。披著袈裟的法師做著令蘇洄麻木的儀式,為往生者誦念完經文,帶著他的徒弟,挨個走向每一位出席的賓客,贈予他們佛牌。
    他們經過蘇洄,徒弟將重複了許多遍的介紹又念了一遍,“這塊是開光佛牌,可保平安順遂。”
    季亞楠見蘇洄不接,拿手肘暗暗碰了碰他的手臂。
    蘇洄這才伸出雙手,從徒弟手中接過佛牌,“謝謝法師。”
    正當法師要走時,蘇洄又出聲阻攔,“法師,怎麽樣才能心想事成呢?”
    季亞楠側目,小聲提醒他,“蘇洄。”
    而法師腳步一滯,回頭看他,麵帶慈和的笑容,好像是被他孩子氣的提問逗笑了,“小施主,一切諸法因緣生,心生則種種法生,你心中有想,就會種下因,但想事成,還需踐行外緣,才能造成因果。俗話說心誠則靈,常做善事,心中常存善念,時時在心中發願,善念會成真的。”
    蘇洄雙手合十,眼中含淚,“謝謝您。”
    季亞楠看不懂,不明白為什麽蘇洄突然要向過去他從不相信的佛法解惑。事實上蘇洄也不懂。
    他走投無路,隻是想尋一個寄托,什麽都好。
    此時此刻,從來貶斥唯心主義的蘇洄,也學著其他人一樣,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將佛牌置於合掌之中,磕了三次頭。
    他決定以後要每天為寧一宵祈福一次,就當在心中發願,求他健康快樂,前途光明。
    離開時,季亞楠帶著蘇洄回到車上。回程沒那麽沉默,季亞楠試圖和他溝通。
    “小洄,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很難過,但有些話媽媽還是要說。”
    “媽媽也很後悔,今天不應該讓你一個人上去找嬸嬸,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說實話,其實事情發生之後,我好像也不那麽意外。你小叔和你嬸嬸是初戀,他們倆剛談戀愛,就和我還有你爸一起吃飯,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他們好甜蜜,好懂對方,就像是那種電影裏要白頭偕老的靈魂伴侶。”
    她說著,聲音有些哽咽,“但誰都想不到,你叔叔會得那樣的病,說實話,精神分裂的症狀真的很可怕,有一次他來我們家吃飯,你不在,本來大家聊著天,很開心,突然他就把桌子掀翻了,我印象很深刻。像這樣的情況,你嬸嬸經曆過多少次呢?”
    蘇洄沒什麽表情,捏著佛牌盯著窗外,一動不動,卻也不打斷她。
    “最可怕的是,他有自殘傾向,三番五次試過,後來沒辦法,隻能住院,關起來……”季亞楠頓了頓,緩了一會兒才繼續,“一般來說,大家都會把關注點放在那個生病的人身上,很少會有人關注病人的伴侶,我也勸過她離婚,但她太愛了,根本沒辦法離開他。”
    紅燈,季亞楠將車停下,看了一眼蘇洄。
    “其實我不覺得你們年輕人的愛情膚淺,我也知道,你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你愛他,他可能也愛你。但是小洄,有時候不那麽愛反而更好,怕就怕感情太深。我和你爸是一個例子,你爸走了,我還能勉強走出來,但是你嬸嬸做不到,她連多捱一夜都做不到。”
    “長痛不如短痛,這話是有道理的。媽媽要說一句比較殘忍的話,你是病人,要對你愛的人負責任。”
    蘇洄想,這一天可真長,像一場沒有盡頭的淩遲處死。
    而媽媽說的這一番話,就是最後那幾刀,狠狠剜在心頭。
    季亞楠陷入沉默,一分鍾後,手機忽然響起,她看了一眼號碼,是重要的工作電話,於是將車停在路邊,自己下車去接。
    她沒有給出任何囑咐,蘇洄坐在副駕駛望著媽媽,解開了安全帶,小聲打開車門,毫無猶豫地向馬路對麵跑去。
    兩分鍾後,季亞楠掛斷電話,看到空蕩蕩的車子,歎了口氣。她點了一支煙,站在路邊安靜抽完,才開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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