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N.靈魂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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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 那位刻薄的記者並不想放過這個新聞。
看著寧一宵扶著蘇洄想離開,他立刻上前擋住。
“請問您是……”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 語氣很冷, “讓路。”
對方明顯被他的低氣壓和眼神震懾住, 愣了愣。
“你是哪家的記者?名字叫什麽?”寧一宵氣場極強,自上而下俯視他, 以及別在他胸前的雜誌社銘牌。
“我……”
寧一宵沒耐心聽他說話, 態度漠然, 視線越過他看向一旁的策展人, “凱莎, 麻煩發一下這位記者的個人信息。”
“好, 那我給eddy。”
記者一聽,有些著急,“你!”
“不是好奇我是誰?”寧一宵厭倦的眼神裏甚至透著一絲嘲諷, 半摟著蘇洄離開人群,“我的律師會聯係你。”
離開備采展廳時,身後議論紛紛,凱莎沒料到事情會因為這幾個毫無職業道德的記者發展成這樣,有些氣惱,但還是耐著性子和他們周旋善後。
蘇洄的病寧一宵很清楚,最不好受的一種情況就是由躁轉鬱, 這會讓他在最快樂、最高亢的時刻墮入地獄, 那種衝擊力和反差幾乎能瞬間將他壓垮。
很多時候這種變化是沒有征兆的,也沒有理由, 今天是否受剛才那個記者提問的影響尚不可知, 但對方問出那種問題的瞬間, 寧一宵便不打算放過他。
他扶著蘇洄走出來,聽到蘇洄口袋手機的震動聲,便停下,在看到凱莎發來的記者信息後,立刻轉給自己,再交給查爾斯。
做完這些,寧一宵半摟著蘇洄,腳步放得很慢,盡可能配合蘇洄的步調,將他帶到一樓的茶水間,關上門,扶著他靠牆坐下。
這時候,他方才的冷厲也全然褪去,溫和得如同另一個人。
蘇洄坐在椅子上,雙目暗淡,幾乎隻剩下一副沉重的外殼,什麽都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幾分鍾前貫穿全身血液的那種激情和快樂完全消失,所有他曾有過的自信和喜悅也蕩然無存。
身處這座美麗的藝術館,他不再感到自豪或滿足,不再有任何夢想實現的幸福感,而是被自我懷疑重重地壓製住,壓得透不過氣。
我做的東西真的有資格擺放在這裏嗎?那些像垃圾一樣的、毫無創造力的東西,堆疊的廢棄物、碎紙屑,毫無美學價值的殘次品,這些憑什麽堂而皇之地放置在這裏,引人觀賞呢?
蘇洄的腦中充斥著這些壞念頭。
明明為這次個展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從無到有,一點點構築成現在的樣子,可到了最關鍵的一天,他卻自己點了一把火,將一切成果付之一炬。
全部被毀掉了,所有人的付出,都被他毀了。
他幾乎想要掐住自己的咽喉,毀掉自己。
灰暗的情緒如同一座雪山,冷酷地壓倒了蘇洄,隻給他留下冷冰冰的絕望。
“蘇洄。”
寧一宵半蹲在他跟前,握著他的手,為他遞上一杯溫水,“要不要喝一點?”
蘇洄花了比平時長兩倍的時間給出反應。
他搖了頭。
寧一宵拿開了水,抬手撫摸了他的臉頰,望著他,語氣柔和,“沒關係的,這不是什麽要緊的事,采訪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出麵解決。就當采訪提前結束,接下來我們就沒有工作了,對不對?”
蘇洄說不出任何話,他甚至覺得寧一宵要被迫出現,被迫解決這些本與他無關的麻煩,都是因為自己,因為他的缺陷。
他在鬱期的表象總顯得冷酷無情,了無生機,但寧一宵很清楚,這並非他不想給出回應,是因為他的思維衰竭到幾乎不起作用,能想到的也隻有負麵的東西。
寧一宵坐到他身邊,將蘇洄拉入自己懷中,溫柔地撫摸他的後背,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給予撫慰。
在他溫熱的懷抱裏,蘇洄感覺到細密的痛楚,長久的沉默中,他終於忍受不了,艱難地說出了對自己的苛責。
“寧一宵,我又搞砸了,全毀了……”
寧一宵叫停了他的自我歸因,“不,不是這樣的。”
他用非常堅定的語氣對蘇洄說,“你沒有搞砸任何事。剛剛的采訪一點也不重要,蘇洄,重要的不是媒體,而是你的作品,是那些來觀展的人。”
“可我做的這些什麽都不是……沒什麽價值……”蘇洄的雙手抓住寧一宵後背的衣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我不這麽認為。”寧一宵半低著頭,在他耳邊低訴,“即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不帶任何感情因素來看這場展出,我都會被震撼到。當然,我不是專業人士,給不出專業的點評,但是真的非常美,非常驚豔,完全讓我體會到了藝術的衝擊,這對普通人而言難道不是最大的價值嗎?”
可蘇洄卻在他懷裏搖頭,一言不發。
“為什麽搖頭?”寧一宵聲音帶著不明顯的暖意,“你覺得我在說謊?可我剛剛才保證過,不騙你的。”他拉起蘇洄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蘇洄嘴唇動了動,喉嚨幹澀,發不出聲音。
他自知自己現在就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一步步走向灰色的大海,寧一宵就是那個奮不顧身跑過來拉住他的人,是他唯一的救世主。
寧一宵很有耐心,“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你,所以我說的話不客觀?”
蘇洄抓住他的力氣稍微加重一些,像一種很難察覺的訊號,但被寧一宵準確地接收到。
“你真的這麽想?”
寧一宵笑了,“小蘇同學進步了,至少在這種時候還知道我很喜歡你。”
蘇洄很木,像塊充滿歉意的冰,知道自己很冷、很難融化,所以愈發難過。他伏在寧一宵肩頭,孱弱的呼吸似有若無,很難維持。
寧一宵的指腹輕輕撫在蘇洄的脖頸,“你知道嗎?其實我今天真的很感動,但是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情緒表達能力太差了,根本沒辦法向你傳達我有多幸福,但我又很相信,你會懂的,畢竟我們才剛認識彼此的時候,你就看穿我了,因為你很厲害,很會共情。”
“蘇洄,我活到現在,二十幾年的時間裏,隻有很小一部分是快樂的,全都是你給我的。以前我不懂,以為快樂這種東西,成功了就會得到,後來才知道,原來成功也不能抵消過去的痛苦。但是今天,站在那個時空膠囊前,我真的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我的確被愛著,而且是很深很好的愛,隻有這些才能抵消過去吃過的苦。”
“今天你給我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寧一宵停頓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小時候的我,都不敢做這麽好的夢。”
蘇洄的肩膀微微顫抖,在寧一宵懷中落淚。
他想到了寧一宵難堪的童年,想到那些磋磨他的苦難和坎坷。
“你……不要難過……”
蘇洄的聲音壓抑著哭腔。
聽到這句話,寧一宵的心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勒緊,難以呼吸。
他珍重地抱著蘇洄,聲音很輕,隱忍著情緒,“你不是笨蛋小貓是什麽,還讓我不要難過。”
明明現在最難過的是你自己。
蘇洄甚至已經感覺不到難過了,他什麽都感覺不到。思緒蜷縮成一個微小的點,被情緒捏成粉碎,隻剩下一縷遊絲,那是他對寧一宵的感應,也是和外界唯一的維係。
寧一宵靜靜地抱著他,想到自己的禮物。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契機,或許應該選開心的時候送出,才能收獲蘇洄臉上充滿活力的笑容,才能聽到他說“我好喜歡”之類的話。
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
現在是使用這份禮物最好的時候。
寧一宵騰出一隻手,從口袋裏找出一個小小的盒子,單手打開,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
“蘇洄,其實我今天過來,也是想送你一件小禮物的。”
他溫聲道,“今天是你的第一次個人展,很值得紀念,所以我也帶了我做的第一件產品,這是我事業的起點,沒有它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蘇洄吃力地脫離寧一宵的懷抱,低垂著眉眼,看到了躺在他手心的禮物。
那是一枚纖細的銀色金屬手環,莫比烏斯環的設計,很精致,還有一副小巧的無線耳機。
“我可以幫你戴上嗎?”寧一宵輕聲詢問。
蘇洄遲緩地點了頭,任他牽起自己的手,套上手環,也戴上耳機。一瞬間,磨砂金屬的手環上閃過一串流動的熒藍光點,然後仿佛如衰竭一般,一點點消失,最後隻留下一枚點狀光,沉悶地跳動著。
寧一宵握著他的手。
“這個光點的數量代表係統可監測到的情緒值,越低落,數量就越少。”
蘇洄望著那一點孤零零的光芒,好像看到了自己。
“你看,雖然很低落,但你還是很努力地維持著,說明你很堅強。”寧一宵碰了碰他的手環,下一秒,蘇洄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和寧一宵極為相似的聲音。
[上午好,小貓,歡迎使用epathys,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情緒傾聽者,你看上去不太開心,想和我聊聊嗎?]
蘇洄愣了愣,蹙著眉望向寧一宵。
“他……”
“他?”寧一宵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為什麽知道我是誰……”蘇洄感到迷惘,明明之前從來沒有用過。
寧一宵露出溫柔的微笑,“因為這是為你做的。”
“我為係統設置了好幾種稱呼,有小貓,有小洄,也有蘇洄,全都是你。”寧一宵望著他的眼睛,“這個產品從誕生,就隻會有你一個使用者,沒有其他人。”
蘇洄的眼中泛起水霧,他沒有眨眼,仿佛很害怕這都是自己的幻想,很快便紅了眼眶。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努力開口說話,“他……聽起來很像你。”
寧一宵點頭,“就是我。我錄了很多很多錄音,不同的句子,有中文也有英文,全部都放進訓練數據庫裏,語音模型都更新過好幾代了,也訓練了無數次,現在的效果已經很接近我的聲音了,是不是?”
蘇洄有些鼻酸,點點頭,“很像……”
寧一宵摸了摸他的臉頰,“其實我最早想到要做這個,是因為一個夢。”
“我夢到小時候的你了,十三四歲的樣子,你對每一個人說你很難過,但他們都聽不懂,你非常沮喪,最後把自己關進了一間小黑屋裏偷偷流眼淚。醒來之後,我就想,真希望那個時候我在,告訴你,我能聽懂你的情緒。”
寧一宵笑了笑,“雖然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見麵,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但醒來之後我還是沒猶豫,把最初的構想寫在了文檔裏,從那個文檔的一段話開始,一點點構思,用算法一步步去實現,最後變成現在你看到的這件產品。”
很多人都不看好他的想法。寧一宵拿著這份送給小貓的禮物,無數次在追求效益的投資人麵前碰壁,但從未灰心。
他從未如此堅信自己會成功。
但這個被許多人當做空中樓閣的想法,後來也的確為寧一宵開啟了事業的大門,為他的人生價值鋪陳了一個開始。
早期的識別效果並不理想,回應機製也不夠好,經過無數次更新換代,才逐漸形成如今的[共鳴]。
和寧一宵一樣,從一開始的不理解,到一點點讀懂蘇洄的心,與他共情。
“我其實很希望,就算我們未來沒有交集了。但在你難過的時候,走進一間商店,會看到這樣的一個手環,然後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認真地傾聽你的情緒,它可以幫到你。”
這樣也算是一次迂回的擁抱了。
為此,寧一宵非常努力地工作和經營,近乎苛刻地對待這個項目,他無比渴望能實現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也算是人生理想的退而求其次。
寧一宵說起時,卻很雲淡風輕,仿佛沒有付出太多努力。他輕笑了笑,“不過全世界隻有這一款,是用我的聲音訓練的,因為我不是很專業,其他的商業產品都是請專門的谘詢師錄的。隻有給你的,我想用我自己的聲音,雖然這個禮物,也有一輩子送不出去的概率。”
他說完,抬手拭去蘇洄臉上的淚水。這時候蘇洄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淚如雨下。
耳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現在很難過嗎?要記住,還有我一直陪著你。]
蘇洄泣不成聲,“我……對不起……”
兩個極為相似聲音重合,如同他空寂內心傳來的回音。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寧一宵將他攬入懷中,親吻了他的發頂,“不要說對不起,你隻是生病了,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聽到他的表白,此時此刻的蘇洄卻深陷泥沼,認為自己根本不值得他這樣對待,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麽多的人,很多人都比自己更值得被愛,寧一宵卻隻看得到他,為他所困。
那些麻木的情緒一點點融化,幾乎要宣泄出來。蘇洄排除刻入基因的陰鬱,艱澀地開口,“寧一宵,我一點也不好,你……”
寧一宵沒說話,但耳機裏的聲音卻代替他回答。
一句他曾經說過的話,在精密的計算下,再次被人工智能所複現。
[小貓,別趕我走。]
蘇洄頃刻間回到六年前,被寧一宵的擁抱所挽回的那一瞬間,於是最後的防線也被徹底擊潰。
他哭著重複愛人的名字,“寧一宵……”
寧一宵擁著蘇洄顫抖的身體,六年過去,經曆過分離和重逢,他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連挽留都無比生疏的自己,不再隻有一句懇求。
“蘇洄,我相信平行時空理論。或許真的存在一條沒有你的時間線,那裏的寧一宵很悲慘,該失去的依舊會失去,既定的人生起點也不會有轉變,隻感受過貧窮和痛苦,得到過的愛也少得可憐。你不在,所有本來屬於我的都不會存在,我的事業,我的快樂,我為之努力的方向,都會是一片虛無。”
“現在這個世界的我擁有你,所以擁有一切。”
“很幸運,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