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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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秦纓身份尊貴,卻是個趾高氣揚的花架子,現在的秦纓,不僅威勢懾人,還機敏沉穩,反應迅速,眾人不由自主想,難道崔婉之死令她改了氣性?
他們看秦纓,秦纓也在審視他們。
除了她和陸柔嘉,在場還有四位貴女,以及除崔慕之之外的四位公子,這些人麵上都與崔婉交情匪淺,但正是私交越深,越可能暗藏恩怨情仇。
不過片刻,衙差便去而複返,“捕頭,問到了,侍婢紫娟和碧雲說,今夜崔姑娘的確帶她們去取天燈,可還沒出垂花門,崔姑娘便說自己累了,讓她們去取,崔姑娘自己則在映月湖南邊的廊亭等候。”
“紫娟二人將天燈取完回來,卻並未看見崔姑娘,待回梅林,其他公子小姐也都去放河燈了,她們還當崔姑娘也跟著去了,便未當回事地在梅林候著,直到發現了崔姑娘屍體,她們才知道自家主子出事了了。”
衙差喘了口氣,又道:“今夜所有賓客的隨從侍婢都在垂花門外,他們說戌時前後,的確看到紫娟和碧雲出來,但始終未瞧見崔姑娘,也就是說,崔姑娘從與侍婢們分開,到屍體被發現,都未離開後園,但這中間人去了何處卻不得而知。”
趙鐮此刻不敢大意,想了想道:“出後園的隻有這一道門,可園內的賓客都說未曾見過崔姑娘,她還能去何處?”
秦纓眉頭緊擰,“自然是有人說謊了。”
既然有垂花門外的人作證,那這偌大的後花園,便等同於一道天然密室,凶手必定在遊園賓客之中。
她又去打量對麵眾人,可這時,先前稟告的衙差輕聲道:“還有一事要跟您稟告,伯夫人剛剛醒了,被人扶去了崔姑娘的屍首處,她聽聞衙門的仵作要驗屍,死活也不同意,這會兒嶽仵作不知如何是好。”
趙鐮麵露難色,“伯爺——”
眼見先前冤枉了陸柔嘉,崔晉此刻悲痛又茫然,實在想不出是誰害了崔婉,他歎了口氣起身,“去看看罷。”
朝暮閣緊鄰映月湖,除了待客的闊達水閣之外,還有兩廂上房,崔婉的遺體便停放在西廂房之內。
趙鐮隨著崔晉出門,又往西窗處掃了一眼,隻見不知何時,那位謝欽使竟已轉過了身來,但整整齊齊的龍翊衛隊列擋住了他大半身容,那模樣,分明仍不打算過問。
秦纓自然也跟了上,她如此,崔慕之和其他人亦不遑多讓,眾人魚貫而出,跨出門檻的刹那,秦纓仍然覺得後腦勺涼涼的。
“……就憑你們也敢染指我的婉兒?你們算什麽東西!莫說是仵作,便是皇帝來了,也休想碰我的婉兒一下!”
出門下台階,沿著中庭的石子小徑右拐,還未走近,林氏淒厲的喝罵便一清二楚地傳了出來,崔晉步履迅疾,很快,便見西廂正房門扇大開,林氏癱在地上,正對著崔婉的屍體悲哭。
夜色已深,碧空如墨,星鬥漫天,九霄銀漢之上,牛郎與織女正鵲橋相會,但在這人世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劇令人悲從中來。
因崔婉婚典將近,忠遠伯府許多廳堂已做大婚裝扮,這朝暮閣做為待客之地,亦早早掛上了大紅帷帳,屋簷之下,簇新燈籠上的喜字赤朱如血,而崔婉今日穿一身繁複秀麗的銀紅百花紋襦裙,更像極了正要出閣的新嫁娘,但天意弄人,此刻被喜慶燈火沐浴著的,卻是她冰冷的屍體。
崔晉也眼眶一濕,走在階前便駐了足,“你這是做什麽?婉兒無故而亡,眼下要緊的是查出來是誰害了她。”
林氏發髻散亂,雙眸血絲滿布,巨大的悲痛令她喪失理智,她怒瞪崔晉,“伯爺也會為婉兒傷心嗎?如今婉兒死了,嫁不成淮南郡王府了,伯爺失望了?”
當著這麽多人,崔晉擰眉,“你在胡言亂語什麽?他是我如珠如寶捧著長大的女兒,我豈會不傷心?”
言罷,崔晉指揮林氏身後的侍婢,“你們隻知道哭?還不把夫人送回去休息,她悲痛過度,再這樣下去要失心瘋了!”
幾人躊躇著不敢動,這時,眾人身後忽地響起一陣幼童啼哭。
他們回身看去,隻見一個嬤嬤抱著個三四歲大的男童站在不遠處,那男童著月白麒麟紋圓領錦袍,粉雕玉琢一般,因被眼前場麵嚇到,忍不住哇哇哭了起來,他邊哭邊問:“父親,姐姐怎麽了?她怎麽躺在地上?”
嬤嬤知道發生了何事,哽咽道:“小公子本來要睡了,卻聽見了不該聽的,這才要鬧著要來找夫人和小姐,伯爺……”
“蠢貨!怎能帶涵兒來此地?”崔晉喝道,“將涵兒帶回去!他一個小孩子懂什麽?當心衝撞了他!”
嬤嬤麵露畏色,也不顧崔涵哭鬧,連忙抱著他回前院。
西廂屋內,林氏哭的肝腸寸斷,“婉兒啊,我可憐的婉兒,你弟弟都如此記掛你,你可知母親的心有多痛,看見你躺在這裏,母親的心要痛死了啊,母親就你一個孩子,你死了,叫母親怎麽活啊……”
崔晉忍著不快道:“你到底想為了婉兒好嗎?她今日是在自家府中被人謀害,你如何忍得下這口氣?若不找出謀害她的凶手,她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林氏愛憐地撫崔婉麵頰,又滿臉淚轉頭,“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如今她死了,自然要查是誰害了她,可我決不允許男人來碰她的身子!”
門外階下,正站著個耷拉著腦袋的藍袍年輕男子,他身形清瘦,挎個包袱,正是京畿衙門的仵作嶽靈修,聽見這話,他瑟縮肩背噤若寒蟬。
趙鐮作難道:“這可怎麽是好,這世上也沒有女子為仵作啊,夫人若不準驗屍,隻怕……隻怕不好找出謀害崔姑娘的凶手,不然,找個替姑娘家接生的穩婆來瞧瞧?”
林氏一聽,更是惱怒,“那些人也不配碰我女兒,你們查不出來,是你們無能!”
崔晉頭痛不已,略一思忖,轉身對趙鐮道:“不然先不驗了,我亦不願婉兒死後還要受這般罪過,你們難道就隻有這一條法子嗎?”
權貴之家的忌憚總是極多,趙鐮司空見慣,知道這是說不動了,正要放棄,身後秦纓上前來。
她嚴肅地道:“伯爺,不讓男子近身,穩婆身份也不高,那能讓我看看婉兒的遺體嗎?”
所有人驚得瞠目結舌!
縱然都是女子,秦纓又是縣主之身,可崔婉如今已變成一具屍體,在家人眼中不容褻瀆,可在旁人眼底,卻是誰都不願去觸這個黴頭,她秦纓又要做什麽?
崔慕之冷眼看了這般久,發覺今日的秦纓竟是如此古怪,他直呼名諱:“秦纓,你莫要放肆,婉兒之死,衙門有衙門的章法,你便是有些小聰明,也勿在正事上折騰!”
秦纓頭一次正眼看崔慕之,她深知崔慕之骨子裏是怎樣的人,便沒好顏色地道:“按衙門的章法,此刻陸柔嘉已被下大獄,真凶正好逍遙法外,而你,你若有大聰明,且說說今日是誰害了你妹妹?”
前一句說的趙鐮臉上掛不住,後一段,卻是讓崔慕之驚震難言。
他早就發覺秦纓氣度不同以往,更驚訝秦纓幫陸柔嘉洗清嫌疑,但令他心驚的是,此刻秦纓看他的眼神竟再無半分愛慕。
秦纓從前視他為神祇,再如何跋扈,隻要他表示出不喜,她都會乖得貓兒一般,後來,她甚至故意放肆,好讓他開口規勸,隻要能與他說話,便是斥責她也是開心的。
可今日,她讓他當眾難堪。
崔慕之百思不得其解,秦纓卻懶得與他糾纏,她知道驗看屍體與原身轉變太大,但她依稀記得,原文中秦纓之死,就在陸柔嘉被冤枉下獄後沒多久,若不盡快破案,她很有可能死期將近。
她向崔晉爭取:“伯爺,驗看屍體也是為了早日找到謀害婉兒的凶手。”
崔晉遲疑地去看林氏,林氏也未想到秦纓竟想做仵作該做之事,仵作是賤役,死人也大為不吉,她這是……真的想幫婉兒找到真凶?
見她遲遲不語,秦纓幹脆提著裙擺走上台階,崔婉死狀悚然的屍首就擺在門內,她毫無畏忌地道:“夫人,婉兒死得冤枉,我們在場之人皆有嫌疑,若能早日找到凶手,也能叫真凶早些受到懲罰,夫人放心,我隻稍作查驗,絕不損她遺容。”
林氏望著秦纓,不知想到什麽,她認命般點頭,“真沒想到,竟是縣主有心了,婉兒生前與縣主不算親近,這時卻是縣主幫忙。”
秦纓初入異世,對周遭一切尚有疏離之感,可這母親失去女兒的痛苦,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同樣的錐心之痛,她見過太多這樣的悲劇,最能體會不過,而死者已逝,如今唯有盡管找到凶手才能告慰親眷。
她幾步走到崔婉身邊蹲下,稍作觀察,便抬手去撫觸崔婉發頂。
與死者同樣豔麗的裙裳,喜慶的婚典布置,崔婉被水浸泡過的慘白麵孔,皆令這一幕顯得驚悚可怖,一時間,屋外響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涼氣聲。
趙鐮和仵作嶽靈修一眼便知她在做什麽,他們震驚地瞪眸,怎麽也想不到養尊處優的縣主不僅毫不避諱死者陰煞,竟還懂如何驗屍。
秦纓手上利落,專心致誌,並未瞧見院子裏十多人呆若木雞,空蕩蕩的中庭,一時隻剩下夜風呼嘯,可幾息之後,一道又急又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
“伯爺,簡尚書府和威遠伯府派人來接兩位小姐回府了!”
來的是管家劉忠全,他話剛說完,朝暮閣外的青石板路上出現了一行人,而崔晉看見當首那人,立刻迎了上去。
今日赴宴的,除了陸柔嘉皆是非富即貴,簡尚書府派了管家來接大小姐簡芳菲,可威遠伯府卻派了世子趙望舒來,崔晉不敢輕慢,在朝暮閣前的中庭接到了他。
“賢侄怎麽親自過來了?”
趙望舒抱拳行禮,“見過世伯,今日府上生了變故,我們都聽說了,家父久等妹妹未歸,便讓我來接她回去,請世伯節哀順變。”
崔晉一聽便明白趙望舒是何意,崔婉死於非命,伯府還報了官,如今隻怕整個京城都知曉了,趙望舒親自來,不外乎是不想讓妹妹卷入命案之中。
“賢侄之意我明白,隻是,官府之人來了不久,還有些事需要查問賢侄女……”
趙望舒立刻問:“世伯懷疑雨眠害了婉兒妹妹?”
崔晉當即啞口,雖然都是伯府,可他們忠遠伯府卻遠遠比不上威遠伯府,威遠伯如今當著兵部侍郎的差,趙望舒更早早進入神策軍曆練,而他們呢,他年輕時隻得了一個女兒,三歲的幼子也是老來子,遠不能支持門庭。
“自然不是此意,隻是……”
“既如此,我先接妹妹回去,往後若要幫忙,請世伯不吝吩咐。”趙望舒說完,朝趙雨眠招手,趙雨眠遲疑一瞬,朝自己哥哥走了過來。
簡府的管家見狀,也上前道:“拜見伯爺,我們老爺讓小人來接小姐歸府,說小姐身子不好,經不住事,府上之變,還請您節哀,我們老爺改日親自登門致哀。”
趙鐮瞧著這景象,心知除了陸柔嘉,今晚上隻怕一個都留不住,嫌疑之人都跑回自家了,這案子可還怎麽查?明知不合道理,但他哪敢說一字,縮著肩膀往後退了半步。
崔晉喉嚨發苦,簡家雖無爵位,卻也是世家之流,如今家主身居高位,他也不好得罪,他艱難地應好,“那就先讓賢侄女歸府,若有要問的,到時再叨擾——”
秦纓驗看屍體,越看表情越是沉重,直到中庭的對話被夜風送到了她耳邊,她心一沉,凶徒就在賓客中,證供還未問仔細,怎能就此將人放跑?
眼看忠遠伯連簡家也應了,秦纓忙站起身來,憑她縣主身份,總能攔個一時片刻,然而她尚未邁步,一道陰沉的聲音先響了起來。
“命案當前,哪個嫌疑之人敢走?”
循著聲音來處,所有人都往朝暮閣中看,秦纓一愣,也忙走去門口,目之所及,身著銀獬豸紋玄色武袍的帶刀侍衛們正次第出門。
作壁上觀半個時辰的龍翊衛,終於動了。
獬豸是上古神獸,傳聞能辨善惡忠奸,若是奸惡之人,便要將其分吞入腹,大周立朝之初建龍翊衛,隻是讓他們監察百官,但代代更迭,如今他們更管與王侯百官有關的緝捕、刑獄之事,整個大周十二衛,再難挑出比他們更橫行無忌的。
秦纓聽著聲音,隻覺陌生非常,但朝暮閣外,正要走人的趙望舒卻猛地頓足,他轉過身來,輕嗤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謝欽使。”
待翊衛盡出,分列兩側,朝暮閣中才走出個挺拔煊赫的身影。
此人著金線獬豸紋的玄色箭袖翻領官袍,於檻外站定,居高臨下的盯著趙望舒幾人,他麵如冠玉,又生一雙尾端上挑的丹鳳眼,乍看上去風流多情,儀采無雙,但往深了瞧,便見他眼輪鬱黑,寒雲密布,周身上下,無數陰戾之氣正張牙舞爪。
旁人麵生畏忌,趙望舒眼底卻閃過一絲不屑,“謝星闌,你查你的案子,我妹妹清白無辜,自然走得——”
遠處的秦纓聽見這名字,驟然瞪大了眼瞳,謝星闌!那個心狠手辣的大奸臣?!
她分明記得,今夜帶領龍翊衛至伯府的是個無名配角,龍翊衛也並未接手此案,隻因謝星闌絕不會管這種無關權力之爭的案子。
難道她記錯了劇情……
看著這爭鋒相對的場麵,秦纓帶著疑惑,仔細回憶謝星闌此人,接著她暗覺不妙,如今是原文開篇不久,謝星闌還隻是個陰鬱且城府極深的龍翊衛欽察使,他為了更高的權位謹慎蟄伏,絕不會輕易為自己樹敵,今夜,他隻會點到即止。
趙雨眠是留不住的。
此念落定,趙望舒果然帶著趙雨眠轉身便走,可接著,秦纓眉頭一揚,她看見分列的龍翊衛傾巢而動,將趙家兄妹團團圍了住!
趙望舒未想到謝星闌要將事做絕,他轉身威脅道:“謝星闌,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便是你們段將軍和鄭將軍,也不敢如此待我!”
他篤定龍翊衛不敢動真格,然而謝星闌輕抬下頜,翊衛們“嘩”地抽刃,一片雪亮的寒光中,他眼露譏誚:“巧了,他們不敢做的事,我常常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