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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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真是熱鬧——”
    山呼的禮拜聲中,太後和皇後出現在了長亭之外,跟著二人同來的,還有崔慕之和李雲旗,太後擺了擺手,與鄭皇後一同落座在南麵主位之上。
    崔慕之與李雲旗進了北麵長亭,崔慕之目光一掃,看到了左下手位上的謝星闌,腳步一轉,坐去了謝星闌對麵,李雲旗則坐在了謝星闌身邊。
    這邊廂,太後往紗簾後看去,“今日都來了哪些人”
    蕭湄上前道:“今日來了頗多軍將,都是您未見過的。”
    蕭湄早有準備,一旁的內侍立刻遞上一本名冊,太後接過手看了兩眼道:“諸位將軍為國征戰,實在辛苦,賜禦酒——”
    內侍應聲,對麵亦傳來謝恩之聲,太後又笑看向湖麵,“哀家知道這是爬杆戲,不過你們剛才似乎在比試箭術可比完了”
    太後與皇後在此,蒙禮自然不好放肆,他咬了咬牙,將長弓扔給侍從,沉著臉一言不發,李琨見狀道:“皇祖母,您來的不巧,已經比完了。”
    太後點頭,“今日來的小姑娘多,你們也不要總是打打殺殺的,既比完了,便飲茶看戲,眼下時辰不早,也能開筵席了。”
    蕭湄一顆心剛落回肚子裏,此刻隻怕蒙禮再生事端,忙吩咐開筵,阿依月有些不快,這時鄭皇後朝她招手,“阿月,來本宮這裏。”
    阿依月走到皇後身邊,被皇後拉著同座,皇後撫著她的手道:“是誰惹了你生氣不成若有人欺負你,你可要同本宮說,把這裏當做自己家——”
    阿依月抿了抿唇角,猶豫一瞬搖頭,“沒什麽……”
    皇後似有些滿意,拉著阿依月的手不放,這時湖麵上立起兩根高杆,高杆間牽著一條淩空紅繩,秦纓和李芳蕤對視一眼,自認得這節目,這正是當日雙喜班流月演過的繩上舞,想著不知流月如今下落何在,二人心緒一沉。
    李芳蕤又看了一眼不遠處麵無表情的蕭湄,低聲道:“自從流月的事鬧出來,駙馬又去了相國寺,文川公主便很少出來宴飲了。”
    秦纓唏噓道:“文川公主最重顏麵,多半是記恨我的。”
    李芳蕤輕哼,“沒有丟了東西不怪盜賊,卻怪抓賊之人的。”
    說著話,內侍魚貫而入,正是開筵了,今日天氣陰沉,還未到酉時,天穹便暗了下來,長亭之內三麵垂簾,光線自然更是昏暗,蕭湄叫來內監總管點燈,沒多時,簷下便亮起點點昏黃,愈令這賞雪宴多了燈火闌珊之美。
    欄杆外的冰麵上,伶人演完了雜技,又變起了噴火戲法,戲法得了滿堂彩,又上來幾個豆蔻之齡的歌姬唱起了南曲。
    宴過三旬,太後道:“將北府軍的幾位將軍請過來,讓哀家看看。”
    蘇延慶聞言高聲宣召,北麵用膳的肖琦三人起身,待內侍掀開紗簾,三位孔武有力的將軍緩步到了主位之前。
    此處坐著的皆是女眷,被眾位小姐們盯著看,肖琦三人古銅色的麵頰上,都浮起了幾分不自在,待行了禮,太後打量著他們道:“今歲北府軍打了勝仗,哀家聽聞,你們幾個年輕人頗為驍勇,幾次三番立下戰功,很是不易。”
    肖琦道:“都是末將們份內之事。”
    太後揚唇,“你們的戰功,都是用血汗立下的,其中凶險,這些小輩不知,哀家卻明白,你們都才二十來歲,往後大周兵戰,便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說至此,太後指著自己案上的烤鹿道:“將鹿肉分給三位將軍,再將哀家那裏的玉如意拿來賜給三位將軍,以犒賞他們赫赫戰功。”
    肖琦三人連忙謝恩,待回了席間,引得眾人議論紛紛,鎮西軍與龍武軍的軍將也在此,但他們去歲並無勝仗,此刻隻能任由他人出風頭。
    太後對私語聲充耳不聞,待南曲唱完,掃了眾人一眼道:“哀家和皇後一來,你們便多不自在,哀家在這兒聽曲子倒是極好,你們隻怕坐的難受,待會兒可還有別的節目”
    蕭湄看向阿依月,阿依月道:“太後娘娘,還有踏雪尋梅呢,大周文士皆好風雅,正好北麵的梅林開的正好,我和朝華想著,不若效仿古人的雅趣——朝華命人在梅林掛了十多隻香囊,裏頭放的有猜謎的謎麵,有作詩的題目,時限三炷香的功夫,若是能找到香囊,解出謎底,或是作詩一首,且還要送到您和皇後娘娘麵前,便可得彩頭。”
    太後聽得興味,“如此倒是有趣!”
    蕭湄上前道:“是阿月想的妙法,隻不過湄兒和阿月囊中羞澀,這彩頭上,還要您和皇後娘娘添一點才好——”
    太後和鄭皇後一同笑起來,太後道:“你們兩個丫頭,罷了罷了,那哀家便與皇後各添幾樣小玩意兒,你們玩的暢快,哀家也高興,不過,若是找到謎麵之人猜不到謎底,找到了詩題之人,卻做不出詩文,那該當如何”
    阿依月道:“今日來了許多年輕俊傑,若做不出詩,便去找他們求援豈不正好您不正是想讓她們相看彼此嘛如此,也令大家——”
    “咳咳——”
    阿依月說的直爽,隻聽得蕭湄掩唇一陣猛咳,阿依月奇怪地看向她,“怎麽了我沒說錯呀……”
    她眼珠兒轉了轉,忽然明白過來,搖頭道:“大周重禮教自是極好,但你們大周的貴女,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男人都不認識幾個,又怎能選到合心意的好夫婿盲婚啞嫁之下,婚事豈能如意”
    蕭湄微惱,“公主慎言——”
    阿依月歎道:“在我們南詔,無論男女,隻要喜歡對方,便從不遮掩情誼,男子到女子家外吹木笛,女子一日不見麵,男子便一日不停,待女子看到了男子真心,便會出門相見,若是女兒家先動情,也毫不避忌地在篝火集會時對男子唱歌謠,南詔女兒家求愛的歌謠,可是比大周的曲子動人。”
    蕭湄被她說得麵頰緋紅,正懊惱著,鄭皇後笑道:“阿月這性子真是惹人喜愛,隻是大周和南詔不同,在大周,女兒家的名節比什麽都重要,兒女婚嫁,亦講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斷斷不能生私情的,流言蜚語可奪人性命。”
    阿依月眨了眨眼,還要再說,太後和藹道:“阿月大抵是不明白的,不過不要緊,今天本就是讓大家玩樂的,你們的踏雪尋梅很有趣,自去玩吧,這片刻之間,也沒那麽多規矩可言,哀家看看,是誰先拔得頭籌。”
    她話落又看向北麵,“琨兒,你安排大家去梅林吧。”
    李琨應是,回身一番吩咐,趙望舒幾人先站起了身,南麵的女眷們見此,眉眼間浮起幾分羞澀,慢了幾步,才三三兩兩地出了長亭。
    李芳蕤拉著秦纓道:“咱們也去發散發散。”
    天色已暮,園林中四處都亮起了宮燈,秦纓站起身來,朝外走時,往北麵看了一眼,依稀見謝星闌坐在原地未動。
    待上了棧橋,便聽李芳蕤呼出口氣,“你不知道,今日我來之前,我母親特意在我麵前一陣叮囑,說今日世家子弟大都來了,叫我靈性些。”
    秦纓未接話,隻不時看向北麵走出來的人,李芳蕤順著她視線看過去,輕聲道:“這個時辰了,這蒙禮應該不會再出幺蛾子了。”
    北麵長亭外的棧橋上,蒙禮和施羅正一前一後離開,秦纓眉尖仍然緊蹙著,“你說南詔來訪,除了想要大周的治水之策外,可還有什麽別的謀算”
    南詔今歲來訪,僅一年後便聯合北狄與西羌對大周開戰,而這個蒙禮又是這幅囂張之態,要說此時的南詔毫無反心,秦纓是不信的。
    二人上了湖岸,道旁瓊枝玉掛的樹
    梢下,一盞盞風燈如螢火一般,李芳蕤一邊往梅林走一邊道:“自然是想要治水之策與冶鐵之術,南詔多山川江河,聽聞礦藏極多,隻是他們沒有匠人,不懂冶煉之法,白白浪費了大好國土,但他們冶煉銅鐵,多是為了鍛造兵刃,陛下自不能隨了他們之願,給了治水之策少些洪災,便極不錯了。”
    秦纓腳下一頓,“冶鐵是為了鍛造兵器,那他們可知道我們大周有了新的神兵利器”
    李芳蕤搖頭,“此事是朝中絕密,那兵器也隻在北府軍打北狄之時用過,如今應該隻有北狄人知曉我們有了此物——”
    秦纓目光沉暗,“既已經在戰場上露臉,那便瞞不了多久的。”
    李芳蕤道:“你放心,既是神兵利器,那便是北狄看不明白的東西,你想想,憑我父親在軍中的地位,連他也搞不清那是什麽,其他弱小之國怎能知道眼下能瞞多久便是多久,好比北狄,最近三月,已忌憚到不敢來邊境滋擾了。”
    話雖如此,但秦纓總覺得大周的兵敗太不合情理,即便手握兵權的三家各自為政貽誤了戰機,但大周兵馬之數與軍備補給遠勝南詔三國,更別說,如今還有了秘密神兵,就算真的難敵合攻,也不該是全線慘敗……
    秦纓道:“我若沒記錯,南詔往年隻派使臣送禮,從未讓皇子公主們來過。”
    李芳蕤微微點頭,“許多年前可能有,但自我記事起,如今還是頭次。”
    秦纓心腔發窒,但這時,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冷香朝她飄了過來,她抬眸看去,立時一怔,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望不到頭的傲雪寒梅,凜冬時節,紅梅灼灼盛放,似胭似霞,遠近又錯落地佇立假山奇峰與亭台樓閣,愈令這片花林如畫如幻。
    梅林深處,有先她們來的趙雨眠幾人一閃而過,更遠處,還有隱隱綽綽的華服錦衣與遒枝紅雪若隱若現,此番是踏雪尋梅,亦是花海迷蹤,尋有緣之人。
    ……
    太後吩咐小輩們去遊梅林,文臣武將們不敢大意,紛紛上了湖岸,南北長亭空落起來,謝星闌卻未動。
    眼看著北府軍軍將也離去,李雲旗坐在謝星闌身邊道:“這個肖琦倒是名不虛傳。”
    謝星闌目光落在遠處損毀的雪雕上,“據聞此人是最受定北侯看重的年輕軍將,自是有些本事的,今歲的勝仗,他多半是頭功。”
    李雲旗語聲微輕,“你前幾日查賬,查到一半未曾追究了,是為何”
    謝星闌看一眼李雲旗,“看來你也知道了。”
    李雲旗勾了勾唇,“北府軍風頭正盛,想不知道都難,不過軍備這些事,與我們府上也無幹係,如今著急的是鄭家,定北侯不聲不響的滅了北狄威風,他一腔忠心為國,陛下對他可是放心的很。”
    前世定北侯的確做了一輩子純臣,始終得貞元帝器重,謝星闌淡聲道:“北府軍隻有個北狄,鎮西軍卻兼顧著西羌與南詔,你看蒙禮,像誠心恭順嗎”
    李雲旗挑眉,“看來你已經選好立場了。”
    謝星闌無奈搖頭,“難道國政隻剩黨爭嗎”
    他言盡於此,李雲旗挑了挑眉道:“南詔彈丸之地,就算不誠心,也隻能忍氣吞聲,不足為懼,對鄭家而言,自然也是爭朝中之利為重,你若對陛下說,該將北府軍的好東西分給鎮西軍,隻怕陛下連你都要疑上。”
    謝星闌無言以對,李雲旗看了眼岸上,拂了拂袍擺起身,“今日是來附庸風雅的,別白白浪費了良辰美景。”
    他抬步而走,優哉遊哉地出了長亭,謝星闌往南邊秦纓的位置上看了一眼,仍未動,就在這時,幾個軍將帶著一身寒意回了亭中。
    沙場征戰的粗人,到底難懂風花雪月,什麽猜謎作詩,更是懶生興致,出去轉了一圈,也不覺雪景稀奇,反是皇家園林不
    敢隨意亂走,處處拘束,便早早回來等著宴散,免得在外頭受凍。
    謝星闌目光掃過去,便見鎮西軍的二人皆已歸來,北府軍三人卻還未歸,他不動聲色,直望向亭外棧橋。
    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北府軍的宋文瑞出現在棧橋之上,在他身後是兩個神策軍軍將,並不見肖琦和另外一參軍的身影。
    謝星闌劍眉皺了皺,起身上了湖岸。
    未央池的宮宴並無侍從跟隨,謝星闌獨自往梅林方向慢行,沒多時,遇見一行禦林軍,他招了招手,待禦林軍近前,問道:“可見一年輕褐袍將軍”
    這禦林軍侍衛想了想,指著東側道:“屬下若是沒記錯,應是往那邊去了——”
    謝星闌點頭往東行,不過走了百步,便見一雪堆旁站了七八人,趙望舒和崔慕之皆在列,而人群正中的,便是適才箭術奇絕的肖琦,他正以雪堆做沙盤,語聲激昂道:“當日那北狄兩千人馬,從幽州城外八十裏的長溝原一路殺下來,我們的人就埋伏在北麵的山嶺上,前有三百多人佯敗誘敵……”
    旁人踏雪尋梅,肖琦卻給趙望舒複盤起了北府軍大勝北狄之戰,一時吸引來了不少神策軍與龍武軍的軍將,看著肖琦如此意氣風發,謝星闌心弦一鬆。
    謝星闌返身折回,又問先前那隊禦林軍,“南詔兩位殿下去了何處”
    禦林軍武衛指了指梅林以西,“一盞茶的功夫之前,屬下看到南詔兩位皇子往那個方向去了,至於有沒有出來,屬下們適才巡邏去了東麵,並不確定。”
    謝星闌點了點頭,不打算深究,這時另一人道:“應該沒出來,雲陽縣主她們更先進去,也還未出來……”
    謝星闌聽得此言,準備折回湖邊的腳步停了下來。
    ……
    梅林繁花似錦,李芳蕤興致盎然,快步入林道:“好漂亮的梅花,這些匠人真是用了心思,我去折幾支送給我母親——”
    未央池乃是新園,但期間梅樹株株碗口粗細,枝節縱橫,或如蟠螭,或如僵蚓,葩吐胭脂,香欺蘭蕙,也叫秦纓看得心境一鬆。
    秦纓跟著李芳蕤踏著厚雪入梅林,看她仔細挑選,便見梅梢枝頭,或孤絕如筆,或簇擁如林,越選越叫人目不暇接。
    李芳蕤喜道:“你等我,我去東邊折幾支來!”
    秦纓應是,便見李芳蕤披著銀紅鬥篷,眨眼間便走遠了,秦纓並無折梅之意,隻轉身賞起花來,忽然,她目光一凝,隻見不遠處昏黑的小徑上,一道身影極快地走入了假山之後,瞧那身形輪廓,分明像是蒙禮。
    西北方向假山次第,更坐落著幾處簷角高飛的八角樓台,如今人人都在尋梅,無論是蒙禮還是施羅,都無理由遠離人群,那也並非回瀟湘館的方向,秦纓眉頭皺緊,回望李芳蕤離開的方向,卻哪裏看得到她的影子
    秦纓定了定神,自己抬步跟了上去。
    假山後悄無聲息,蒙禮顯然已經走遠,她緩步繞過去,眼前驟然一暗,此處已快出梅林,因此宮侍並未點燈,待適應了昏黑,便見不遠處是兩座八角小樓,中間以一片蜿蜒在假山叢中的回環曲徑相連,假山南側是綠竹幽幽,北麵則是一片荷花汀,如今深冬時節,積雪層疊,借著昏弱天光,秦纓隻在近前雪地上看到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腳印雜亂,卻是有去無回,顯然除了蒙禮,還有旁人往那個方向去。
    秦纓愈發肯定有古怪。
    她提起裙裾緩步往前,簌簌的寒風中,輕微的踩雪聲聽的人心驚肉跳,經過一片竹叢,離那八角樓台越來越近,秦纓不敢走寬敞之地,隻借著山石遮掩往西側的亭台靠近,某一刻,她忽然聽見了一陣女子啼哭之聲。
    秦纓心頭一跳,不敢再往前去。
    “是我自願留在大周……
    ”
    “……怎是為了你”
    “早晚要嫁人,我自然寧願嫁來此地……”
    女子話語夾雜著哭腔,另一道聲音卻低的叫人聽不真切,秦纓心底一涼,竟是阿依月在哭!想到適才看到的背影,秦纓不敢置信,阿依月竟與蒙禮生有私情
    既早有私情,又怎讓阿依月遠嫁京城
    秦纓心底五味陳雜,正在此時,身後卻響起了輕微的碎雪聲,秦纓一驚,瞬時警鈴大作,她猛地轉身,本做好了被抓現行的準備,可剛看到來人輪廓,她高懸在嗓子眼的心便落在了地上,昏暗中看不清來人眉眼,但她一瞬認出是謝星闌。
    謝星闌望著貓在此的秦纓,自是滿心疑問,他欲言又止一瞬,而對麵的秦纓見他唇角動了,隻以為他真要開口,她一時顧不上許多,兩步撲了上來,“噓——”
    秦纓一把抓住謝星闌便走,剛走出兩丈,卻聽見假山外的花林中,響起了蕭湄與人說話的聲音,秦纓腳步頓住,自不能叫人看到她和謝星闌從此處出去,她有些著急,目光四掃一瞬,拉著謝星闌往假山陰影處躲去。
    這處假山群奇峰嶙峋,錯落有致,正有多處藏人之地,但秦纓看不清地形,誤打誤撞入了一處極狹窄的犄角,她不由分說將謝星闌推入其中,自己也緊貼石壁躲進去,待確認二人藏了個的妥當,才終於長呼出口氣。
    她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謝星闌未出聲任她處置,目光卻似實質一般望著她,秦纓知道他必定滿頭霧水,先側耳聽了聽外頭動靜,才低聲道:“阿依月和蒙禮在此私會,她二人竟早有私情——”
    謝星闌來得晚,隻聽到阿依月最後一句,此刻秦纓一語,他便算明白了因果,見他未應聲,秦纓隻當他不懂,又靠近些道:“適才我見蒙禮一人往此處來,隻以為有何陰謀,卻未想到聽見了阿依月的哭訴,聽她之意,是她與蒙禮難成正果,於是她傷心之下,幹脆選擇遠嫁,留在大周,與他再不相見。”
    說完此事,秦纓才問:“你怎在此”
    謝星闌目光深深,“適才入林賞梅,見你獨自一人越走越遠,便不放心跟了過來。”
    自從回京那夜宮宴,二人還未打過照麵,更別說這般近在咫尺說話,秦纓撇了撇嘴,隻轉身探聽外頭動靜,此地離先前那處遠了幾步,連阿依月的哭聲都聽不見,反倒梅林之中,間或傳來幾聲嬌笑,蕭湄幾人似無離開的打算。
    秦纓無奈歎氣,背對著謝星闌道:“你可知別的路”
    未央池四通八達,自然不止東西兩側可走,若從這假山群穿過,再沿著覆雪的荷花汀往北,便可繞回梅林,但如今未掌燈,秦纓自己實在不會走。
    謝星闌望著她背影,道:“從北麵走——”
    秦纓精神一振,回身道:“那我們換條路走這麽躲著不知還要躲多久,再撞見阿依月與蒙禮,便更說不清,他們盡可否認一切……”
    謝星闌頷首,“好。”
    他凝神聽了聽,便當先從犄角中走出,夜色雖漆黑,但勝在處處皓雪,雪色映出一片青白天光,依稀能看清交錯的小徑在假山中蜿蜒。
    謝星闌很快尋對了方向,秦纓跟在他身後,雖能辨路,卻深一腳淺一腳,走的頗為艱難,不多時,謝星闌停下,他回頭,上下打量起秦纓來。
    秦纓一陣心緊,“做什麽”
    “你走的不便,不如——”
    秦纓忙道:“不必操心,我自己會走。”
    謝星闌失笑,頓了頓,他朝秦纓伸出手來,秦纓見他指節修長的大掌伸在自己跟前,人不禁一愣,見她不動,謝星闌也覺出如此不妥,手腕一轉,以小臂示意,秦纓心弦鬆了鬆,這才將手攀了上來。
    如此借力,秦纓輕鬆不少,走至低窪崎嶇處,腳下濕滑
    ,任憑她身形如何搖晃,謝星闌都穩穩當當不動如山,如此走了片刻,秦纓自顧自道:“阿依月怎會與蒙禮生有私情平日裏全然看不出。”
    謝星闌沉聲道:“蒙禮多有城府,阿依月也必不似你看到的那般天真爛漫。”
    秦纓歎氣,“我本是去看蒙禮有何謀算,卻未想聽見一對苦命鴛鴦,若皇後娘娘知道她與蒙禮有私情,隻怕側妃之位都不願給。”
    謝星闌道:“此事權衡多方利弊,隻要無損大周之利,便不必趟此渾水,阿依月留下與否,也是他們自己的取舍——”
    秦纓又長歎一聲,“明白,我不會妄為。”
    幾句話的功夫,秦纓長籲短歎,神采也不如往日明快,謝星闌忽然問:“你懷疑蒙禮”
    離群雖顯古怪,但也不是誰秦纓都會跟去,她抬眸看了一眼謝星闌,終是忍不住道:“大周隻將南詔視為彈丸小國,並未放在心上,但如今朝中幾家內鬥,陛下也對鄭氏多有疑心,倘若他們知曉大周並不齊心,會否動反心”
    謝星闌眼瞳一縮,他還記得回京途中,秦纓便對李芳蕤提過外敵一同來犯之事,他不動聲色道:“南詔兵馬加起來不足十萬,僅大周十之有一,他們或許不夠忠順,但絕不敢造反。”
    見謝星闌也這般說辭,秦纓自是苦悶,又鍥而不舍道:“僅是南詔,的確不敢,但西羌與北狄兵馬之數勝於南詔,且兵強馬壯,尤其騎兵更是悍狠難敵,而大周兵馬雖有百萬之數,邊境守軍卻不足三十萬,就算有龍武軍與各地駐軍增援,但他們各自為政,哪能齊心禦敵,更別說或許還有別的隱患——”
    謝星闌呼吸一緊,“隱患”
    秦纓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但南詔幾十年來,第一次派皇子公主來大周,萬一有何圖謀,大周豈非身在危機中而不自知”
    秦纓也知所言頗為荒誕,她話音落定,便斜斜看向謝星闌,卻見謝星闌此番並無反駁,秦纓點到為止,忽然又想到前兩日送來的禮物,便道:“謝大人,南下辦差是公差,陛下已經送了許多賞賜,憑何你送謝禮”
    謝星闌從沉思中回神,他看了眼秦纓攀著自己的手,定聲道:“若非是你,也不會月餘便破了案,何況在江州,也多虧你。”
    秦纓輕哼,“若如此算,那你的禮可輕了。”
    謝星闌眉眼一柔,“你想要什麽隻要我拿的出,盡數予你。”
    秦纓哪裏缺什麽,隻是心底隱隱憋悶,便若白鴛所言,若誠心謝禮,哪有回京數日才送總不能當真忙的連謝堅也沒閑工夫。
    秦纓搖頭,再度歎了一聲,“罷了,謝大人忙於公務,我也是心甘情願相助,自沒有討謝禮的道理,不過……說的回京後登門拜訪程老先生,莫非你也忙忘了”
    道出此言,秦纓先懊惱地攥了攥指節,想好不多問謝星闌私事,但她竟未忍得住!
    她目視前路等謝星闌答複,卻不知謝星闌此刻心腔子裏正灌了熱湯一般鼓動,望著不遠處盈盈燈盞,他下意識慢了腳步,“查市舶司的名目便花了幾日功夫,如今也尚未確定是否是船工出錯,我本想著,等船工有了消息再請你相助。”
    這答複勉強在理,秦纓心底沉悶也消了大半,探查舊事並不容易,是要步步周全才好,她這時亦想到自己,便道:“離京之前我也在琢磨我母親是如何病故的,這月餘,柔嘉請他父親做了一份豐州時疫的記述,回京後給了我,我這才知道當年那場瘟疫頗為慘烈,隻是其中與我母親有關的並不多,但已時隔多年,也隻能如此。”
    謝星闌眉眼微肅,“怎想起查你母親亡故”
    秦纓道:“一是這些年我未想過此事,隻看我父親神傷哀思,我做女兒的,知道清楚經過,也算一份孝道;二來,白鴛告訴我一些府裏老人說
    過的豐州舊聞,令我覺得母親病故的有些古怪,但陸伯伯的記錄裏,倒是看不出有何不妥。”
    謝星闌若有所思片刻,“你若想知道詳細,我再為你查一查。”
    秦纓眨了眨眼,看他道:“這可算謝禮”
    謝星闌牽唇,“自不算,我先前所言,仍是作數。”
    秦纓生出幾分笑意來,還未接話,忽然見謝星闌麵色一沉,下一刻,謝星闌一把將她攬至身後,又牢牢擋在了她身前。
    他低喝道:“誰在前麵——”
    秦纓大為意外,怎繞了半晌路還會被人撞見雖不是被抓偷聽現行,但她與謝星闌在這黑燈瞎火之地待著,這如何說得清
    秦纓思緒飛轉,身前謝星闌卻愣了住。
    而這時,一道稚氣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看到你了,雲陽縣主——”
    秦纓一呆,待從謝星闌身後探出腦袋,便見不遠處的梅林邊上,竟站著永寧公主李韻,她身著白狐毛領鵝黃宮裙,身上披著一件水紅緞麵鬥篷,靜靜站在梅樹下的陰影中,不仔細看,都難發現此處有個人。
    被個小孩子戳破,秦纓越是不好意思,她趕忙迎上去,“公主怎麽一個人在此”
    永寧公主自小體弱多病,極少出德妃的寢宮,但這樣冷的晚上,她竟出現在未央池,身邊還沒個侍婢,實在叫秦纓意外。
    李韻表情木木的,看看秦纓,再看看謝星闌,最終視線又落回秦纓臉上,“我的燈,落在了此處……”
    秦纓仔細一看,這才發現她手中拿著一隻燒壞的燈籠,燈籠是個天燈,但顯然放飛後沒多久就落下,不僅燈芯滅了,連燈籠也燒破了洞,秦纓拿起燈籠,一邊看一邊道:“跟著公主的人呢”
    李韻搖頭道:“不知道——”
    李韻極少外出,縱然已七歲,說話還是有些遲鈍之感,秦纓往她身後的梅林看了看,與她打商量道:“沒事,我帶公主出去,公主若喜歡放燈,那我幫公主做幾個能飛很高的大燈籠可好”
    李韻眼睛終於亮了起來,她點頭,看了一眼身邊盛放的梅花後,又看向秦纓頭頂,“花——”
    秦纓摸了摸發髻,將早晨秦璋送的玉簪拔了下來,她笑道:“公主覺得好看但這不是梅花,而是玉蘭,公主若喜歡,我將此物也贈予公主可好”
    李韻接過簪子,似有些滿足,但她又道:“燈籠。”
    秦纓牽唇,“公主放心,我一定能做出令公主滿意的燈籠,不過……公主可否答應我一個條件”
    李韻睜大眼瞳望著她,秦纓便指著謝星闌道:“公主不要告訴旁人見過他好嗎若有人問起,就說隻見過我一人,如何”
    頓了頓,秦纓道:“其實我也不認識他。”
    謝星闌:“……”
    李韻眼睫動了動,隻一言不發地點頭,秦纓莞爾,又將那碧玉簪子簪在了李韻的發髻上,她讚賞道:“公主真好看——”
    話音落下,她掃了眼那燒壞天燈上的圖案,又牽起李韻的手,“我送公主出去,也請公主與我說說,你喜歡哪樣的燈籠,是不是喜歡玉兔”
    李韻並不排斥她,果真跟著她朝梅林外走,謝星闌避嫌的站在原地未動,秦纓邊走邊回頭,莫名覺得站在昏暗處的謝星闌可憐兮兮的。
    這邊廂李韻一頓一頓道:“玉兔,彩蝶,青鳥,尺玉——”
    秦纓聽得納悶,“尺玉是什麽呢”
    李韻惜字如金,“貓。”
    往南走了片刻,便見一個紫衫嬤嬤帶著四個青裙婢女急紅了眼,一看到秦纓帶著李韻出現,紛紛朝她們小跑過來。
    “殿下,我的公主殿下,您怎能一溜煙兒便沒影了!”
    “拜見縣主——”
    宮
    婢們自然認得秦纓,秦纓擺了擺手道:“我在賞花,正好碰到公主去撿燈籠,這天燈是放不起來了,我答應公主,改日做幾個大的送給她放。”
    李韻沒說什麽,那嬤嬤見李韻上下無損,自是不住道謝,這時李韻又道:“燈籠,尺玉燈籠——”
    秦纓一聽忙問,“何為尺玉”
    嬤嬤笑道:“是貓兒,通體雪白的貓兒,娘娘為公主養了一隻,公主十分喜愛。”
    秦纓恍然,嬤嬤又道:“真是多謝縣主了,今夜公主放了兩隻天燈,一隻玉兔天燈,一隻白貓兒天燈,都是小人們自己做的,結果都未放起來,一隻落在了北麵,另一隻飛的高些,可還是落下來了,應在西邊,奴婢們這就帶公主去找另外一隻燈籠去。”
    嬤嬤拉著李韻便走,秦纓承諾道:“公主放心,兩日之內,我一定帶著燈籠入宮看您。”
    李韻笑起來,這才跟著嬤嬤離去。
    ……
    謝星闌等秦纓走遠了,才從暗處走出,他出來已久,自然直奔著湖邊長亭而去,但剛走到半途,便見幾個年輕的翰林還留在梅林之中。
    他們出身不高,多是貞元十九年的新科進士,初入翰林院一年,是未來入六部的中流砥柱,幾人心知這場賞雪宴與他們關係不大,隻聚在一起賞花作文。
    但等謝星闌走近,才知他們並非在做詩文。
    “所以說人之際遇太難料,貞元十三年的進士,在翰林院待了半年便去了兵部,軍器監多安閑富足的衙門,卻偏偏遇到了個不省心的上司……”
    “聽說軍器監油水極足,他多半是擋了人家的財路,幸好沒真的獲罪,否則大好前程就這樣毀了……”
    “得多虧定北侯,那批軍械是給北府軍做的,定北侯保了他,如今在定北侯手下做個參軍也是好前程,就是在那幽州苦寒之地,著實辛苦。”
    “各人有各人的際遇,隻盼咱們過了年,能去個好衙門。”
    “你們說的是何人”
    幾人正議論著,卻冷不防被一道冷沉之聲打斷,他們轉頭一看,便見謝星闌不知何時到了跟前,幾人慌忙行禮,“謝將軍。”
    謝星闌本從北麵離開,不欲與他們寒暄,但不知聽到了什麽,他腳步一轉上前發問,翰林們互視一眼,一人道:“我們剛才說的,是那位北府軍參軍。”
    謝星闌擰眉,“趙永繁”
    “正是,他是貞元十三年的進士,當年高中還不到十九歲,後入翰林院任編修,很得陛下賞識,後去了兵部,最終又入了北府軍……”
    科舉入朝之人多為文臣,少有再去駐軍當差的,謝星闌道:“你們剛才說他在軍器監擋了別人財路,是何事”
    幾位翰林麵露尷尬,一人硬著頭皮道:“是我們翰林院一位老編修說的,說當時趙大人入翰林院,正巧編撰了一套名為《考工記》的技藝全書,後來某日,陛下發現他對《考工記》裏的兵械篇頗有研究,便說他不如去兵部軍器監當差。”
    “當時人人都覺豔羨,卻不想他去了軍器監不到半年,便被冠上了貪汙軍餉的罪名,是一批送給北府軍的甲胄做的太劣等,當時他已被下獄,喊冤之事傳到了回京述職的定北侯跟前,是定北侯將他從牢裏撈出,從那以後他便跟著定北侯去了幽州。”
    頓了頓,這人輕聲道:“若他真的貪汙軍餉偷工減料,那定北侯必定不會幫他,所以我們便想,他那次應該是被哪位上司栽贓了,後來他很少回京城,還是此番回京麵聖得了賞賜,我們那位老編修才十分唏噓地與我們說了此事。”
    謝星闌蹙眉,“他去軍器監是貞元十四年之事”
    翰林點頭,“不錯,前後隻待了小半年。”
    謝星闌微微眯眸,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難怪謝
    詠並未查到,他目光四掃,問道:“他今夜賞梅人在何處”
    翰林們互視一眼,一人道:“他一開始好像和北府軍那位肖將軍在一起。”
    謝星闌皺眉,他看到肖琦之時,肖琦身邊可沒有趙永繁,他點了點頭轉身便走,隻將幾個翰林心驚膽戰地甩在了原地,這可是龍翊衛指揮使啊!
    謝星闌直奔湖邊長亭,剛走到湖邊,便看到李雲旗在棧橋邊站著,他上前問道:“北府軍那幾個可回來了施羅他們在何處”
    李雲旗往長亭看了一眼,“肖琦和宋文瑞回來了,另一個還不見人影,施羅回來了,蒙禮據說是回瀟湘館更衣去了。”
    謝星闌眉眼一沉,轉身又往梅林去,李雲旗察覺不對,跟上來道:“怎麽了”
    謝星闌不答反問,“怎就他一人未歸”
    李雲旗不解道:“在賞梅唄,還有好些人都在外麵呢。”
    謝星闌不管,待走到梅林邊上,問值守的禦林軍道:“可見過北府軍的參軍了一個瘦高著藍袍的。”
    武衛們回憶片刻,一人道:“隻瞧見進去,還未瞧見出來。”
    謝星闌步履加快,剛入梅林不久,便見秦纓跟著蕭湄等人,正從東北方向而來,顯然是秦纓與李韻分開沒多久,便碰上了這幾人。
    隻見蕭湄幾個人手一隻香囊,又多折梅在手,收獲頗豐,見謝星闌此時出現,眾人隻覺奇怪,蕭湄道:“時辰快到了,這是要往哪裏去”
    這踏雪尋梅隻定了三炷香的功夫,此時已所剩無幾,秦纓站在人群中,見謝星闌神色不對,便滿是疑問看著他,當著眾人,謝星闌不好明言,隻涼聲道:“有位軍將隻怕迷了路,我們來看看——”
    蕭湄正想問哪位軍將,卻忽然聽見了一聲女子尖叫,這聲尖叫落定,又接二連三響起驚叫,貴女們一臉驚震,謝星闌和秦纓卻已看向了梅林西北方向。
    二人腳步如風,又飛快地四目相對一瞬,那個方向,正是先前二人躲藏之地,這前後還未到兩炷香的功夫,生了什麽事端不成
    此念剛落,一個發髻散亂的青裙女子從梅林盡頭衝了過來,秦纓定睛一看,正是片刻前才與她分別的永寧公主身邊的女婢!
    那女婢被嚇的眼眶緋紅,一見到秦纓,腿彎一軟撲在了雪地上。
    “殺人,殺人了——”
    不等眾人震駭,女婢又驚恐道:“南詔,那南詔來的阿讚曼殺人了!”
    一股子悚然涼意直衝眾人背脊,謝星闌與秦纓一愣,忙疾步往假山後趕去,而此時寒風驟急,陰沉了整日的天穹,紛紛揚揚地落起雪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