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與貧窮(金曼曼太靠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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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年雖然減負叫得凶, 但小縣城山高皇帝遠,依舊保持了原本寒暑假補課的做法。現在正是晚飯時分, 寄宿生在校門口進進出出, 金曼曼把羽絨服的帽子戴起來,輕鬆蒙混過關,走進熟悉的母校。她在風雨操場上徜徉了一會, 教學樓裏逐漸點起燈火, 金曼曼打開湯老師的朋友圈看了一下,確定她在三樓辦公,便慢慢走上樓去。
    教學樓和從前一樣,十幾年曆史,正在逐漸陳舊, 牆上的塗鴉比四年前她畢業時更多,金曼曼上樓時好像還能聽到幾年前的聲音, 單修謹的笑聲, 老師們一邊說話一邊往樓下走, 感慨著金家的小女孩,“可憐哦, 不知道她以後該怎麽辦。”
    “大學是肯定考不上的了,拚個專科吧……學費怎麽辦?”
    “靠助學貸款了唄,其實有些病開始就放棄會好很多,至少比現在好。”
    老師們沒有壞心, 隻是沒料到樓梯間傳音太好, 樓上有個遲歸的女孩會因為他們的對話停住腳步,不知該往哪裏去。金曼曼在樓梯間徘徊了一會, 好像身後隨時會有個人輕輕一拍,“愣著幹什麽?快去吃飯吧。”
    對湯老師來說, 本科、專科、學費,這些事都不值得憂心,“關關難過關關過,車到山前必有路。”
    她是這樣對金曼曼說的,“我一輩子幫了這麽多貧困學生,沒有一個是真的過不了這一關的,想讀書總有辦法。”
    金曼曼記得很清楚,她的笑容,溫暖、坦蕩、堅定,全是金曼曼曾經視而不見,如今卻逐漸意識到其中份量的品質,她和湯老師本為陌路,在她最困難的時候,這些特質就像是篝火,讓她得以度過最嚴寒的冬天。但也是這份光芒,讓金曼曼的腳步逐漸沉重。
    她說不清是為什麽,隻覺得似乎慚於去見湯老師——單修謹這一點其實還算看得很準,不論平時怎麽粉飾,這一刻,她的心情是直白的,金曼曼覺得好像很難向湯老師交代自己的工作,哪怕她一窮二白地追逐著所謂服裝設計師的夢想,似乎也比現在要更能挺直腰杆。
    這樣的想法不對,她告訴自己,但金曼曼在這裏總是難以克製地想到從前,她母親下葬之後,金曼曼身上隻有兩千塊錢了,她要支付高中學雜費,要付住宿費,還要吃飯——兩千塊對學生是一筆巨款,但這個學生進入生活之後,便會意識到所謂的巨款是多麽的稀薄。
    金曼曼聽說貧困生可以申請減免學雜費和住宿費,但她不知道該去哪裏找誰,十幾歲的小女孩突然間進入冰冷的社會——劉豫說她從小是在愛裏長大的,或許是如此,但當時,過去的寵愛隻是她的阻礙,金曼曼半點都不老練,她在行政樓前徘徊著,就一如此刻藏身在走廊一角,辦公室就在前方,但這一步就是踏不出去。
    急迫、羞窘、絕望、沮喪,所有的情緒交織,沉重得讓呼吸都成為一種負擔,她望著窗子裏伏案工作的女老師,微胖,嘴角含著笑,時而慢慢地在電腦上用二指禪敲字——
    “哎呀,你找誰?”
    湯老師偶爾回過頭,發現了大半身子隱藏於陰影中的女孩子,羞怯地藏在視角邊緣,似乎下一刻就要逃走,她笑著說,“別害怕,進來說吧。”
    “別害怕,進來說吧。”——好像七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金曼曼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小女孩,她在絕境裏遇到了自己的光。
    金曼曼突然很想哭,但她立刻武裝起自己,含笑走到了光亮裏,故意很俏皮地說,“湯老師——還認得出我嗎?”
    “小金!”
    任何人也不會忘記金曼曼這樣漂亮的女孩,不管她做什麽打扮,湯老師驚喜地叫了起來,趕緊站起身迎出來,“現在真是個大姑娘了!”
    所有久別重逢的熟稔長輩大概都會說這句話,一邊說一邊將你上下打量,把所有細節都盡收眼底,隨後發出感慨的‘嘖嘖嘖’,“什麽時候回來的?住哪裏?”
    “下午剛到,小單順風車載我回來的,住在酒店裏。”金曼曼說了個酒店名字,“回來祭拜一下爸媽,看望一下您,過幾天就回去了。”
    “回去幹嘛?!”湯老師立刻說,“到我家來過年啊,過完年再走——是不是在s市談朋友了?等你一起回去過年?”
    “那倒沒有。”過年是一家人團圓的時間,受幫助的學生那麽多,個個都去吃飯,湯老師家裏人怎麽沒意見?金曼曼高一的時候去過一次,湯老師家不大,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擁擠,那時候是她不懂事,去了一次,金曼曼從湯老師家裏人的表現中明白,湯老師是個好人,好老師,但或許好人的家裏人總有些不同看法,第二第三年,她寧可去親戚家吃。
    金曼曼笑著推拒,“就是工作太忙了,過年那會可能也有事,確實走不開。”
    “好吧,”湯老師不怎麽勉強別人,她又熱情地問起金曼曼在s市的事情,“你平時也不找我聊天,也不發朋友圈,要不是小單老和我說說你的事,我都不知道你現在怎麽樣!”
    “他都告我什麽黑狀呢?!”
    她們平時的聯係的確不多,因為湯老師忙得沒有多少空去閑聊,她是優秀教師,還兼了級別不低的行政工作,平時又關心貧困生,常年負責縣裏底下幾個山村的支援慈善工作,也有排解心理焦慮的時候,但更多的時候是‘有事說事’,微信消息當信來寫,一條幾百字家常便飯。
    金曼曼覺得單修謹也是有些社牛在身上的,至少她就做不到和湯老師聊閑篇,見了麵談幾句,反而感覺從未生疏,很多話在湯老師麵前反而沒什麽好說的,“工作挺忙的,主要是做奢侈品中介和裝修監理……”
    “上次小單還說,陪你去出差得了腸胃炎?”
    “對,是工作室的股東那邊有事讓我去幫忙——股東是我同寢的同學,還有點暗戀小單呢。”
    “真的啊?”
    湯老師也愛聽八卦,實際上,和她相處的負擔感並不強,她不是要求別人和自己做得一樣好的人,金曼曼沒有飛快戀愛結婚,而是在s市站穩腳跟,對湯老師來說似乎已經是超出了原本的期望,她對金曼曼的工作內容倒沒有盤問很多,隻說,“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樣,奢侈品中介——我們想都沒想過,這也可以成為一種職業。”
    buyer的概念相信她就更不能理解了,湯老師辦公桌上放了幾張打開的宣傳單,金曼曼瞄了一眼,是她熟悉的東西——她們這個縣是貧困縣,留守兒童特別多,縣城都有很多失學兒童,有些是自己無心向學,有些是經濟條件的確不允許,家裏弟妹一大堆,小孩子十四五歲就要進廠做工,或者在家幫忙了,高中學雜費一年要六七百,住宿費、補課費,算下來一年要三四千塊錢,對這種家庭是不小的負擔。
    金曼曼以前也是差點讀不起書的一份子,湯老師就是這樣給她找資助的,縣裏的補貼用完了,那就聯係縣裏的企業,企業每年的免稅額度用完了,就托她在外地的朋友、同事,聯係各種公益機構,把情況匯總成信件寄過去,看看能不能得到一點幫助。
    這幾年,慈善平台發展得很快,她也與時俱進,經常忙於做材料,把孩子們的信息各種慈善平台到處貼,定向培養有沒有?資助學雜費有沒有?學雜費找到了,生活費能不能想辦法再找一找?
    不是她貪得無厭,而是找不到學雜費和生活費,真的有很多孩子就上不起學,金曼曼打字快,高中幾年沒少幫著湯老師做資料寄信。她讀的是最好的高中,學雜費可以幫助減免,生活費,親戚多少也支援一點,寒暑假她會去奶茶店、咖啡館兼職打工,工資不低,她長得漂亮,是很好的招牌。但湯老師還知道很多孩子,考不進這所高中,別的高中沒有錢,怎麽可能減免學雜費?
    慈善是很瑣碎的事情,金曼曼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問題是一個接著一個來的,解決了這個,明天還有下一個,受助者並不是個個都一心向學,很多人上了一年學之後,慈善捐款中斷,家裏發生了變故,他又讀不了書了。湯老師生活中有一大部分就是這些幾千元的問題,她怎麽去理解一個包收兩三萬中介費的行業?
    “最近是情況不好嗎?”
    看桌上的小冊子連祖國另一頭的企業都有,金曼曼忍不住問,“找不到錢了啊?”
    “今年經濟不太好,”湯老師視線看過去,也跟著歎了口氣,“雙方麵的,很多企業沒有錢捐助了,那很多學生他家裏可能失業了,本來能供上生活費的,現在供不上了,找不到錢那就隻能先去輟學打工。”
    她來了興致,打開文檔,抓金曼曼給她打字,“剛好,你這一來,解決了我的大難題,來小金,我說你來打,這幾個學生的照片都拍好了,文案寫好,今晚就能上平台。”
    要申請救助金,需要的素質其實很多,要會拍照,會寫文案,湯老師對電腦的確不擅長,金曼曼欣然從命,一邊打字一邊和湯老師閑聊,“現在捐助款都打到基金會賬號上了?”
    “是,專款專用,這樣要方便很多,直接基金會和學校走賬,給家裏人的銀行卡肯定是不行的,那樣效果太差。”
    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湯老師好像還沒吃晚飯,她的羽絨服不會超過一千塊,已經很多年了,連金曼曼看著都眼熟,湯老師套著袖套,捧著保溫杯和金曼曼侃侃而談,她微胖的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微笑,金曼曼在思緒的一角模糊地想起農夫的襯衫——她見過那麽多有錢人,但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湯老師的快樂。
    這讓她非常羨慕,她向往湯老師這種從幫助他人中獲得快樂的能力,坐在一個高尚的、純粹的人身邊,她感受到了光亮,也有被灼傷的刺痛,金曼曼突然想,“我現在也有一點錢了,我可以幫一幫他們。”
    這想法讓她大吃一驚,在此之前,金曼曼從未意識過,自己原來也有了幫助他人的能力。
    仔細想想,現在的她或許積蓄比湯老師更加豐厚,她確實有了這樣的能力——
    但是,一想到要把自己的錢拿出來,一股發自內心的不舍,立刻攫住了金曼曼的心靈,她舍不得,確確實實,她總覺得自己依舊很窮,遠遠沒到行有餘力可以幫別人一把的時候。
    她的內心就和她的那些客戶,那些富人一樣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