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秀英夫人在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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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標接到朱元璋長長的回信時, 已經九月了。
    幾日前,他接到了陳國瑞的來信。自家老爹的來信除了“兒子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爹爹全力支持你”, 以及“收燕乾當弟子啊!讓他給你磕頭!一定要收!”, 什麽有營養的話都沒有。
    朱元璋的書信, 則是先非常感性地感慨先輩的付出,再非常理性地分析了木牛流馬出現後世界將會到來的改變, 然後以一個“我華夏本就屹立於世界之巔, 當變革到來,我華夏引領變革,永遠屹立於世界之巔”的豪邁話語結束。
    陳標看得熱淚盈眶, 感動不已。
    爹!你看看人家朱大帥, 啊不, 看看我們主公!這胸襟!這眼界!這睥睨一切的氣魄!
    經過與朱元璋多次通信, 陳標唾棄那個曾經想要讓自家爹替代朱元璋的曆史地位的自己。
    爹不配!
    沒人配!
    人傑就是人傑, 我等穿越者懷揣著現代人的知識回來就可以替代人傑?有這種本事, 在現代社會的時候, 早就成為人傑了!
    幾百上千年出現的一個天命所歸的“曆史”人物,是我等穿越想篡奪就能篡奪的嗎?
    陳標服氣了。
    原本曆史中的朱元璋是什麽樣的人陳標已經不在乎了。但他現在認識的朱元璋,是一個絕對值得跟隨的人物。
    怪不得許多穿越者穿越後麵對曆史名人納頭就拜,隻想著輔佐他們,不會想取代他們。實在是人格魅力不分古今中外,抵擋不住啊!
    陳標當即給老爹寫信。
    學著點, 哪怕學了主公一成的氣魄, 就夠老爹你吹一輩子!
    陳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對主公的敬仰欽佩中回過神,恢複了冷靜。
    陳標吹幹紙上墨跡, 疊好後交給送信的陳家下人,甩甩手去找娘玩。
    好了,今日份對主公敬仰欽佩額度用完,陳標又繼續站在自家角度和“現代陳標”角度,繼續警惕朱元璋,以及……給封建王朝挖坑。
    陳標到書房的時候,馬秀英正在練字。
    馬秀英用來練字的字帖,是陳標親手寫的大白話版本的曆史課本。
    陳標沒有打擾馬秀英。他徑直搬了個椅子坐到馬秀英身邊,雙手撐在椅子上,仰著頭看娘親練字。
    馬秀英偏過臉對陳標笑了一下,繼續聚精會神練字。
    待一張字帖練完之後,馬秀英將字帖收起來。
    “娘,這是給女校的課本?”陳標問道。
    馬秀英道:“不是課本,是字帖。季先生說我的字還不錯,可以給女子臨摹。”
    陳標疑惑:“有無數書法大家字帖,為何需要娘親你來寫字帖?”
    馬秀英歎氣:“有些女童家裏比較注重這個,不肯臨摹男子的字。”
    陳標愣了一下,抬起手輕輕拍了拍馬秀英的手臂:“娘,辛苦了。”
    越底層的婦女,在走到上層社會之後,就越趨於保守。因為她們自卑,希望能夠通過更嚴苛地遵守禮教,獲得上層社會的認可。
    她們並不明白,禮教都是約束底層人的鬼話。世家貴女們很少將禮教當回事。
    比如對女性禮教約束最重要的一條,嫁出去的女性就是夫家的人,隻應該為夫家利益考慮。世家貴女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可都是娘家才是本家,夫家是為娘家和自己牟取利益的地方。
    馬秀英現在沒看得這麽透徹,也沒想得這麽遠。她隻是單純又懵懂地認為女子應該多讀書,這一定很有好處。
    朱元璋的心腹將領們大多是底層百姓,他們的結發妻子自然也以鄉野村婦居多。
    為了說服那些披上綾羅綢緞,戴上華麗首飾,戰戰兢兢模仿別人口中“貴族女眷”的將領夫人們,馬秀英便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做出了許多妥協。
    比如不讓書院中的女子接觸道“陌生男人”的東西。
    馬秀英笑道:“不過你可不算不上陌生男人。若是你的墨寶,書院的女學生們就爭相傳抄,很是喜歡。她們不知道聽誰說,多沾染你的氣息,將來說不準能生個和你一樣聰明的孩子。”
    陳標嘴角微抽。在這個時代,大部分女性讀書的原因隻是為了找一個更好的婆家,養育出更優秀的孩子。這種迷信能在女子書院中流傳開來,也情有可原了。
    陳標問道:“娘,這事讓秀英夫人操心就成了,你不過是女夫子中的一員,何必如此勞心勞力?”
    馬秀英輕輕揉了揉陳標的腦袋,微笑道:“因為娘喜歡啊。”
    陳標偏了偏頭,腳無意識地踢了兩下:“哦。”
    馬秀英休息了一下,繼續練字抄書。
    陳標看著馬秀英專注的神情,心中不由想起了前幾個月娘親和老爹相擁而泣的場景。
    他很少見到娘親情緒因為爹失控,而娘親在那一次失控後,很快就回到了原本的生活步調,無論是對爹還是對爹後院的女人,行為都沒有任何改變。
    倒是爹有些過分黏著娘了,和自己傳遞書信的時候,總有一封肉麻的書信給娘。
    娘也會回以溫言細語的嘮叨。
    但陳標看著娘寫信的神情,沒有甜蜜,沒有思念,有的隻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娘這情緒波動,還不如提起書院女學生時來得多。
    這個封建家庭啊……陳標想,自己家應該算是封建家庭中難得幸福溫馨了。但每個人關係中扭曲的一麵,仍舊不斷提醒陳標,不要沉迷於虛幻的幸福中,不要報虛幻的期待,這是一個封建時代。
    在這個封建時代,爹和娘都已經很不錯了。而他,可以讓爹娘更幸福。
    娘的幸福,顯然不在爹的後院。陳標終於確定了。
    “娘,書院的事,我有個主意,讓女子蜂擁上學,不用你一家一家敲門去說服。”陳標道。
    馬秀英眼睛一亮,臉上果然迸發出鮮活的喜悅。
    她將陳標抱到懷裏,用未塗抹脂粉的臉蹭了蹭陳標的小臉:“標兒有什麽好主意?”
    陳標道:“我是個商人。我認為世間人皆是庸俗的人居多,都是利字當頭,無利不起早。指望其他女子像娘一樣,因為讀書明智本身而讀書不現實,所以我們當誘之以利。”
    馬秀英道:“娘明白。所以娘告訴她們,若她們大字不識,就無法與家中丈夫好好交流。將來生了孩子,也無法教導孩子啟蒙,輔導孩子功課,曆代先賢的童年都是母親教導啟蒙。”
    陳標點頭:“這已經足以讓她們進入學校,但不足以讓她們認真學習。因為為了他人而學習的事,雖然在這個世道是事實,她們也認可這個事實,但她們內心的動力仍舊不足。”
    馬秀英道:“標兒的意思是,娘該給她們獎勵?”
    陳標沒有直接回答,問道:“娘,你知道我正在研究燕肅的手稿嗎?”
    馬秀英道:“娘知道。”
    陳標道:“娘看過天書嗎?”
    馬秀英再次點頭。
    陳標道:“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科學技術又是第一生產力,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基礎學科決定科學的發展。但咱們這個時代,並不重視科學技術。因為科舉隻考四書五經,他們就隻學四書五經。”
    馬秀英略有所思。
    陳標繼續描述讀書人的現狀。
    以前的讀書人都是全才,別說文武雙全,科學技術方麵,他們也都很擅長。
    翻看史書,有名的文人天文地理數學理工都是全麵發展,著名的科學家也都是著名的大文人。
    比如宋朝。雖然宋朝皇帝廢物居多,但宋朝的文化真的非常興盛,不僅湧現出許多語文必備文人,曆史中做出卓越貢獻的科學家也有許多。
    宋時可以說是封建文化趨於保守的時代,也是文化思想最為開闊的時代。
    那時候的文人為了救國圖存,什麽都能學,什麽都能用。
    事功學派是其一,如燕肅那樣將希望寄托在科學身上也是其一。
    經略安撫使沈括、龍圖閣直學士燕肅、丞相蘇頌……這些青史留名的著名科學家皆是高官。
    隻是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庸俗的人,因理想和抱負讓他們學習什麽,那是癡人說夢。
    當官要考什麽,他們就學什麽,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其實為了讓全民開始學習理科,唯一的途徑就是把理科和科舉綁定。
    但這不可能。就算是屠刀鋒利如朱元璋也做不到。
    大刀闊斧改革科舉內容,就真的是和全天下讀書人作對,朱元璋一定會被趕下台。
    步子太大會摔跟頭,從古至今的教訓太多了。
    朱元璋唯一能做的事,是在“尊古”,將古代科舉中本就會考試的一些科目,比如“算術”,重新納入科舉,然後再加大“官員就職再培訓”,教導官員一些便於做官的淺顯的天文地理等科學常識。
    朱元璋是皇帝,他能做的就是改革吏治和官場。
    科學本就是和吏治官場平行共存的一條線,強行將其納入官場體係,不僅會被天下讀書人反對,效果也不好。
    陳標道:“我的想法是,現在要研究科學,就要從有錢有閑,且不需要科舉晉升的人中著手。勳貴子弟是其一,貴族女子也是其一。”
    “但勳貴子弟將來也要為官做宰,著重教導他們為官做宰應該學的知識,對他們、對百姓都更有利。我會給他們開放選修課程,若有勳貴子弟不喜官場,喜愛科學,也可繼續學習。”
    “而貴族女子,則可以施以小利,將研究自然科學這一條路,成為她們的晉升渠道。”
    馬秀英思索了一會兒,道:“貴族女子在科學中做出的貢獻,和誥命聯係起來?”
    陳標笑著點頭:“對!現在誥命隻能依靠丈夫和孩子。但若誥命能依靠自己努力獲取,女子能不努力爭奪嗎?女子有個誥命不僅能得到朝廷錢糧補貼,還能躋身貴族圈子,丈夫和孩子都能獲利,家人能不支持嗎?”
    馬秀英小小的倒吸一口氣,忍不住揉搓了陳標的腦袋。
    陳標抱怨:“娘!你怎麽和爹學壞了!”
    馬秀英道:“我隻是想摸摸看,標兒這小腦袋瓜子怎麽能長得這麽優秀?”
    陳標歎氣道:“那娘你搓把,我忍著。”
    馬秀英又輕輕揉了揉陳標的腦袋:“標兒這主意太厲害了,娘這就和秀英夫人說去,秀英夫人一定會支持。”
    陳標點頭:“既能解決大明將來需要自然科學人才的事,還能督促女子讀書,提高女子地位,一舉兩得。秀英夫人滿意,也解了主公燃眉之急。不過娘親你說服秀英夫人的時候,隻說解決主公燃眉之急,可千萬不能往深了說。”
    馬秀英眼眸閃了閃,臉上浮現無奈的笑容:“嗯,娘明白。”
    陳標問道:“娘,你真的明白嗎?”
    馬秀英輕輕捏了捏陳標的臉:“娘真的明白。標兒,謝謝你。”
    陳標道:“這有什麽可謝的?我說過,娘你是我心中第一重要的人。娘開心,哪怕爹不開心,我也開心得哈哈大笑。”
    馬秀英忍俊不禁。
    馬秀英又向陳標請教了一番,如何以“利”驅使女子讀書。
    陳標引導馬秀英舉一反三,自己思索。
    馬秀英想到在朱元璋提出想在民間開辦啟蒙書院,教導孩童識字算數常識。
    將來孩童若有錢有出息,就自己去更高一等的官學學習科舉相關的之事;若沒錢沒本事,從啟蒙書院中學到的知識也能讓他們將來受益無窮。
    馬秀英提出,或許可以將啟蒙書院教書先生的性別,固定為女性。
    第一,有本事的男性讀書人,肯定都想出人頭地,拚一拚科舉。
    在鄉間啟蒙小學讀書的男人,要麽沒本事,要麽沒盤纏。這導致他們要麽流動性極大,有點機會就會離開啟蒙學校,去追尋自己的前程;要麽就自怨自艾,對孩童不上心。
    若是換做女子。女子不能科舉,無法做官,可能啟蒙書院就是她們能接觸到的最好的事業。她們肯定會傾盡所能當好這個教書先生。
    第二,啟蒙書院會規定孩童們的年紀,朱元璋暫時設想為十歲以下。
    這十歲是虛歲,周歲就歲。女子更擅長照顧和教育孩童,和這種年紀的孩童經常接觸也不會傷害女子的清白名聲。
    若女子當好了這個啟蒙學校的老師,就證明她很會教養孩子,也很有學問。將來她教導過的孩子還可能承她的情。
    這樣的女子,不僅能得到錢糧補貼,還能得到極大聲望,家裏人肯定都很樂意她出來教書。
    “一個啟蒙書院不止一個女先生。為了當這個女先生,是不是能促進民間女子讀書?”馬秀英眼睛亮閃閃,居然有些小女兒羞澀和憧憬之態。
    隻是比起天真爛漫的小女兒腦海中想著的可能是某個優秀的男人,馬秀英腦海中出現的是一副女子正在讀書教書的畫麵。
    陳標一聽自家娘的想法,就立刻清楚,娘親是真的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也是真的懂得他的言下之意。
    人都會有野心。
    女人也是人。當她們開始“拋頭露麵”,在事業上取得成果的時候,她們會自然而然地萌發野心。
    女子未必不如男。她們會想方設法地攥緊自己手中的權力,延續自己手中的事業。
    這就是曆朝曆代盯緊了宮廷女性,生怕她們沾染權力的原因。隻要她們嚐到了權力和事業帶來的滿足感,她們就會與男人爭搶。
    可這個世代掌握權力的畢竟是男人。她們一點點異動就會被反撲。所以封建時代聰明的女人在掌握了權力之後,很難做出提高女性地位的事。
    單獨一兩個女性掌權不會改善女性的地位,她們不會讓女性參與科舉,不敢讓女子做真正的官。
    如武則天時期,她的“女官”都沒有正式的身份,而是以後宮女官和貴族女眷的身份成為她的“智囊團”。
    從曆史地位來看,武則天讓有才幹的女性知道女性也能當皇帝、當好皇帝,她們的視野被開闊。這有利於女性爭奪應有的權力。女帝的地位毋庸置疑。曆史中必須要有這麽一位“女帝”。
    但在當時,武則天的身份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帝”。
    馬秀英不想當皇帝。她的想法“保守”“溫和”,論影響力來說,卻又“激進”和“瘋狂”。
    她居然想試著做出一些奠基的事,讓女性地位緩慢提高,等待陳標口中那個千百年後的“未來”。
    或許隻有看了天書,聽了陳標對千百年後未來的描述,馬秀英才會萌生這種想法。
    女帝讓女性們知道女性也能身居高位,站在男人頭上;她則緩和地提升整體女性的勢力,讓更多的女性意識到這一點。
    相輔相成了。
    陳標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轉身抱住馬秀英的脖子蹭了蹭:“娘,你真厲害,這個主意太好了!”
    即便有少數的男人同情女人,願意讓渡自己的權力。但性別鬥爭也是階級鬥爭的一種,一個階級總體上不會讓像是貧寒學子考得狀元一樣,對整個階層的躍升也沒有多大用處。
    馬秀英若想女性的地位都提高,就得先讓女性自己擁有“想要地位變高”的意識。
    讀書,是唯一的途徑。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馬秀英可以讓渡其他一切權力,減少外界對這個目的的警戒心。
    圍繞著女子不能做官這件事,陳標讓貴族女性組建“科學院”,馬秀英讓民間女子擔任啟蒙書院的老師,都是一樣的手段和打算。
    這既有利於當下,也不會搶奪男性的權力,還會給男性利益,更容易獲得男性的支持。
    女性看似在相夫教子之外還要承擔科教的責任,肩上擔子更重了。但這就和賺外快一樣,隻要她們能咬牙維持住“賺外快”的渠道,就能讓自己的“小金庫”充盈,攢下第一桶金。
    萬事開頭難。所有創業都是攢第一桶金最困難。
    陳標撒嬌道:“娘,你為何總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不信爹沒有給你取名字。若他沒有,你就自己取個名字。青史留名的人,怎麽能叫馬氏呢?你一定得有一個自己的名字!”
    馬秀英護著懷裏“一把年紀”還要在娘親懷裏撒嬌的兒子,輕聲笑道:“娘有名字,但娘不告訴你。”
    陳標不斷偏頭,用頭頂輕輕撞擊馬秀英的臉頰,耍賴道:“為什麽?為什麽?難道對我,你還要講什麽禮教約束嗎?我不管,你一定要告訴我!”
    馬秀英扣住陳標的後腦勺,製止住陳標的撒嬌,道:“娘等事情做成之後,再告訴標兒名字。這是娘給自己的獎勵。”
    陳標拉長語調:“啊?~~~~~娘你能不能換個獎勵?標兒想知道娘親的名字!現在就想!”
    馬秀英笑道:“不行,不換!標兒是娘最重要的人。告訴標兒娘親的名字,就是娘最大的獎勵!”
    陳標裝委屈:“哦。那娘你快一些。別弟弟們都知道了娘親的名字,我還不知道,我會生氣!”
    馬秀英道:“嗯,那如果標兒生氣了,會責怪娘嗎?”
    陳標揚起茶杯口大的拳頭,氣鼓鼓道:“不責怪娘,我去揍臭爹!”
    馬秀英:“啊?哈哈哈哈……好,好,標兒去揍臭爹!”
    母子倆笑了許久,才忍住。
    在千裏之外,某個臭爹狂打噴嚏,一邊打一邊說一定是秀英和標兒在想念他。
    他身邊的心腹們並不以為然,並叮囑主公多穿一件衣服。
    應天中,想念朱元璋的母子二人還在對話。
    “標兒,這件事……”
    “我知道,不告訴爹,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