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因材施教也是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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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海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他揉了揉鼻子,對兩個兒子誇獎道:“標兒看著嬌生慣養,沒想到韌性這麽強,我還以為他堅持不住。”
胡關住道:“父親,小軍師年紀尚小,你這樣訓練小軍師,如果傷到了他怎麽辦?”
胡德濟點頭。他覺得自家老爹就是找揍。
胡大海道:“咱們軍中有不少和標兒同齡的孩子,我有分寸。他的訓練量不大,每日又跟著我們吃住,還有大夫每日把脈,能有什麽事?”
胡德濟道:“爹,小軍師是讀書人,陳國瑞將軍恐怕沒有想過讓標兒從軍。你這樣,或許陳國瑞將軍會不高興。”
胡大海道:“標兒年紀這麽小,他能做什麽決定?肯定是他爹特意把他丟在軍營,讓他磨煉。說不準他爹認為標兒書生氣太濃,早就不滿標兒了……阿嚏!”
胡大海連打了三個噴嚏,揉揉鼻子道:“難道我感染風寒了?我也下去跑幾圈。”
胡大海把外袍一脫,光著膀子下場和軍士們一起練習慢跑。
胡關住和胡德濟對視了一眼,雙雙歎氣,也跟著一起跑。
陳標腳上起了泡,挑掉水泡並包紮後,他今日的訓練量自然減半又減半。
陳標此次跟隨軍士們訓練,除了想打入軍士中,探得軍士們真正的需求之外,也是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好好看看自己的極限。
周圍都是武將,陳標即便不想上場殺敵,也想練就一身武藝,到再次遇到洪都那種倒黴事的時候,能夠不拖累別人。
可惜陳標身邊的人都太過溺愛他,他無法挑戰自己的“極限”。
今日在軍營中體驗了一番封建時代的軍訓,陳標總算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這幾斤幾兩,大概就是戰五渣吧。
陳標歎了口氣,心想得快點弄出精確度更高的火器,用火|槍代替火銃。
以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金手指,隻要拉開距離,當一個神槍手問題應該不大。
坐在場外休息的時候,陳標從懷裏掏出小本本和做成類似鉛筆模樣的炭筆,在小本本上記錄今日心得。
路過陳標的軍士們看著陳標,都不由自主露出慈祥微笑。
陳標混入軍隊當小兵的時候沒有隱藏身份。若是其他小兵訓練偷懶,周圍將士們心裏肯定很鄙視。但陳標這個身份的人和他們一同訓練,即便是沒有完成訓練量,他們都對陳標十分敬佩。
封建社會人的身份地位階級森嚴,所以才有“禮賢下士”、“屈尊降貴”才能讓那麽多人感動。
陳標比起其他將領之子,多了一個厲害的讀書人的身份。他來到軍營,就更讓人感動。所以現在他再和人聊天,打探消息就容易許多。
陳標終於打探出在軍營中推行讀書識字基礎教育十分困難的原因。
這事,如他猜測一樣,果然出在教書先生身上。
陳標雖然給軍營基礎教育定下了教學大綱和教學方式參考,但所有教書先生都沒有按照他的方法來。
並不是軍營中聘請的教書先生故意使壞,是時代和現實的緣故。
封建時代,讀書是一件很神聖的事。學習的過程,自然也非常嚴肅。
如陳標那樣在玩樂中學習,在讀書人眼中,當然不夠嚴肅,有辱斯文。
若是如宋濂、季仁壽那等大儒,他們已經不拘泥於形勢,怎樣教化更有用,他們就會選擇怎樣的教書方式。
但學識、地位越低的讀書人,越注重讀書和教書的形勢。他們沒有大儒們那樣有底氣,若不循規蹈矩,他們心裏就很忐忑。
同時,循規蹈矩也是他們維持自尊的方式。
盛世文人大致都比武人更受重用,但在亂世之中,誰拳頭大誰就能活到最後。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大多生活淒慘。
若是有本事的文人,還能找割據一方的軍閥投靠。可惜這樣的文人太少,大部分文人都也就會讀幾本書多認幾個字。
在盛世之中,他們可能會考個秀才,好一點就考個舉人。在亂世,便百無一用是書生了。
明王的軍隊聘請這些百無一用的書生來教書,他們就算不是故意想為難學生,長久以來對軍士們的怨氣和自己文人的傲氣,也讓他們的教學不會順利。
就算是小孩麵對趾高氣昂的老師都學不進去,更何況這群手中有刀的老兵油子?
陳標合上小本本,不由歎氣。
這些問題,就算朱元璋下令,甚至砍幾個人的腦袋,都無法解決。因為這是社會的現狀,是需要很多年的教育,潛移默化移風改俗。
在這一個處處都很割裂的社會,推行什麽都好難。
陳標揉了揉太陽穴,繼續思索要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讓正統的文人們來軍營教導軍士識字恐怕是不行了。或許他應該從軍隊中找會讀書習字的人,自己先手把手教會他們如何教書,讓這群人再去教導更多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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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進一步壓榨勞動改造營和流民,將教導軍士識字識數納入“積分任務”,當教學和老師切身利益掛鉤的時候,他們或許就會擯棄無謂的“自尊”,怎麽教得快怎麽來了。
結果還是得用上績效考核這種該掛路燈的方式嗎?我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奸商啊。
陳標又揉了揉太陽穴,歎了口氣。
他正歎氣的時候,頭上多出一片陰影。
陳標抬頭看,朱文正擦了擦跑出來的汗,不知道從哪拿來了一張巨大的芋頭葉子。
陳標抱住大葉子的根莖:“謝謝正哥。”
朱文正咧嘴笑了笑,道:“要解決的問題想到答案了嗎?”
陳標點頭。
朱文正道“那就好。可以回去了?你再不回去,四叔恐怕要差人來綁你回去。
陳標抬起下巴“他不敢!”
朱文正道:“那可不一定。怎麽,還不想回去?”
陳標道:“我想試著改一改這裏的教學方式,試過之後才能給主公寫折子。”
朱文正道:“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就說,但讓我教學生免談。”
陳標笑得直不起腰:“不準免談,就讓你教學生,偏要你教學生!”
朱文正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他義父如果這麽做,他已經鬧開了。但標兒的請求,他隻能捏著鼻子照做。誰讓他是標兒最好的哥哥?李文忠和陳英就是個屁!
軍營中基礎教育的事由陳標全權做主,他十分無情地給夠了軍營中所有教書先生的教資,遣散了眾人。
雖然拿了錢,那些教書先生口中也多有抱怨。
陳標無所謂他們的抱怨。反正他在正統讀書人中的名聲已經夠差。不知道有多少人詛咒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等著看他“江郎才盡”。
作為朱元璋的心腹大臣,刷名聲的事,陳標不做才叫謹慎。
遣散了教書先生之後,陳標讓人搭了個大台子,像動員會一樣,拿著沒有擴聲器隻能當個擺設的大喇叭向軍士們喊話。
你們學不好的原因我已經知道了。不是你們笨,是老師不好好教。現在我來教你們,你們立刻就會學會。今天咱們就試試!
胡大海差點把自己的胡須扯掉:“標兒這麽狂妄?”
朱文正沒好氣道:“胡將軍,注意一下你的說辭。就算是你,說標兒的壞話,我也會揍你。”
胡大海立刻道:“不是壞話,隻是……”
胡關住和胡德濟見朱文正都在捏拳頭了,為免朱文正和自己父親打架鬥毆引爆就在應天城的明王殿下的怒火,他們一個抱手臂,一個攬肩膀,讓自己父親閉嘴。
陳標簡短的動員之後,就開始叫名字。
這些名字是將士中識得字的人,粗略有十幾個。
這個世界的文盲率真的是太高了。
陳標回頭,朱文正摸了摸鼻子,耷拉著腦袋走上台。
好了好了,人不夠,哥來湊。
朱文正帶來的二十個陳家家丁也跟著上台。他們原本不識字,但保護了陳標這麽多年,他們是陳標第一批學生。
陳標對胡大海父子三人招招手:“胡叔叔,你們也來。”
胡大海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也來?我識得的字不多!”
陳標笑道:“我要教的字也不多,快來!”
胡大海父子三人忐忑不安地走到了陳標麵前。
陳標翻了翻手中的小冊子,又叫了一批人。這些人有隨行將領的家眷,有偶爾來幫忙做飯的村中婦人,還有附近村莊的老先生……
陳標寫好教學小冊子後,早就讓人帶去陳家印刷工坊印刷了幾百本。他把這些小冊子分發給臨時先生們,先用一個時辰的時間給眾人進行了簡略教導,第二日讓他們去分班教導軍士。
黑板豎起來,沙盤和樹枝發下去,臨時先生們走馬上任。
“陳公子統計了咱們軍中的人的姓氏,姓李的人最多,所以我們今天先學一個‘李’字。姓‘李’的人認真學。就算不姓這個,也該學會寫自己身邊兄弟們的姓。”
剛開始上課的時候,軍士們臉上還有以前上課時一貫的頭疼表情。聽了臨時教書先生說的話,他們的頭立刻不疼了,眼睛瞪得比今天吃的餅子還圓,樹枝唰唰唰開始跟著在沙盤上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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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字是‘明’,就是咱們主公‘明王’的‘明’。抬頭看看咱們的旗子,不要告訴我你們不認識。不認識的人,大概在戰場上已經跟著敵人跑了吧。”
軍士們皆大笑,然後不用學,就在沙盤上寫了“明”字。
還有人嚷嚷,他們不僅會“明”字,“朱”字也會寫。因為以前咱們是“朱家軍”。
還有軍士說自己會寫“馬”字,因為後勤運送基本都是秀英夫人率領的婦人們在負責,他看多了這個旗子,就認識字了。
……
“今天字已經學了十個了。咱們再學十個數字。賊元不準老百姓們取個正經的名字,咱們和父輩的名字都是數字。我想一到十的數字大家都認識。不過這次咱們還要學相應的大寫數字和數字符號。”
軍士們想起自己和父輩的名字,眼神認真了許多。
即便大寫數字很難,他們學習的勁頭也絲毫不減。
……
一天的課程結束,陳標讓人考試。
這些軍士們對今日教學內容的合格率達到百分之百,滿分的都有好幾個。
陳標道:“看,學習不難吧?”
獲得了如此成績,軍士們都很懵。
他們學了半年都學不會寫字,怎麽今天突然變聰明了。
陳標道:“我來給你們說說我在洪都怎麽教大家讀書。”
陳標開始說故事,軍士們都側耳聽著。
胡大海等將領也和士兵們一樣坐在地上,認真地看著高台上的小少年說洪都的事。
他們雖然知道洪都之戰,但不知道細節。
陳標從他為何想教導將士們讀書說起,然後說到自己臨時編寫的教材。
他將將士們的姓氏編纂成兒歌,又將平時將要用到的物件編進故事中,將士們學習都很有勁,即便是在城門上守城,他們也沒有感受到疲憊。
那時候他教導將士們讀書,成為了將士們打仗之餘休息娛樂的一種方式。
胡大海聽著聽著就入迷了。
陳標口中的故事,比評書先生們講述的那些話本還有趣精彩,精彩的都不像是真事。
“原來如此,不是我們笨啊。”有一個士兵小聲道。
很多士兵和將領開始點頭附和。
他們以為自己學不會是自己笨,因為笨就更不想學。結果今天他們就很快樂地學會了很多字。
學習似乎並不難?
陳標解釋:“識字識數是大家平常需要用到的工具,所以找對了方式就不難。若是要讀更多的書,甚至研究四書五經,就需要難度了。不是那些教書先生們自己學問差,隻是他們教的東西太難,且不是你們現在用得上的東西,你們才學不好。我先教你們識字識數,以後天下太平,你們對讀更多的書有興趣了,就自己找機會去讀。”
將士們紛紛點頭。
他們明白小先生的話了。
讀書和軍事訓練一樣,都要從基礎的線練起。
先跑一圈,再跑兩圈、三圈……如果一開始就讓人跑三圈,大部分人都堅持不下去。
陳標笑道:“現在你們放心了嗎?能學了嗎?”
有人起哄:“有小先生教我們,我們就能學!”
陳標道:“我就一個人,能教多少?我會印更多的教材和教學大綱,在你們中選擇學的好的人當你們的老師。老師是自己的兄弟,你們一定能學得很快。”
又有人起哄:“如果老師是我關係不好的人呢?”
陳標道:“那不是學得更快嗎?趕緊出師,免得被關係不好的人嘲笑。”
眾人皆大笑,陳標也跟著笑了。
胡大海聽著周圍人的笑聲,感歎道:“居然能在軍營中聽到所有人都在笑,難得。”
大多數將領和士兵們的生活也很割裂,隻有少數將領能做到和士兵同吃同住。他們自然也不可能一起笑了。
陳標是這個軍營的“外人”,居然能帶動大家一起快活地笑,這種本事比他教書的本事更厲害。
胡大海心中忍不住生出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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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標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就展露出可怕的人格魅力,這將來是禍是福還說不定。
主公肯定容得下陳標,但誰也不知道未來的太子是什麽樣的性格,會不會嫉妒過於完美的陳標。
胡大海能猜到主公的想法。陳標的聲望越高,將來太子弱冠歸位,陳標成為太子副手,陳標的聲望就會成為太子的聲望。
但這樣陳標和太子兩不疑,才能達成主公的希望。
陳標將來會不會因為聲望過高而生出野心?太子又是否器量大到能容納陳標這樣優秀的人?
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陳標又試驗了幾天,新的教學效果非常好。
其實他一開始就製定了類似的教材,隻是正統的教書先生不肯按照他的教材教,仍舊從《三字經》《千字文》教起。
陳標在信中向朱元璋反省,自己太想當然。
要做到陳標這一點,就要“因材施教”,為每個軍營的將士們都編寫不同的教材,才能按需教導他們最想學的內容。
可陳標能為洪都的將士們重新編寫教材,其他教書先生不太可能這麽做。
不隻是學識和能力,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對編書一事看得特別重,讓他們根據一群大字不識的將士們編寫書籍,那簡直就是諂媚,諂媚的對象層次還特別低。
他們若這麽做,可能會自絕於正統文人群體。
陳標離開軍營的時候,為了讓軍士們不責怪那些離開的教書先生,也做了自我檢討。
不是教書先生們不願意教,而是他太想當然。
自己隻是一個孩子,他做出再荒誕的事也不會有人斥責他。而且他的身份高貴,就算有人不滿也拿他沒辦法。
可那些教書先生們不是這樣。
此話傳開之後,那些有些憤憤不平或者惴惴不安的離開的教書先生們心裏舒服了許多。
雖然他們心裏不舒服也拿陳標沒辦法,但現在終於有台階可下,他們也就順著陳標給的台階下了,還在外誇獎陳標明事理,確實不愧“小軍師”之名。
軍士們心中感覺比離開的教書先生們複雜得多。
夜深的時候,他們睡不著覺,和室友們竊竊私語。
“小先生說,這個時代隻有有名氣的人的事跡能進入書本裏,所以那些教書先生們不敢亂來。”
“不隻是這樣,讀書多高貴的事啊,都是別人求著學。那像小先生,他是求著咱們學。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人。”
“我以前在賊元的縣官家當過長工。縣官千金聘請舉人給自家孩子啟蒙,那個老師也算敬業,但從聽說過誰敬業到為學生現編一本教材。”
“我聽了小先生的話,隻有一個想法,就是我何德何能……”
是啊,我們何德何能?
別說士兵們,就是未來已經肯定能封爵的將領們都如此想。
就算是皇帝,啟蒙的時候讀的也是那幾本書。
朱元璋看著陳標的信,不由感歎:“就算是皇帝讀書,也不會有人為皇帝專門編幾本教材吧?標兒真的是……”
眾多文人武將皆沉默。
陳標沒有點明此事的時候,他們也沒想到這件事,隻感歎陳標很會教學生。
但推廣軍營基礎教育遇到問題,他們疑惑為何他們咬牙從軍費裏擠出錢糧聘請的教書先生,沒有一個達到他們的要求時,陳標隻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得到了原因。
這原因讓他們驚訝之餘不由歎氣。
的確如此。
就算是皇帝也沒有讓人專門為他編寫課本,陳標卻願意為根本不認識的、以後也不可能給他提供幫助、甚至將來都不會再見麵的將士們量身定做教材。
這樣的心境,陳標是真的認為“眾生平等”嗎?
這就是“神仙”嗎?
“標兒……唉。”朱升歎氣,“主公,你要派更多的人保護標兒。還有,以後可不能再讓標兒去軍營了。軍營勞累,標兒若是生病,那可如何是好?”
季仁壽皺眉:“主公,能打仗的人那麽多,標兒即便有這個本事,也不該讓他去。”
朱元璋鬱悶道:“你們當我想讓他去嗎?可標兒決定的事,我能怎麽辦?”
眾人皆無語。
他們就不信,就算“陳國瑞”沒用,“朱元璋”下一道詔令,標兒還敢不遵從?
自家主公連“下令”都舍不得,仍由標兒在軍營吃苦。這種奇葩的溺愛,真是讓他們不知道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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