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地獄的倒計時(三更合一一百五十六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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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未到, 聲先至。
候在宮門口的文武百官老遠就聽見百姓們喊“皇上萬歲”“標兒萬歲”“太子萬歲”。
他們沒聽到哀樂,但也聽到了百姓們喊“魂兮歸來”“回家了”的聲音。
知道實情的諸公想象那個畫麵,先是嘴邊掛著笑, 心情澎湃;然後, 他們眼眶泛紅,嘴唇翕動, 也無聲道“魂兮歸來”。
諸公去城外迎接朱元璋父子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一個個骨灰盒。
別說佛教流行後,地狹人稠的地方百姓已經習慣火葬, 就是在更古老的百姓隻習慣土葬的時候, 遠行的人如果去世,也隻能被燒掉,留下一把骨灰讓人帶回家。
在外征戰的將士更是如此。一個骨灰壇子或者盒子, 就是他們的歸屬。若有同鄉, 他們的骨灰能夠被帶回家鄉。但大多都是就地安葬。如果打了敗仗, 大部分時候還是暴屍荒野。
或許是明軍打仗越來越厲害, 有足夠的閑暇做這件事;或許是朱標上折子, 拍著胸脯說“皇商賺錢, 錢由內庫單獨出”。明軍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開始盡可能地收斂同袍的屍骨。就算不能帶回家鄉, 也會將骨灰送去當地明軍專用的陵園安葬。
因朱標尊重普通士兵, 報紙、戲文、話本中都增加了許多集體視角中普通士兵和底層軍官的故事,諸公作為審稿子和偶爾下筆寫故事的人,對普通將士的感情也逐漸朝著朱標趨同。
所以,他們現在會為常葳屯田軍隊中犧牲的一百多人哀傷。
文武百官中的勳貴們聽到這熟悉的聲音, 露出了回憶的神色。
他們想起來,皇帝還是朱大帥的時候, 應天城中隔三差五也會“魂兮歸來”。他們為許多戰場上過命的好兄弟都撒過紙錢祭過酒。
大明離會死很多士兵的戰爭才過幾年?
現在都還不到洪武十年呢。
他們聽到這個聲音,想起自己當時祭奠同袍的心情,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一些人也知道這個“魂兮歸來”的含義。他們眼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皇帝現在能祭奠的是誰?除了常葳手下死掉的軍士,還能祭奠誰?
當皇帝把常葳手下死掉的軍士的地位拔高到需要他親自祭奠的程度,所有對常葳的攻訐,真的有意義嗎?
朱元璋越臨近大明建國,脾氣越好。哪怕他在朝野上大殺八方,畢竟不是他親自動手,許多人都沒了朱元璋曾經性格暴虐的實感。
他們嘴上說著朱元璋是暴君,朱元璋也確實把朝堂殺得幾乎空了一半,他們心中仍舊對朱元璋不屑,認為朱元璋遲早會妥協。
現在聽到百姓們的歡呼和哀悼,他們有些不確定了。
他們腦海裏不由想起明軍還是“朱家軍”時的模樣,收在袖子裏取暖的雙手微微顫抖,好像就算是懷裏塞著的小暖手籠都無法驅走正月的寒冷。
“他們在喊什麽?標兒萬歲?”有什麽都不知道的大臣疑惑道,“這標兒難道是朱標?為何百姓會如此大膽?”
還有大臣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他們在喊太子萬歲?太子出現了?”
“太子萬歲……也不太對吧?”一大臣皺眉,“百姓無知,不能苛責,但這與禮不符合,該好好和皇上說說。”
劉基陰陽怪氣道:“你們難道忘了,陛下也在隊伍中。百姓叫什麽,陛下不會聽不見。希望你們隻是說說,而不是去找陛下,說百姓居然叫太子萬歲,是太子僭越,要懲罰太子。”
眾大臣:“……”
“不會有人這麽蠢。在皇上這裏,騙廷杖的活不好使。”王褘一同陰陽怪氣,“百姓一高興,什麽都喊萬歲。如果諸位大人有這個閑心,可以去民間教化百姓,讓百姓懂禮知禮,一定是大功勞一件。”
眾大臣:“……”
如果不是站在這裏有點凍僵了,他們真的想對劉基和王褘施以老拳。
“肅靜。”李善長皺眉,“太子第一次出現在諸位麵前,你們想給太子留下壞印象?”
眾大臣心一顫,七嘴八舌問道:“太子真的出現了?李相公你見到了太子?太子……太子如何?”
李善長瞥了眾人一眼,心裏嘀咕,百姓都喊“標兒萬歲”“標太子”萬歲了,你們耳聾嗎?怎麽都想不到標兒就是太子?
李善長看著幾人閃爍不定的眼神,和明顯很動搖的臉色,心中恍然。
或許不是沒人想到,隻是不敢想?
李善長樂了。標兒當太子,難道對一些人來說,比主公這個皇帝更可怕?
也對,一個有合格繼承人的“暴君”,真的太可怕了。
“你們馬上就會親眼看到太子,何須我來評價?”李善長慢悠悠道,“我隻是一介臣子,有何資格評價儲君?”
說完,李善長又閉眼小憩。
周圍人都氣得不行。你李善長就是想說話就說話,不想說話就裝睡,倚老賣老嗎?!
李善長還真有資格倚老賣老。
無論是資曆還是年紀,他都沒資格倚老賣老,就沒人有資格了。
“噠噠噠噠”。馬蹄聲終於臨近了。
這馬蹄聲就像是踏在眾人心上一樣,就算知道內情的人心中都忍不住緊張起來。
他們忍不住伸長脖子,翹首眺望,看著大明的龍旗越來越近。
李善長也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揉了揉雖然老邁,但並不渾濁的雙眼,努力地看向前方越來越近的身影。
標兒穿著盤龍朱袍,仿佛一團小小的火焰,在寒冷的正月,隻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溫暖。
李善長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身邊、身後的知道內情的同僚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傳來此起彼伏又十分克製的哽咽聲。
他們朝思暮想,盼了許多許多年。近些年他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每一次得病的時候,他們都很惶恐,擔心自己等不到看到這一幕那日。
還好上天眷顧他們,眷顧大明,眷顧他們的主公和少主。他們雖然已經老邁,仍舊等到了這一天。
朱標老遠看到官吏列陣,十分驚訝地對朱元璋道:“爹!這麽冷的天,怎麽讓諸位大人站在外麵等?叔叔伯伯身體不好,凍壞了怎麽辦!”
朱元璋立刻甩鍋:“和我沒關係,我可沒說過,都是李善長他們自己決定!”
朱標無奈:“爹,你……唉,我們加快速度!”
說完,他又回頭道:“王賓,王賓?”
一個文吏裝扮的人策馬上前:“太子,小的在。”
“什麽小的,說得像個店小二一樣。你好歹稱個下官、晚生。”朱標先習慣性地吐槽了王賓一句,道,“讓大夫們把醫藥箱準備好,等會兒進宮後,給諸公把脈熬驅寒藥。”
王賓立刻道:“遵命。”
王賓退下後,隊伍稍稍加速,眾臣仰著頭,終於看清了為首的人。
穿龍袍的朱皇帝。
穿戎裝的馬皇後。
穿著一身繡著金色蟠龍的朱色長袍,頭戴烏紗折角翼善冠,腰配玉帶,腳踏皮靴的……
“朱標?!”有大臣尖叫道,聲音居然堪比女子慘叫時一樣尖銳。
朱標愣住,看向那個慘叫的大臣:“嗯?”
胡惟庸看了一眼渾身嚇得癱軟的同僚,心裏想給同僚賣一個好,也為了給太子留下一個自己愛護同僚的印象,上前道:“請太子贖罪!王大人隻是因為太子麵貌與安南知省相似,不小心看錯,所以一時失言!”
朱標:“?”
朱標對朱元璋道:“爹,這個……有點憨的,是誰?”
胡惟庸大驚失色。憨……是什麽意思?是誇他憨厚嗎?
朱元璋看了胡惟庸一眼,道:“他叫胡惟庸,你曾經提到過他。”
朱標倒吸了一口氣,仔細打量那個鐵憨憨。
這就是胡惟庸?一點都看不出來啊?曆史中胡惟庸能當和洪武皇帝爭權的丞相,應該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吧?
等等,胡惟庸居然有膽子和洪武皇帝爭權,或許真的是個鐵憨憨。
朱標陷入沉思。
現場氣氛頓時尷尬。
本來他們這時候應該三呼萬歲下跪叩拜,但因為有個喊了一聲“朱標”就癱軟的人把他們嚇了一跳,讓他們錯過了最佳的三呼萬歲下跪叩拜的時機,現在卡在這裏,不知道該做什麽。
他們都看向為首的李善長。李善長好像又在裝老年癡呆,又麵無表情一動不動,仿佛老僧入定。
“不是麵貌相似。”朱標好笑地反問,“諸位大人,就這麽不希望我就是太子?那真是太抱歉,我確實就是太子。”
朱標指著朱元璋:“我爹朱國瑞,大名朱元璋,字國瑞。”
朱元璋挺胸,得意!
“我娘秀英夫人,馬皇後。”
馬秀英溫婉笑。
朱標指著自己身後:“我二弟朱樉,字仲澤;三弟朱棡,字叔澤;四弟朱棣,字季澤;五弟朱橚,字幼澤。以後弟弟們要承蒙諸公多多關照了。”
朱標的四個弟弟抬著下巴,用練了許久的默契倨傲笑容麵對朝中文武百官。
“燕王朱文正,我堂哥,我爹親侄子。”
朱文正露齒一笑,那笑容好像是馬上要開飯似的。
“曹國公李文忠,我表哥,我爹親外甥。”
李文忠想了想,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但他那張臉一點都不憨厚,看得特別扭曲怪異。
“和我一同長大的義兄陳英,也是太子的義兄。”朱標回頭對陳英笑了笑,陳英對朱標回以一笑,“其實知道我身份的叔叔伯伯挺多。你們往身旁看看,絕對有人對你們得意笑。”
文武百官非常沒規矩的東張西望。
果然,文武百官隊伍中,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有人笑得十分得意。
就算他們之前控製住表情,表現得很恭敬。標兒都讓他們得意笑了,他們自然要給大侄子把場子撐起,能笑多得意就多得意。
“我在北京的時候看著你們朝中鬥來鬥去,覺得挺可樂。”朱標介紹完後,笑著道,“隻要我這個太子在,我爹就絕不可能被任何人裹挾,屈服於什麽自古以來的潛規則。無論你們怎麽掙紮,都必須按照我大明的規矩來辦事。”
“你們讀書多?諸公可敢與我辯經?”
“你們見識廣?我縱觀華夏上下五千年,知古今中外一切事,要不要和我聊聊萬裏之外的大陸西端英法百年戰爭的趣事?”
“你們功勞大……”
朱標還未說完,朱元璋就插嘴:“我聽說之前朝中有人抨擊朱國瑞的功勞根本不堪為大明第一,是朱國瑞把兒子朱標的功勞攬為己用。我覺得很有道理。標兒,等我回宮,就把大明第一功臣的名字改成你!”
朱標:“……”爹你快閉嘴,叔叔伯伯們快忍不住笑了。我本來準備說暈幾個人,都快起效果了,你這嘴一張,什麽氣氛都沒了!
朱標深呼吸,溫和道:“這大明功勞,還有誰比皇帝更大?爹,可別胡說。再者,若不是你和娘,我豈能出生?我如何能與爹娘爭功勞?”
朱元璋一聽,得意極了:“言之有理!你是我兒子!我和你娘生了你,當然功勞最大哈哈哈哈!”
眾臣:“……”
朱元璋笑完之後,收起笑容,眼神逐漸冰冷銳利:“我兒子都已經自我介紹了,你們是不是該磕頭行禮了?”
朱元璋冷幽幽的聲音將眾人從震驚中打醒。
李善長先拱手高聲道:“恭迎皇上、皇後、太子回宮!皇上萬歲、萬萬歲!”
李善長上前一步,下拜叩首。
知道朱標身份的人最先跟上,大喊“皇上萬歲、萬萬歲”,紛紛下拜叩首。
他們的聲音喊醒了不敢置信的眾人,有的人急匆匆下拜,有的人卻一屁股坐在地上,麵容仿佛癡傻。
朱標是太子?
朱國瑞是皇帝?
皇商真的是皇帝一家在經商?
朝中那些他們看不慣的政策不是朱國瑞一家主導,就是太子親自實施?
已經在軍中獲得極大聲望,手持皇帝的令牌,就能順利從任何地方調兵,天下兵馬無不從的小先生、小軍師朱標,就是太子?!
他們希望培養出一個傾向文人的太子,太子卻是官學的創始人,是朝中與他們抗衡的新興文官勢力的領頭人,一個年紀輕輕在民間卻已經被評價為“大儒”的開門立派的宗師文人?
這樣的太子,他們真的能控製,能影響嗎?
朱標笑意盈盈的眼睛看著這些人,仿佛在重複他之前的話。
隻要我這個太子在,你們就已經輸了。我看你們在朝中上躥下跳,就是在看笑話。
朱標笑著看了那群呆滯的人許久,發現居然隻有坐在地上的人,沒有暈倒的人,心裏有點不滿意。
他決定再接再厲。
“對了,我還有人忘記介紹。常葳,過來。”
常葳騎馬上前。
“很早就跟隨我爹的叔叔伯伯已經知道,但後來者不知道,我還是再介紹一遍。常葳,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大明的太子妃。”朱標輕笑道,“你們中有的人真厲害啊,辱我母親,辱我妻子,我即便是平民,現在殺你們都能免死。”
“所以,為了省事,要不你們自裁,別讓我動手?”朱標非常好脾氣地和癱軟在地的人商量道。
他說完話,身後的四個弟弟上前,朝地上丟了幾把刀。
朱標期待道:“現在肯認罪的人,至少不會株連九族。我相信你們中一定有已經後悔的人,來向我和我爹懺悔吧?”
李善長立刻道:“太子殿下,如果他們自殺了,恐怕會難以追查幕後之人!”
朱標的語氣放軟,道:“李叔叔請放心,證據我有,不需要他們的口供。再者,侮辱我爹和我,足以因言獲罪,還需要什麽證據?兩廣大案之前,得先把侮辱皇帝太子的人殺一遍,這罪可比貪汙受賄重多了。”
“諸位大人,按照你們的規則,是不是這個理?”朱標好聲好氣地與人商量,“趕緊的,我的叔叔伯伯們在冷風中等了這麽久,該回屋暖暖身子了。病著朝中棟梁,你們想罪加一等嗎?”
李善長立刻閉上嘴,用沉默支持朱標的決定。
朱元璋立刻給兒子捧場:“標兒,他們可能還需要一點思考時間。”
眾位大臣眼神一亮。
朱元璋接著道:“你倒數一百聲,數到最後還不出來,你就誅他們九族!”
眾位大臣:“……”
朱標點頭:“好,是我逼之過急了。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太子殿下,你不能……”
一位大臣衝出來,想為同僚辯解。
“我記得你。你寫文章稱常將軍當將軍是傷風敗俗,雖然沒有證據證明常將軍做了不好的事,但她當將軍本身,就可能做這些事,所以莫須有呢?一個懂禮的人,應該避嫌。”
朱標搖搖頭。
“你應該是被幕後之人幾句話騙得熱血沸騰,以為自己是衛道士的棋子吧?因為你出身貧寒,全靠寡母養活。如果你寡母不拋頭露麵,怎麽養活你這個好大兒?你嘴上罵著女子拋頭露麵就可能遇到不好的事,應該避嫌,那你的親娘?對了,你是舉孝廉當官的?“
朱標露出感到有趣的笑容。
“你娘應該還活著,你敢把你寫常將軍的文章,一字一句讀給你娘聽嗎?特別是‘就算別人沒看到,但可能做這些事,莫須有’這句,你敢不敢對帶著你逃荒的親生母親說?”
“你……你……怎能辱……”那人身形顫抖。
朱標冷漠道:“把你做的事照實說出來叫辱?現在這裏不僅有文武百官,還有看著你們的百姓。”
朱標策馬轉身,對被禁軍擋在外麵墊著腳看樂子的百姓展開雙臂。
“一個文人居然不敢對自己的母親讀自己的文章?”
“你這算不算問心有愧?”
“好,你不敢對母親讀,那你對著麵前的百姓讀你的文章,對著好不容易才在亂世中活下來的百姓們讀!”
“她們自身,他們的母親妻女,好不容易在亂世中活了下來,你能不能對百姓說,你們居然逃難,你們居然帶著母親妻女逃難,你們這不是讓女性拋頭露麵了嗎?”
“你們該去死!你們該讓她們去死!”
“你說啊!”
百姓們的表情在朱標的煽動下越來越激動。
“讓他死!”
“讓他死!殺他滿門!”
“滅九族!滅九族!”
“你才該死!給我去死!”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的母親在哪?把他的母親帶來,看看她養了什麽狗崽種!”
“你娘養了你,你說你娘可能失去了清白,讓你娘去死?什麽玩意兒!”
百姓們群情激憤,有的人甚至想衝出來用拳頭砸死這個大臣。
即使他們並不知道這個大臣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大臣寫了什麽文章。
但他們相信標兒。標兒絕對不會說謊!
“我……我……”
那大臣身形顫抖,在百姓的喊打喊殺聲中,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真的是一個孝子。
他隻是從禮學的角度批判一個女將軍,並未想過這件事和他的母親還能有什麽關係。
“這位大人,女將軍就該死,是嗎?”
許淑楨和陳火星從地上抬起頭,看向那位大臣。
她們倆雖隻是北京地方官,但有爵位在身,所以也在文武大臣迎駕之列。
“當初元賊搶掠村莊,為避免受辱,我確實想死。但我又想,死之前,為何不拉幾個元賊下地獄?”
“我殺了人,村裏許多人都跟隨我,我護著他們逃進山裏。我和我的鄉村父老都活了下來。”
“我組織鄉勇結寨防守,打退元賊一次又一次進攻。”
“我聽聞朱大帥仁義,肯對百姓好,帶兵前來投奔。”
“我跟隨朱大帥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終於得見太平盛世。”
許淑楨和陳火星你一言,我一語,眼眶通紅,咬牙切齒,語氣悲憤。
“你是想說,我該死在亂世中,仍由元賊屠戮,不該舉兵反抗,不該活下來,不該投奔朱大帥,不該帶兵南征北戰。”
“我打了半輩子的仗,好不容易安穩下來,卻應該因為狗屁的禮學,死在這個大明盛世中?!”
“你說,是,也不是?!”
兩位女將軍站起來,轉向自己的同僚,居然開始解衣服。
朱標握緊了韁繩想要阻止,最終他攔住了想要上前的朱元璋,讓兩位女將軍把她們要做的事做完。
女將軍解開外袍,胸部被布裹好,露出大片背部和腹部。
她們這樣做,本來有人看不下去,想捂著眼睛喊一聲“傷風敗俗”。
但他們的視線落在了女將軍的身上是,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兩位女將軍的前胸後背,沒有一塊好肉,幾乎被層層疊疊的傷疤覆滿。
在亂世中用冷兵器拚殺,身上哪能不留下傷痕?
女子的力氣天生比男子小,她們要為將,除了本身天賦異稟之外,也會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努力,受比男子更多的傷。
“我們沒死在戰場上,現在你們要殺了我們嗎?”
“好啊,來啊!”
許淑楨和陳火星流著淚道。
“師傅!”常葳最先忍不住,翻身下馬,朝著兩位師傅撲過去。
朱元璋和朱標也同時下馬,馬秀英和其他人慢一步。
朱元璋和朱標動作非常一致地解開披著擋風的龍紋大氅,裹住兩位女將軍滿是傷痕的身體。
“誰讓你們死,朕就讓他死!”朱元璋咬牙切齒。
朱標深呼吸了好幾次,怎麽也壓不下心中的憤怒。
他穿越後,第一次被憤怒衝得腦袋一片空白。
他隻能轉身看著滿臉驚駭的文武百官,張嘴道:“九十七,九十六……”
“八十,七十九……”
“臣有罪,我有罪……”那個最先跳出來的人,爬到一把刀麵前,雙手顫抖著舉著刀,對著脖子比劃了好幾次,怎麽也不敢劃下去。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末將有罪!末將對不起常將軍,對不起陳將軍和許將軍!對不起皇上!”一位武將忍不住了,從隊伍中爬出,“末將與其他人的勾連證據都在書房書架暗格中,末將豬油蒙了心……”
他說著說著,哭得說不下去,舉起刀自刎,鮮血濺了那個半天沒能割破自己脖子的人一身。
那人呆愣,然後身體軟塌塌地倒了下去,被嚇得暈厥。
朱標垂眸,情緒沒有因為這一幕有任何起伏,嘴中仍舊數著通往地獄的倒計時。
“五十,四十九,四十八……”
又一個大臣經受不住這壓力,雙手拿起刀,將其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臣有罪,臣罪無可恕……”他咳著血,眼中滿是悔恨的淚水,“臣恨……恨未能向皇上盡忠……”
“四十,三十九……”
“臣……這是臣掌握的牽涉兩廣之案的賬本。臣日日擔驚受怕,不敢不寫賬本,怕被人當棋子拋棄;寫了賬本隻能貼身帶著,擔心被人看到……”他用刀緩緩抹過脖子,“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悔不當初……”
朱標攥緊雙手,嘴中聲音不停:“三十……”
“臣的不義之財都在臥室地板下。”一個大臣苦笑著拿起刀,“臣賺取了不義之財,卻一分一毫都不敢用。每當臥榻,臣都捫心自問,為何會到了這一步。常將軍,老朽從未真的認為你有不是,你真的很好,是我等蠅營狗苟之輩抹黑一個好官。”
他先向常葳和兩位女將軍磕頭之後,才整理衣冠,引頸自戮。
朱標心中終於動搖,眼角泛紅,聲音也逐漸帶上了悲傷的溫度。
但倒數不會停。
朱標現在能逼迫到的人,都是良心未泯的人。
他沒有騙人。現在能站出來認罪的人,隻會按照他們貪汙的罪名進行符合《大明律》的處理。
貪汙的罪名一向隻是斬首抄家,很少禍及家人。
至少,不會株連九族。
當隻剩下十的倒數時,朱標停了下來。
又有人絕望的臉上出現了僥幸的欣喜。
“看來自盡需要勇氣。”朱標回頭道,“常叔叔,你的刀還利嗎?”
常遇春毫不猶豫地抽出前一日已經磨得噌亮的刀。
“還剩下十個數字。現在肯出來俯首認罪的人,可以免於株連九族,隻判貪汙之罪。”朱標平靜道。
在封建王朝的律令中,會株連九族的罪,都是和皇帝皇權相關。
若是想要滅了貪官汙吏滿門,皇帝就會給其按上一個“謀逆”的罪名。
“謀逆”,這仿佛就是古代的一個口袋罪,什麽都能往裏麵裝。
他們侮辱皇後和太子妃,就是侮辱皇帝和太子,這罪名已經涉及皇帝這一家子,株連九族理所當然。
但朱標雖然生氣,但並不想因為這個“侮辱”去殺他們滿門或者九族。但封建時代很殘忍,如果他心軟,他們會繼續用類似卑劣的手段傷害他的家人。
所以朱標給了這群人機會,一個隻判貪汙罪,不判謀逆罪的機會。
現在,這個機會,還剩十個呼吸的時間。
這時候,那個嚇暈的大臣轉醒,趕緊對常遇春磕頭,向常遇春求助。
常遇春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幹淨利落,人頭落地。
“九。”
終於有連續幾人出列。
“八。”
“臣……認罪!”
“七。”
“哈哈哈哈哈,朱標是太子,你們還掙紮什麽?掙紮有用嗎?大明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我在黃泉路上等著諸公!”
“六。”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隻是貪了幾千枚銀幣,為何我要為了這幾千枚銀幣去死?標兒,標兒,我也是你叔叔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朱標認真問道:“你跟著我,我給你的何止幾千枚銀幣?你為何要背叛我和我爹?”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那位年老的將領淚流滿麵地撿起地上的刀,“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連自盡的勇氣都沒有。常元帥,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試試,我再試試。”
這位壯年時在戰場拚殺,悍不畏死的老將把刀在自己身上比劃了很多次,卻都連華貴的衣服都沒劃破。
朱標停下倒數,給這位老將最後一點仁慈。
“不行啊,我怎麽會變成了這樣?”老將說著說著,開始嚎啕大哭,哭得仿佛孩童般歇斯底裏,“我怎麽會變成一個貪生怕死之輩?”
“爹!”
一個身穿長袍的年輕人在百姓中大喊。
朱標神色黯然了一瞬,揮揮手,讓禁軍把那年輕人放了進來。
“兒子,兒子你怎麽能在這?你不能來啊。”老將驚恐道,“皇上,太子,我兒子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不要殺他……”
“爹,我幫你。”那位年輕人哭道。
老將愣住。
年輕人先對朱元璋磕頭,然後對朱標磕頭。
“夫子,辜負你的教導了。”身為勳貴子弟,這位年輕人正在南京官學中讀書。在今日之前,一無所知的他,還在憧憬自己何時穿上代表畢業的外袍。
朱標背著手,仰著頭看著天空,沒有看那個可能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輕學生。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一滴一滴懸空,落在了朱色的外袍上。
“不,不用你幫!”老將突然有了勇氣,他喃喃道,“幾千枚銀幣而已,我真的何苦呢?何苦走上這條不歸路,為他們背叛皇上?”
隻為了幾千枚銀幣,他向皇上磕個頭認個錯,說不定隻是削爵免冠,頂多全家流放。他為何會走到窮途末路?
老將這一刀又準又狠,就像當年他在戰場上那樣。
常遇春低頭看著這個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人緩緩倒下,心中恨極,又悲哀至極。
年輕人抱著自己父親的屍體哽咽了幾聲,拿起父親手中的刀,重重劃過脖頸。
他已經知道,自己父親不僅貪汙受賄,炮製流言,兩廣調兵追殺常葳的時候,他爹還偽造聖旨,否則就算是永嘉侯和六安侯,也不可能調動軍隊去追殺欽差。
這一樁樁,都是滿門抄斬的罪。
但他的死,不僅是明知自己會死,更是理想破滅的絕望。
父親跟隨皇上起家,他曾經將父親視作榜樣,曾經是官學中嘲笑朝中迂腐大臣的一員,曾經想象著自己像父親輔佐皇上一樣,輔佐太子建功立業。
現在他的榜樣碎裂了,理想也破滅了,什麽都沒了。
“老師,對不起……”年輕人低聲道,“如果能跟隨你,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啊。”
該跟隨和忠於的太子,居然就是官學校長,他們最敬愛崇拜的夫子,他們都想當麵叫“老師”的朱標。
這本應該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朱標半蹲下身,伸出手,輕輕替這一位隻聽過他講課,沒有和他說過話的學生合上雙眸。
沉默了半晌,朱標的聲音再次想起。
“五。”
“四。”
一個又一個的大臣從行列中爬出來,有的自盡,有的對常遇春磕頭。
沒有罪的文武官員顧不上皇上並沒有叫他們起身,都支起了身體,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無論是兩廣大案,還是侮辱皇後和太子妃一案,要收集證據定罪,其實都不容易。
他們敢做這等會砍頭的事,當然已經竭盡所能抹除痕跡。
曆朝曆代,為非作歹還被抓到的官員總是少數。就算皇帝是暴君,沒有證據也能處罰官吏。但如果皇帝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有罪呢?
許多官員都有這等將皇帝隱瞞到駕崩,還以為他們是忠臣賢臣甚至清廉之臣的本事。
這些飽讀詩書,熟知史書每一個故事的大賢們,從未想過眼前會發生這樣一幕。
剛歸位的太子隻是倒數一百,沒有任何證據,沒有點明任何人的名字。那些隱藏得很好,甚至連同為涉案人員的大臣都不知道的朝廷大員,一個一個爬著出列,引頸受戮。
他們看向那位麵容俊秀,棱角和神情都過分柔和,一看就是脾氣就很好的年輕太子。
大明的太子,曾經的陳家標兒,北直隸和安南知省朱標,難道是使了什麽迷惑人心的妖法嗎?
“完了,都完了,太子是朱標,什麽事能瞞得住他?”一個大臣在倒數快要結束的時候,精神崩潰,從行列中連滾帶爬來到常遇春腳下。
他仰著頭臉上表情是癲狂的笑容:“陳家標兒,是神仙童子……我們大明的太子是神仙下凡,誰能瞞得住神仙?舉頭三尺真的有神明啊!”
常遇春舉起了刀。
朱標停止了倒數,道:“我不是什麽神仙,隻是比常人聰明一些,博學一些。朱家軍的口號你忘記了嗎?不靠什麽神仙佛祖,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出自我們的雙手。”
大臣愣住,順著朱標的手指,看向已經安靜下來,但表情上都寫著“好死”的百姓。
“舉頭三尺不一定有神明,但你的周圍,有大明的百姓。”朱標道,“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百姓眼中。”
“我知道你們中有些人是官宦世家,士族豪強。你們從未正視過百姓,甚至看不起我和我爹這樣的泥腿子,哪怕我們是皇帝。”
“但這個天下,泥腿子才是最多的。”
“你們的死,不是得罪了我爹,得罪了我。”
“你們的死,和元朝的滅亡一樣,都是讓百姓活不下去的懲罰。”
已經情緒崩潰的大臣神奇地平靜下來。他呆呆地看著那些麵目清晰的百姓,看著那些眉眼和他差不多,都是“人”的人,心中終於明白了什麽。
隻是,晚了。
常遇春的刀落下,甩了一下手,長刀血液低落。
朱標嘴中的倒計時也走到了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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