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小小的也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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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芃芃連拖帶拽地將姬殊帶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子裏隻有一張她睡的小床,芃芃抱來一堆燒火稻草給他墊墊,又打來一盆幹淨的水給他擦臉。
    趁著芃芃給他擦臉的功夫,姬殊打量了一下小姑娘如今所住的地方。
    一開始,他還在猜測芃芃是否隻是公儀府上某個仆役的孩子,但仆役的孩子是不會有單獨一個小院子住的,所以這小姑娘十有八九真的是公儀家的血脈。
    隻不過這血脈顯然含金量不高,否則也不會分配到這樣的住處。
    從破了洞的窗欞往外看去,院子裏的臭水塘飄著枯葉,旁邊一顆芭蕉樹蔫頭耷腦,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而內屋更是牆壁斑駁,梁木被蛀,床上的被子打了七八個補丁,他們宗門的外門弟子住得都比這兒好。
    不僅如此,這巴掌大的小屋裏還堆滿了不知從哪裏撿回來的破爛。
    裂了口的小綠瓶,缺了角的便宜玉佩,還有一堆灰撲撲的舊書,都被人珍惜擦拭後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櫃子上。
    ……難不成撿垃圾是她的興趣愛好嗎?
    但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姬殊決定忽略這個猜測。
    芃芃抬頭粲然一笑:
    “公儀芃,姐姐可以叫我芃芃。”
    他又問:“你為何一個人住在這個小院?你父母呢?”
    和他的猜測差不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提起這種話題,這個五歲的小姑娘卻始終很平靜,沒有任何他想象中可能會出現的委屈難過。
    “姐姐不用擔心,我不會哭的。”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杏眼圓圓的小姑娘嚴肅道:
    “因為我很強!”
    話本裏那些日後必成大器的主角都是沒有父母的,所以她才沒有父母,這有什麽好哭的?
    這說明她以後會變得很厲害!
    至少比公儀府上那些受了傷隻會找爹媽哭的小孩子厲害多了!
    然而身為正常人的姬殊並不能理解芃芃的神奇腦回路,他隻是在心裏確定了這小姑娘的腦子好像真的有點怪。
    鳥雀振翅聲在窗外由遠及近響起,姬殊循聲看去,一隻孔雀藍的山雀從窗外飛入,它飛得肉眼可見地費力,仿佛稍慢一些,它的小翅膀就要負擔不起圓潤的肚腩而墜落。
    姬殊眯起了眼。
    會說話,是隻靈妖嗎?
    蹲在芃芃頭頂的靈妖也在用它那雙豆豆眼打量姬殊。
    該怎麽形容這個人的長相呢?
    小山雀從它貧瘠的腦子裏扒拉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隻覺得當它看清這人長相的時候,整個小破屋子都被他照亮了幾分。
    可惜,卿本佳人,奈何是賊,一看這打扮就是修真界的臭修士,晦氣!
    “少主,您平時撿小破爛回來也就罷了,現在怎麽連半死不活的人也撿啊?”
    芃芃認真爭辯:“秋秋,你不可以說我撿的都是小破爛,我撿的明明都是有用的寶貝。”
    叫秋秋的靈妖歪歪頭:
    “那個裂口的小破瓶難道不是破爛?”
    芃芃一臉神神叨叨:
    “那不是普通的瓶子,等它吸取了天地精華之後,就會出現神奇的綠液,滴一滴就能催熟靈草!”
    “憑我的直覺,我覺得裏麵肯定藏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有靈泉有靈田的那種!”
    “……那那些你從草叢裏隨便撿的舊書?”
    芃芃震驚:“怎麽能說是隨便撿的呢!那可是從懸崖下撿的!懸崖下呢!”
    聽到這裏,姬殊總算明白這小姑娘與眾不同的腦回路是怎麽回事了。
    仿佛是從秋秋無語凝噎的豆豆眼中讀出了質疑,芃芃將自己撿的那堆小破爛抱到姬殊麵前尋求認同。
    “雖然現在它們看上去很普通,不過,萬一以後會變成了不起的寶貝呢?姐姐你見多識廣,修真界肯定有這樣的厲害法器對吧?”
    不,厲害法器之所以厲害,是因為它們大部分生來就已經很厲害了。
    但姬殊對上小姑娘無比期待的目光,默默將這句話咽了回去。
    算了,哪個修仙之人在剛剛步入仙途時沒有幻想過奇遇呢?
    就像很多年前,宗門在易子而食的人間饑荒中救了他時,還是個小男孩的姬殊也以為是天上仙人下凡救世,連師兄遞給他的一顆辟穀丹,他都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以為是什麽長生不老的仙丹。
    後來邁入仙途,才知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哪裏有那麽多話本裏的奇遇?
    比起奇遇,更多的是欲望,是怨憎,是求不得,是生死別離。
    “……可能吧。”姬殊含糊其詞。
    小姑娘的眼睛瞬間更亮了,轉頭得意地跟一旁的小肥啾炫耀:
    “你看你看!人家修士姐姐都說有了!”
    小肥啾一雙豆豆眼瞪得溜圓,顯然半信半疑。
    “——但我確定你撿的那些剩菜剩飯必定不是什麽寶貝。”
    姬殊看向桌上那堆散發出冷膩味道的剩菜,無情地開口:
    “拿出去,倒掉。”
    芃芃大驚失色,護食地一把抱住:
    “不行!人挨餓,就會死!”
    “……不會餓死你的。”姬殊從芥子袋中取出了一個白瓷瓶子,“這是辟穀丹,吃這個就不會餓了。”
    辟穀丹對於有錢修士來說不過是日用品,但貧窮如芃芃,長這麽大還從沒吃過。
    從前她也見公儀家其他的兄弟姐妹們吃過辟穀丹,那些自幼洗髓伐骨的少年少女們不食五穀隻食丹藥,輕盈脫俗如天上仙人,偶爾瞥見蹲在地上將泥巴搓成仙丹玩的芃芃,他們雖然不會多言,但眼中寫滿了不解與嫌棄。
    芃芃接過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顆在手心,舔了一口。
    “……是甜的誒。”小姑娘的臉頰似金魚似一鼓一鼓,感歎道,“原來修仙界的丹藥都這麽好吃嗎?”
    她嘎巴嘎巴嚼著辟穀丹,忍不住想:
    這個姐姐好像不僅有錢,還很多才多藝。
    入贅給她是不是就能天天吃這麽好吃的糖丸了?
    ……那她們必然是天生一對!天作之合!
    “姐姐!我來幫你療傷吧!”
    姬殊眼看著這小姑娘突然打了雞血,一臉嚴肅地要撲上來扒他衣服。
    他倒是有心阻止,隻是畢竟重傷,又故意沒吃丹藥恢複,一時不察還真讓芃芃一把薅開了前襟,露出了他被劍氣灼傷的斑駁傷口……
    以及赤.裸的上身。
    姬殊想,這下她至少該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了吧。
    然而沒有見識的五歲小朋友盯著他的胸看了一會兒,欲言又止的幾秒中似乎在和什麽做對比。
    最後她語氣老成地感歎:
    “沒關係,姐姐,小小的也很可愛。”
    姬殊:?
    說完芃芃便在姬殊的芥子袋中翻了翻,取了一件幹淨的白色裏衣出來,又拿自己的剪刀認認真真剪成了布條,一個一個打好結。
    做完這一切後,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舉起一根長布條,仿佛在炫耀什麽玩具似的給他看。
    “繃帶做好啦!等我給你纏上這個,姐姐你就不會流血了——我看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
    ……電視是什麽?
    姬殊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覺得這孩子並不是真的要醫好他,她很有可能隻是在模仿什麽東西玩。
    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印證了。
    “少主!不好!您怎麽把自己綁進去了!”
    一旁的小肥啾見勢不對,慌亂地叫了起來。
    纏得認真的小姑娘這才發覺不對,她記得給人包紮傷口確實是這樣做的啊,怎麽繞來繞去,她的胳膊也被繞進去了?
    芃芃震驚:“怎麽會這樣!它把我捆起來了!可惡這衣服原來還是個法器嗎!”
    ……那隻是普通的布而已。
    然而滿臉寫著“我就知道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小姑娘卻不這麽覺得。
    “是棉布精!姐姐救我!”
    “少主莫慌!我來救你!!”
    “啊啊啊好痛!笨蛋秋秋你叨的是我的腦門!”
    一人一鳥拆帶子拆得雞飛狗跳,期間姬殊的傷口被手肘懟了六次,下巴被腳踢了三次,他覺得自己如果真的斷氣,應該不是因為傷勢過重,純粹就是被這倆人折磨的。
    一直到二更天,屋裏才稍稍安靜下來。
    ——因為這倆人居然累得睡著了。
    趴在姬殊身上的小姑娘睡得香甜,細骨伶仃的手臂還虛虛抱住他的胳膊,那隻嘰嘰喳喳的小山雀也收攏翅膀躺在他腹部,毛茸茸地團成一團,還在睡夢中用頭頂蹭了蹭小姑娘的額頭。
    姬殊用探究的目光審視著芃芃的睡顏。
    他一貫淺眠,一整夜睡不著是常事,哪怕睡再軟的床,聞再助眠的香,也很難踏踏實實睡上一覺。
    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能上一秒還在和布條搏鬥,下一秒就呼呼大睡。
    並且,這孩子還是靠在他身上睡著的。
    燭火搖曳,青年漆黑如墨的眼眸映著小姑娘天真無邪的睡顏。
    ……若是她知道自己抱住的這隻手曾斬落無數個腦袋,不知還能否睡得如此沒心沒肺。
    算了。
    睡著也好。
    他也是時候離開了。
    姬殊指尖流光一現,纏在芃芃身上的棉布帶子自動解開,一股氣流托起了她和秋秋,想無聲無息地將他們挪到床榻上放好。
    然而剛挪了一寸——
    “棉布精!要被棉布精勒死了!”
    芃芃突然喊了一聲,姬殊始料不及,手指一抖,浮在半空中的小姑娘頓時往下墜落。
    好在姬殊反應快,火光電石間接住了他們,隻是感受到自己腰腹的傷口又往外淌血,他歎了口氣。
    這到底是誰在救誰啊。
    他懷裏的小姑娘還毫無給人添麻煩的自覺,被抱住的同時像隻八爪魚似的盤在姬殊身上,好像真的怕遲一步就被想象中的棉布精追上。
    有那麽可怕嗎?
    明明小小年紀就敢一個人住在這間小破屋子裏呢。
    “……妖怪,我不怕你……”睡夢中的小姑娘緊張得腳指頭都摳緊了,含含糊糊地喊,“……吃俺老孫一棒!”
    ……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姬殊回憶了一下那些婦人抱孩子的模樣,遲疑許久,很輕地在她後背拍了兩下。
    仿佛從這個動作中汲取到安全感,小姑娘緊皺的眉頭這才慢慢散開.
    姬殊鬆了口氣。
    ……等等。
    他為什麽要哄她?就算醒了也可以直接打暈啊。
    姬殊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幾秒,露出了一種極其複雜的僵硬神色。
    必須得走了。
    再不走……
    總覺得,他就走不掉了。
    這一夜對於芃芃而言過得很快。
    三月春寒料峭,平日夜裏總會漏進一縷涼風,吹得她睡不好,但這晚沒有風也並不冷,連床都比平時軟,芃芃一夜無夢,睡醒的時候天色大亮,日頭掛得高高的。
    睡醒的芃芃掀開蓋在身上的柔軟薄被,愣了一會兒後立馬晃醒了一旁的秋秋:
    “是新被子!秋秋!我們有新被子啦!”
    屋子裏的變化並不止這一床被子。
    漏風的窗戶糊好了,頭上的屋頂也沒洞了,連三條腿的破櫃子被換成了嶄新的烏木博古架,一格一格擺放著芃芃撿回來的那些破爛,包括她的小綠瓶、白玉佩、修煉秘籍……咦?
    芃芃拿起博古架上的一枚戒指,對著陽光仔細端詳。
    戒指鏽跡斑斑,上麵的玉石也斑駁晦暗。
    ……她有撿過這樣的戒指嗎?
    不管了,反正撿回來就都是她的寶貝!
    被晃醒的秋秋環顧四周,驚恐大喊:“進賊了!家裏進賊啦!!”
    芃芃扭頭肅然道:“不是賊!是田螺姑娘!”
    黑漆漆的豆豆眼裏寫滿了困惑。
    “不對,也不是田螺姑娘。”芃芃想了想,綻開一個心滿意足的笑,“是我撿回來的漂亮老婆!”
    正在屋頂上偷聽的姬殊額頭青筋直跳。
    ……誰是你老婆啊。
    他之所以還留在這裏的原因,還要從昨晚說起。
    昨夜,趁兩人睡著之後,姬殊自行包紮好傷口,又服下丹藥,調息打坐大半夜。
    將傷勢恢複了七七八八後,他原本準備就這麽一走了之,卻不料剛邁出一步,身後的小姑娘就一翻身踢開了被子。
    姬殊在原地掙紮三秒,最後還是回頭給她掖了掖被子。
    沒想到這一掖就掖出問題來了。
    先是覺得這被子太厚,難怪她踢被子,又覺得這屋子窗戶漏風,是該好好補補,一抬頭又見最大的洞在屋頂,來都來了,幹脆就一起補好吧。
    等他幹完這些,放眼一看,屋子裏的擺設又如此破爛,與他辛苦補好的房子格格不入——
    事情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
    回過神來,姬殊自己都對自己的行為表示不能理解。
    而屋裏的小姑娘還在四處尋他,嘴裏絮絮叨叨地念著什麽,聽上去依稀是在擔憂他還未痊愈的傷勢。
    沒用的。
    就算她表現得再怎麽惹人憐愛,他也該離開這裏了。
    然而剛邁出一步,姬殊那過於敏銳的聽覺便捕捉到不遠處傳來的一絲動靜。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公儀芃那個臭丫頭竟害得我被尹家和齊家那兩個手下敗將嘲笑!”
    姬殊腳步頓住。
    是公儀府內院傳來的聲音。
    ——“阿琅,我看她就是故意想讓公儀家丟人,否則怎麽會有人願意去撿別人的剩飯?這年頭哪來吃不飽飯的人!”
    姬殊閉了閉眼。
    嚴格來說,那孩子昨天做的事情隻有把他顛來倒去拖了一路,外加在他傷口上戳來戳去,和救人根本不沾邊,他並不需要回報她什麽。
    ——“要我說,阿琅就該把她趕出去,否則公儀家的臉麵都讓她丟盡了!”
    沒關係,這孩子能平安無事地活到這麽大,這點小事她自己肯定能應付。
    姬殊在心中默念:
    跟他無關……
    少管閑事……
    趕緊走……
    ——“也不想想要不是公儀府願意收留她,她還能去哪兒,寄人籬下還敢給別人添麻煩,果真是有娘生沒爹教的臭丫頭,這次必須給她點顏色瞧瞧!”
    已經跨出的那一步驀然止住。
    他似乎明白自己為什麽走不了了。
    哪怕經曆了九世,但隻要看到眼前這個寄人籬下、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就會讓他想到那個少年時同樣沒有容身之地的自己。
    而那時的他,也同樣期待著話本中的奇跡出現。
    春日微風徐徐,吹落花葉簌簌。
    當姬殊重新出現在院子裏時,芃芃正蹲在台階上和秋秋滿臉肅然地商量要去哪裏找人,還一本正經地拿樹枝在地上劃分區域,表示分頭行動效率更高。
    沒有什麽比認真的小孩子更可愛。
    姬殊唇角不自覺地彎了彎,恰好此時芃芃似有預感的抬起頭,正對上青年難得溫和的目光。
    還沒等姬殊說些什麽,對麵的小姑娘把樹枝一扔,十分自信揚唇一笑:
    “我就知道,秋秋說你留的字條上寫你不會回來了,那是氣話,我不信!”
    “……”
    他現在走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