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 179 章(修正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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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了她——這位年長的女性這樣請求斯科特。
    斯科特看向自己的手掌, 當初在石室中撿到的那枚懷表又一次回到了他的手上。
    在觸碰到少年肌膚的那一瞬間,燦金色的懷表像是忽然經曆了歲月的風霜。
    原本閃著金光的表蓋變得黯淡,細長的表鏈上也多了被腐蝕的痕跡, 照片上的人影也跟著模糊了許多。
    ——就像是時間忽然從過去流轉回了現在。
    “我答應您。”斯科特合攏了手心。
    堅硬的懷表忽然變得沉甸甸的,有著難以忽視的沉重分量。
    對麵的人微微一笑:“那我就從我快死的時候開始說起吧。”
    ······
    ······
    那道遍布峽穀的封印不僅僅是對外界的封鎖, 也是對峽穀內本身存在的生命的封鎖。
    包括整個峽穀內遊蕩的低等亡靈,包括孕育被迫中斷的高等怪物,同樣也包括封印者達蓮娜本身。
    在布置下那道封印的時候, 達蓮娜本就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和那怪物拚命的。
    可誰知,也許是視死如歸的人本就無所畏懼,當她斬下那怪物的頭顱時, 她竟然還活著——
    雖然那時的她和死了也沒有什麽區別。
    就算對方的進化被達蓮娜所打斷, 在斬殺那東西的時候,她的內髒也被融化幹淨了一半, 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活下來的樣子。
    不過, 能多活一陣子就是幸運了——那時的她抱著這樣的想法。
    達蓮娜拖著重傷的身體遊蕩在峽穀中,她將那怪物的身體拆解成了一塊又一塊丟在各處, 唯獨把頭顱帶在身邊。
    無意之中, 她發現了這個地下迷宮。這位曾經赫赫有名的女將軍耗盡了最後的力量為自己開辟最後的墓穴, 也就是斯科特所見的這間石室。
    那時的達蓮娜簡單收拾了一下石室,就安詳地躺在了床上。
    她握著最珍惜的懷表, 安詳地將雙手攏在胸前。
    魔力被耗盡之後,原本止血了的傷口重新崩裂,難以抑製的痛苦卻逐漸變得模糊,意識仿佛越飄越遠——她知道, 自己就要和這間墓穴一起迎接死亡。
    可是,
    一天, 兩天,三天······
    當她重新恢複意識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竟然還在這間石室裏。預想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反倒是身體在慢慢自愈。
    就是那時,達蓮娜寫下了斯科特曾經看到的字條——
    斯科特將手伸進口袋,發現那字條還在自己的身邊。
    “對,就是這個。”城主夫人接過來看了一眼。
    [狀態好轉、、等待、、]
    “那時的我覺得是得到了神明眷顧,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在我身上——就像那些冒險者故事一樣。”
    說到這裏的時候,對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眉眼彎彎就像是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說不定瑪麗安對冒險者故事的喜愛也是有原因的,親緣果然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斯科特又一次從別人的故事中驗證了這一點。
    “但是您聽到了一道聲音。”少年說道。那是她在下一張布條上寫下的內容。
    “對,我聽到了一道聲音。”達蓮娜收斂了笑意。
    斯科特知道,接下來就到了最重點的地方。
    “雖然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你一定要幫我逐字逐句地轉告給安德烈——”這位英姿颯爽的女性極其認真地盯著斯科特的眼睛。
    “——黑暗亡靈之中,有著‘首腦’的存在。”
    斯科特的瞳孔驟然收縮。
    ——
    在很久之前,斯科特就對黑暗亡靈這種東西有過關注。比賽開始之前更是重新閱讀了克萊因先生讚助的卷宗。
    如果問這個大陸上哪個地方是最了解黑暗亡靈的,一定是與這怪物交戰了那麽多年的城主才有發言權。
    而在這些卷宗裏麵,黑暗亡靈一直都是以散漫的、沒有智慧的特點著稱。
    這些死亡所鑄就的怪物們有著不懼疼痛、不懼死亡、隻要還剩一根骨頭都能繼續戰鬥的可怕優勢,在戰場上會對人類造成的壓力可想而知。
    哪怕是一隻最低級的、隻會揮動長矛的黑暗亡靈,都有可能讓一個強壯的劍士邁進死亡的深淵。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的行動幾乎都是依靠著本能。雖然會形成可怕的亡靈大軍對前線進行進攻,但卻絕對沒有人類軍隊之中所謂的“紀律”。
    就算偶爾會出現“戰略性的撤退”,那也隻是因為黑暗亡靈的數量被消耗到了一定程度,不想整個種族滅亡的話必須要休養生息。
    再加上,就算目前已知最具智慧的“將領”級別的黑暗亡靈,也不過是支配的低級黑暗亡靈稍微多了一點、在戰鬥方麵更為靈活而棘手罷了。
    守衛軍們向來為此而感到慶幸,
    人們沒有想過,或者說,人們不敢去想——
    假如這樣的怪物也存在著擁有高等智慧的、像人類一樣去縝密地統帥一切的“首腦”······那會變成怎樣的場景呢?
    所幸,即便黑暗亡靈的大軍被東厄城向後壓製了數次,也沒有任何“首腦”存在的跡象出現,這才讓守衛軍倍感心安。
    可現在,達蓮娜卻親口將這個認知推翻,斬釘截鐵地說出了許多人都不敢麵對的話語——
    “黑暗亡靈之中,有著‘首腦’的存在。”
    “那聲音是······?”斯科特開口問道。
    “沒錯。”對方肯定了他,“最開始的我還不知道,直到自己也變成那種怪物的一員時,我才意識到——”
    “那就是黑暗亡靈中‘首腦’的聲音。”
    從石床上睜開眼睛之後,達蓮娜就聽到了那道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模糊、卻一直清晰地在她的腦海裏循環作響。
    她極力地想要聽清楚對方在說什麽,也是因此而邁出了這間石室的大門。
    在走出石室的時候,達蓮娜隻覺得自己打開了棺材的蓋板、連地下迷宮的空氣都變得清新起來。
    [安德烈一定等得著急了。]她在心中想道。
    達蓮娜知道對方的脾氣,雖然他總是愛冷著臉,平時更是拿公正還有大義掛在嘴邊,即便她為了亞米格峽穀而犧牲了,他也隻會說這是城主夫人的職責所在。
    但是安德烈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定會將所有的罪責都歸在自己身上——獨自承擔,獨自痛苦。
    這個毛病說了他多少次都沒能改掉,哪有人能夠把事情做到十全十美呢?
    不管是她還是其他做出過類似決定的將士,都是為了守護東厄城、守護自己重要的存在才決定去犧牲的。
    等她出去以後,一定得勸勸他才行。
    [對了,還有瑪麗安。]
    達蓮娜欣喜地想起,前不久自己又多了一個家人。
    那個剛離開母體就匆匆和她告別的孩子,雖然看起來皺皺巴巴的像個小猴子,但以後一定能長成一個漂亮的姑娘吧?
    不知道她會不會像是安德烈一樣愛板著臉,或者是像她小時候一樣調皮搗蛋?
    這可不行。達蓮娜搖晃著頭顱,她小時候在養父的撫養下簡直是無法無天,就連她自己想起來的時候都覺得頭疼。
    [真不知道當初養父是怎麽忍受得了自己。]
    對了,她好像還沒有告訴過對方瑪麗安的事情——這一定會是個驚喜!
    達蓮娜忍不住去幻想對方那胡須底下驚詫的神情,也許還能讓對方抱抱瑪麗安——隻希望養父的抱法別再那麽拙劣,畢竟她小時候可是吃盡了這方麵的苦頭。
    [等到休養好了之後,就能出去了。]
    就算是威武的女將軍,也會有著這般溫情的幻想時刻。
    雖然耳邊依然聽不清的聲音讓她很困擾,但這些小煩惱都被強烈的幸福所壓製。
    這樣的幻想時間持續了很久,可能是十幾分鍾,也可能是幾個小時。
    直到······
    那個時候。
    達蓮娜和一隻猙獰可怖的黑暗亡靈在迷宮中狹路相逢,可當她拿起法杖的時候,對方卻哆哆嗦嗦地趴在了她的麵前。
    “吼——”
    那東西馴服的聲音像是一塊黑色的巨石,直接砸進了五顏六色的幻想泡沫裏。
    啪——
    泡沫破碎了一地。
    意識到了什麽的達蓮娜在迷宮中奔跑了起來。
    通往外界的地方是地下的暗湖,雖說周圍的光線並不明亮,但也足夠提供給達蓮娜這個迷宮中最為缺少的東西——
    呼的一下,
    她扒在了湖邊的石頭上,平靜的湖水被達蓮娜所帶起來的風吹皺,但足以讓她看清楚裏麵倒影出來的形象。
    她屏住了呼吸,心卻忽然變得比手邊的石頭一樣冰冷又潮濕。
    耳邊那模糊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近、那也是她第一次理解了它所傳達的意義——
    【歡迎你,新的‘領主’。】
    ······回不去了。
    從那時候,達蓮娜認識到了這一點。
    她不僅僅回不去那幻想中的地方,就連自己剛才走出來的那片“墓地”,她現在也不可能回去了——
    開啟石室的條件是“活人的鮮血”,
    而現在的她······
    並不屬於此列。
    “那些牆壁上的劃痕也是您在那時留下的嗎?”
    達蓮娜看著眼前鮮活的少年,恍惚間又回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她從未想過將這些沉重的記憶一並托付給這孩子,於是略掉了這些不談,並故意將事情說得輕描淡寫,就像是在跟後輩開個玩笑——
    “是的,那就像是個·····記錄時間的日曆?”
    身為黑暗亡靈的本能會與理智產生衝突,被同化的過程也是理智消失的過程。她在還保留著神誌的時候把那些劃痕當做日曆,也算是給自己的提醒。
    “······那很辛苦吧。”
    斯科特想起了那麵深深淺淺刻著劃痕的牆壁,才知道那些印記是這樣的意思。
    他曾經被視作裝在人的軀殼下的怪物,而對方與他相反,是正常的人類隔著怪物軀殼去張望外界的事物。
    不過,哪怕經曆了那麽多,她現在的靈魂樣貌也依舊是完完整整的人類。
    雖然斯科特很難做到與他人共情,但現在卻似乎微妙地成功了一次。
    達蓮娜一愣,接著笑了:“也許吧,不過我很慶幸這一點。”
    這不是謊話,而是她發自內心的慶幸。
    假如她像那些低級黑暗亡靈一樣在死亡的瞬間失去理智,也許就不會經曆期待又幻滅的痛苦落差,更不會經曆後來對正常人而言極為可怕的“進化”。
    但同樣的,正是因為保留了理智,才讓她有機會去做更多自己該做的事。
    ——掌握了最多敵情的,永遠是自己的敵人,不是嗎?
    她現在恰巧成了敵人中的一員。
    “因為亞米格峽穀中的‘飼料’不足的關係,我的進化同樣隻能進行到一半,成了首腦口中的‘殘缺品’。”她冷靜地向斯科特訴說著自己所知道的情報。
    “黑暗亡靈好像並沒有放棄利用我,在理智沒有消失的時間裏,我還收到了很多來自首腦的傳訊。”
    “除了我這個殘缺品以外,它似乎準備在其他地方培育新的‘領主’。為了保險起見,我給自己設下了幾道封印。”
    她所指代的當然是斯科特所見到的那些封印。
    斯科特終於知道自己當初所感受到的怪異來自於何方——那些鎖鏈之所以顯得那樣奇怪,是因為禁錮著怪物本身的枷鎖源頭,竟是來源於它自己的身體。
    又一個謎題的答案浮出了水麵。
    可是,以達蓮娜目前的敘述,無論如何都跟奧莉薇亞的行為產生不了什麽關聯。
    他在對方暫停的空隙提問——
    “您的頭骨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達蓮娜愣住了:“特殊?如果非要說特殊的地方的話,它應該是我唯一留下來的骨骼了吧?”
    ······這應該不是真正的答案。
    想也知道,一個東厄城將軍的頭骨並不可能是奧莉薇亞大費周章所要尋找的東西,可在怪物複蘇之前,斯科特明明看到對方將手伸向了怪物的頭顱方向。
    那個舉動又是為了什麽?
    “既然對方的目的是去除封印,那麽她也許是被首腦散布的消息吸引。”達蓮娜給出了新的推測。“它有過將我釋放出來的打算,所以肯定會進行其他的布置。”
    的確,在黑暗亡靈沒辦法直接攻破亞米格峽穀之前,散布消息從而引誘別人解開封印反倒是最佳的選擇。
    奧莉薇亞難道是被那種消息所蒙蔽了嗎?這一點也不符合她的身份。
    再追問下去也沒有別的意義,還不如想辦法再出去後試著詐一下本人。斯科特心念轉動,將這些疑問重新壓回了心中。
    達蓮娜不知道眼前貌似乖巧的少年在想些什麽,她隻是嚴肅了麵孔,借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道:
    “領主級別的怪物擁有的能力十分可怕,即便是殘缺品,也可以暫時掌握封鎖空間的能力。除非製造領域的怪物主動解除或是已經死亡,否則那片空間將一直封鎖下去。”
    “在回去以後,你一定要讓安德烈去尋找首腦所說的另一個‘領主級亡靈’——假如放任不管的話,絕對會出現一個比災難更可怕的敵人,這是我最後的請求。”她的聲音中滿是鄭重其事。
    斯科特點了點頭。
    即便是經曆了‘飼料不足’、‘自我封印’等等磨難,這個【殘缺品】都已經這樣難纏,更別說那道封鎖了整個空間的能力——從達蓮娜的話中,這個叫做‘領域’的能力比教廷的聖光結界還要更加難纏。
    假如不是達蓮娜還保留著最後的理智助攻,現在怪物的血條連過半都不可能,他們一行人說不定就此覆滅在這個地下的迷宮之中。
    他抬頭看著對麵的女性,對方的身體已經變得比剛才透明了許多,隱隱約約能夠透過那身體看到對麵的牆壁。
    對方所說的“時間不多了”的確是真的——斯科特想道。
    雖然斯科特本身並不是達蓮娜這種會為他人犧牲的性格,但在享受了對方救命一般的恩惠後,還是會產生名為“感謝”的情緒。
    他認真地看向對方那雙和瑪麗安酷似的眼睛,就像是當初答應瑪麗安的時候一樣,向著達蓮娜做出了承諾——
    “我會做到答應您的那件事。”
    他會按照對方的意願,將失去靈魂後徹底變成怪物的“黑暗亡靈領主”殺死,不再讓它有機會傷害到其他人。
    “我也會帶著對您的謝意,將您剩餘的骸骨送回東厄城。”
    哪怕那如高山一般巨大的怪物身上,屬於達蓮娜的骸骨隻剩下一個頭顱而已。
    在她下意識拒絕以前,斯科特搶先向對方鞠了一躬:“請您諒解——這是我答應過瑪麗安的委托內容。”
    達蓮娜釋然一笑,露出了迄今為止最為輕鬆的笑容來。
    “是個好孩子啊······”她又用那虛幻的手掌摸了摸斯科特的頭。“真是失禮了,拉著你說了那麽久的話,我竟然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斯科特。”
    “那麽斯科特,雖然我並不認為自己適合出現在外麵,但如果是瑪麗安的委托,就隨你去做吧。”她微笑著說。
    “還有,這項鏈是瑪麗安給你的對嗎?”城主夫人看向斯科特頸間的項鏈。
    少年點了點頭。
    作為感謝的另一則回報,他在剩下的時間裏向對方描述了將瑪麗安專程從城主府跑出來、差點要進入峽穀的事,並且轉達了小姑娘所委托的內容。
    這的確是對方最想要聽的東西,盡管身形已經變得不再穩定,但她還是露出了無奈又幸福的笑容來——
    “我就知道,這樣的性格和以前的我很像,安德烈肯定對她很頭疼。”
    說著,達蓮娜又一次撫上了那藍色的吊墜。
    “雖然它並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如果拿著它去找我的養父的話,應該可以得到一些幫助。”
    “我果然是個不怎麽樣的女兒,就算死了也總是給他添多餘的麻煩。”
    雖是這麽說著,達蓮娜的臉上還是多出了幾分懷念的神色。
    近乎透明的她朝著少年招了招手,在他的耳邊說出了一個名字。
    在斯科特的怔愣間,他的身體被這位女性輕輕推了一下,然後變得像氣球一樣輕飄飄的、不受控製地向遠處飄去。
    “去吧,時間到了。”
    斯科特聽到了對方最後的聲音,就像是從異常遙遠的地方傳來。
    “當你有把握殺死我時,把懷表像剛才那樣晃一次就好。”
    一陣如靈魂沉墜般的眩暈過後,灰發的少年猛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