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本以為自己踏入那洞口之後, 就會如以前那般立即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中去。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卻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傳送所帶來的眩暈感，反而頭腦一片清明。
    以往的傳送中人都是無法做到睜開眼睛的, 更別說看清楚傳送的整個過程了——可是現在, 斯科特卻覺得自己好像可以睜開眼睛。
    於是，他真的睜開了。
    映入眼簾的不是黑黢黢的山洞，也不是扭曲了時間和空間的混沌時空，更不是他還停留在魔王的寶庫中動也未動——
    斯科特睜開眼睛的時候, 他看到了一片浩瀚的星空。
    黑色的幕布，銀白的星子，星星點點的光亮有些稀疏的分布在邊角地帶, 有些卻也聚集在了一起, 宛如天邊倒掛的銀河。
    仔細看去, 這樣壯麗而耀眼的一幕竟也不是什麽靜態的畫布，時而還能看到有流星滑落天邊，拖尾出逶迤出一整道亮白的痕跡，不知最終將會墜向何方、歸於何處。
    人在浩瀚的天地麵前，總是會忍不住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斯科特也不例外。
    他看著眼前的這片星空, 仿佛又回到了剛剛進入學院塔一層的那個時候。
    隻不過現在天上的星星們可不會幻化成一本本的書籍聚攏到他的身邊來，但這樣的巧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什麽。
    學院塔是神明賜下的造物, 雖然神明賜福人類的目的究竟為何並不好說，但終歸是祂對於人類的一片善意。
    同時，斯科特也明白了自己現在停留在這裏的意義——
    這一定與那位創世神有關。
    果然來了。
    少年的心中說不上是推理成功的喜悅還是塵埃落定的安定, 他注視著這讓人唏噓的神奇景色, 無論表情還是眼神都顯得那樣的平靜。
    “是你嗎？”
    “係統——或者說，神明大人？”
    整個靜謐的空間中，唯有少年清朗的聲音擴散開來, 在這片浩瀚的星海中隱隱回蕩。
    叮——
    熟悉的提示音響起在了斯科特的耳畔。
    隨後，他感覺自己的右眼隱隱有些發燙，連帶著剛才握住神骨的右手掌心也跟著感覺到了一種灼灼的熱度。
    血液在斯科特的血管中洶湧奔騰，血管也仿佛漸漸呼應上了他的心跳聲，突突的，一跳一跳。
    就在那種灼熱逐漸增長、即將增長到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時，
    突然之間，斯科特的眼前有道璀璨的光芒閃過。
    有什麽東西好像忽然脫離了他的身體，然後那過於耀眼的光讓斯科特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隔著眼皮的阻隔，他感覺外界驟然變得明亮萬分。
    斯科特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
    在距離他隻有幾尺之隔的半空之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眼睛形狀的塗鴉，正是門戈裏斯之眼的印記。
    少年似有所感，他再次踮起了腳，將手掌按在那印記的中央。
    一股龐大的信息流瞬間沿著他和虛空相觸的部分，瘋了一般地湧進了斯科特的腦海之中。
    饒是早就習慣了大量的記憶儲備、從小到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毫無遺漏的斯科特，在接受這樣的信息時都忍不住在原地怔愣了數十分鍾。
    這些記憶不是別的······
    少年灰色的眼眸中帶著微微的驚愣，下意識地抬頭注視那半空中懸掛的眼睛。
    這是來自於神明的記憶！
    ——
    什麽才是神？
    這是斯科特曾經在魔族繼任儀式上詢問大王子的問題。
    雖然斯科特並沒有像本世界的人一般的信仰，卻也不會狂妄到認為神和人是能夠畫上等號的存在。
    他的內心對於這種從未有過準確認知的“神明”其實也是有著一定的好奇的，
    但現在，出現在斯科特腦海之中的記憶卻和他自己本身的沒有太多的分別，它就像是一部電影似的，等到少年將這些信息全部整理好之後，也終於將其中的內容看在了心裏。
    在那“電影”之中，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可同時也是那麽的讓人陌生。
    那些事件好像都是斯科特所經曆過的，可是在這段記憶裏，卻根本看不到屬於自己的身影。
    ······
    黑暗亡靈出現在獸人族的領地上，獸人們向亡靈發送了多次抗議無果。直到出現了黑暗亡靈傷害幼崽的事件出現後，暴怒的獸人們將亡靈視為了不死不休的敵對關係。
    在流浪獸人營地中藏身的小骨架並沒有拚湊起自己的骨骸，而是在一次出行中被發現了真實身份，遷怒了的獸人拆碎了它的軀體，再度拚湊成功或許還要幾百上千年的時間。
    亡靈族的艾沒有等來奧斯蒙的消息，她在千年命題的儀式上被厄難步步緊逼錯失了先機，中立的幽靈本就搖擺不定，最後徹底倒向了勢力更加強盛的吸血鬼和厄難。
    艾被囚禁在了永夜之地的亡靈主城，出麵和魔族洽談的人換成了厄難族的首領，埃利斯和對方一起作為亡靈的使者，提前來到魔族的主城做客。
    魔王閉關不出，安靜的過於無聲無息，公主和王子的勢力越發相互對立，可就在這時，翼族的成員帶著失去了同族的憤怒，一箭射在了魔族王城的城門上麵。
    當鮮血蔓延在魔族的土地上時，也代表著一場異族之間的戰爭徹底拉開帷幕。
    魔族需要盡快確立下來新的魔王，繼任儀式匆匆召開，隻不過在儀式過後，出現在人們麵前的人就隻剩下了大王子，誰也沒有再見過公主的去向。
    翼族和魔族的戰爭開始之後，獸人也帶著拆散的骨頭向亡靈正式宣戰。
    被桑認出來那骨頭屬於奧斯蒙之後，巫妖也徹底出離憤怒，以科林為首的亡靈青年不顧艾的阻止，舉族離開了永夜之地踏上戰場。
    異族的世界徹底陷入了混亂之中，到處都是硝煙和戰火彌漫，魔法與禁咒為這片土地帶來的巨大的創傷，不知屬於何族的血液混雜在一起，在肮髒的泥地上肆意流淌，最後在無人知道的角落中逐漸沁入地麵，匯聚進某潭金色的池水之中。
    精靈族的人最終出麵，以訓誡者的姿態高高在上地阻止了各族的紛爭與戰鬥，也正是在精靈族出現的這片刻喘息的時間中，一批異族的青年秘密地消失在了各族的族地，任誰也找不到他們最終的去向。
    而與此同時，人族之中莫名出現了許多奇異的來客，他們看向彼此的時候眼中仿佛閃過迷茫的神色，不過很快就認出了對方——
    啊，這似乎是和自己一同來人族遊覽的同伴······對吧？
    其中有一部分的異族還是覺得莫名，可是等他們想要回到自己的族地之中時，卻驚愕地發現異族與人類兩界的通道不知何時竟是被徹底關閉！
    他們——回不去了？！
    ······
    斯科特沉默地看完了這一切。
    最開始的他可能還有些迷茫，可是當他將這些片段全都看完的時候，忽然就明白了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如果斯科特從未出現過】的世界線下，異族將會麵對的真正命運。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多偉大或者多重要的事，而其中的一大部分甚至都是在係統任務的獎勵激勵之下所作出的選擇——
    可是當這樣一段鮮活的、有著各色熟悉麵孔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命運道路的記憶出現在斯科特的眼前時，被時間、種族、戰爭、傳承等等意義重大的名詞所堆砌在一起的重量，卻讓少年的心突然沉重了下來。
    他的出現······
    他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的出現······
    竟然會給這段命運以如此大的改變嗎？
    有時候僅僅是一個不同的選擇，或者是短暫的心念一動，所帶來的的結果竟會是如此天差地別！
    不知為何，奧斯蒙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又一次出現在了斯科特的腦海裏麵——
    一個機會。
    少年深吸一口氣，然後重重地、重重地將它呼了出來。
    這呼氣的聲音是那樣沉重，以至於它聽起來竟像是一聲歎息。
    “勇者存在的意義，就是給這個世界一個機會。”
    東厄城的瑪麗安最喜歡勇者拯救世界的故事，可就算是聽小姑娘在自己的耳邊念叨了多少次，斯科特依然沒有像今天一樣深刻地領悟到這個道理。
    沒有誰能夠真正地拯救世界，因為世界這個名詞所包含的概念實在是太大、也太沉重了。
    所謂的勇者隻不過是繁冗命運中一個可能會帶來轉折的機會，
    而無論這個世界的命運將會向著何種方向扭轉，
    它扭轉的“動力”，都一定是來源於每個人的“選擇”。
    他的選擇，奧斯蒙先生的選擇，湯尼、尤來亞、艾、桑、翼族的族長和獸人族的祭祀等等等等······
    是的，是每個人的選擇。
    少年久久的站在原地，直到他的心中想通、心念也豁然開朗。
    周圍的夜空也好像感受到了他暢通的思緒，漫天的星星跟著一閃一閃地瑩亮。
    “現在是改變了的命運嗎？”他喃喃著。
    旁邊分明沒有任何人，但斯科特隨即卻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答案似的。
    他的左右口袋中分別沉睡著克勞德先生以及菲爾先生寄居的筆記本，軟乎乎的玩偶熊從口袋邊緣露出半個耳朵，這些都是他能直觀感受到的分量。
    而存在於他記憶中的湯尼先生、尤來亞先生，一千年前的以及一千年後的這些熟悉的人們，這些同樣在少年才開始不久的異世界人生中，擁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性。
    斯科特微笑著搖頭，轉瞬間推翻了自己剛剛出口的話：“不，現在才是這個世界的命運。”
    他的話音剛落，眼前的門戈裏斯之眼再次光芒大作，上麵那些粗陋的塗鴉線條也仿佛逐漸消減退卻，最終隻剩下了一個完整的眼睛。
    斯科特和那隻眼睛對視著，哪怕明知道這眼睛的背後可能是誰，他也半分不見怯懦的情緒。
    “我說得對嗎？”
    【你說得對。】
    少年的大腦嗡然轟鳴，一種模糊的性別、年齡、種族甚至語言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
    這是斯科特第一次聽到神明的聲音。
    那聲音中似乎帶了許多的惋惜：
    【孩子，你做的比我想象中還要更好。如果當初······】
    後麵的話，斯科特沒能聽清。
    他隻聽到了隱約一句【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就再次感受到了一種天旋地轉般的眩暈。
    熟悉的反胃感從他的身體中蔓延開來，斯科特下意識地緊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雖然看不見什麽，但少年卻感覺那片星空已經離自己所遠去，現在才是他真正的歸途。
    可是，等到這種眩暈感終於結束的時候，斯科特卻覺得周圍似乎有什麽不對。
    他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的光亮，相反的，他的鼻尖敏銳地嗅到了泥土所獨有的土腥氣味。
    緊接著，斯科特聽到了克勞德先生錯愕至極的驚呼聲——
    【斯科特？你還好嗎？】
    【這是什麽地方，怎麽我覺得有些熟悉······等等！你為什麽又回到了這裏來？】
    這還是斯科特第一次聽到沉穩的騎士先生如此失態的聲音。
    他想要睜開眼睛，身體卻好像沒什麽力氣。斯科特聯想到自己剛到異時空時候的昏迷狀態，心中並沒有太過驚慌。在專心調動自己的身體、將注意力集中在一處的時候，他終於能做到挪動幾下手指了。
    少年隻感覺自己的手掌好像抓到了什麽濕軟鬆散的東西。
    這是哪裏？
    【你在咋咋呼呼些什麽，克勞德？】緊跟著響起的是菲爾法師熟悉的聲音，他聽起來像是剛睡醒似的，帶著些慵懶的氣泡音。
    斯科特的動作一頓，菲爾先生也醒來了？
    他的思緒才剛剛轉到這方麵，就聽見法師的聲音也驟然拔高，變成了一點也不優雅的驚叫聲——
    【我￥神明在上，我睡著的時候克勞德你究竟是怎麽照看這孩子的！！】
    暴怒的法師先生聽起來就像是一頭馬上就能跳起來和別人決鬥的獅鷲，如果不是因為還在筆記本裏待著，恐怕現在就能和自己的摯友來一場生死決戰。
    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讓兩位亡靈先生都變得如此······呃，如此吃驚？
    斯科特感覺很是好奇。
    【克勞德，你今天必須要和我解釋清楚，為什麽這孩子會躺在一座墳墓裏？！】
    不就是墳墓嗎，菲爾先生怎麽忽然······
    斯科特的思維一下子陷入了停滯的狀態。
    等等，
    菲爾先生剛剛說的是什麽？
    一座墳墓？！
    在荒涼的墓園裏，某片空蕩蕩的土地上忽然揚起了一陣漫天的塵土，等那灰撲撲的塵埃們終於落在地上的時候，才依稀能看到墓坑邊緣一個驚坐起來的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