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怪談小鎮(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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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霜行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血液能為她帶來如此奇妙的感受。
    血腥味不再難聞,好似濃濃鐵鏽依附在舌尖,卻又像戒不掉的糖。
    她忍了太久,自從進入這場遊戲起,就一直壓抑著心中的躁動。
    此時此刻,口中第一次湧入屬於他人的血液,她大腦放空,仿佛踩著軟綿綿的棉花。
    季風臨下手毫不留情,掌心的傷口被他劃得很重。
    白霜行擁有吸血鬼的本能,對於鮮血的渴求遠遠超過理智。
    然而當力道漸重,舌尖經過傷口旁側翻起的血肉,她長睫一顫,動作微微頓住。
    流了這麽多血……季風臨一定很疼。
    他本可以不用承受這樣的痛苦,之所以劃開自己手心,是為了她。
    這個念頭在心中悄然浮起,混沌的理智逐漸變得清晰。
    白霜行強行壓下滿心的燥,深吸一口氣。
    她動作很輕,小心翼翼舔舐傷口附近淌出的猩紅液體,好一會兒,倏地抬起雙眼。
    季風臨一直在看她。
    他生有一雙纖長漂亮的柳葉眼,尾端微微揚起,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麵部輪廓上,平添一抹淩厲。
    但他的目光卻是柔和安靜,瞳仁漆黑,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氤出一道道淺白色光暈。
    而在光暈之中、眼底最深處,正映著白霜行的倒影。
    被她突然這麽一瞧,季風臨一時怔住,像是有些緊張,沒出聲。
    寂靜空間裏,手電筒的光線莫名晃了一下。
    白霜行目光往下,掠過鼻梁,嘴唇,下巴。
    最終來到他脖頸。
    瘦削修長,線條分明流暢,在光線照射裏,蒼白得有如玉質。
    她看見幾道淡青色的血管蜿蜒而下。
    覺察到她的注視,季風臨略微低頭,沉默著抬起右手——
    解開了襯衣上的第一顆扣子。
    於是更多皮膚露出,甚至能見到脖頸之下勻稱的鎖骨。
    白霜行:……
    這個動作遠在她意料之外,不知怎麽,她耳朵微微發熱。
    目光也像碰到一團火,被灼得猛然一燙,白霜行徹底清醒過來,把唇齒從他掌心移開。
    “……謝謝。”
    口腔裏殘留著濃鬱血腥氣,她抬頭直起身體,輕聲開口:“不用了。”
    季風臨定定看她,喉結一動。
    他沒說多餘的話,隻認真問:“還覺得難受嗎?”
    白霜行搖頭。
    說老實話,麵對現在這種情況……
    她有些不適應。
    小時候,她曾聽班裏同學說起他們的家庭環境。
    孩子們總是渴望著得到更多的關注與撫摸,在絕大多數同學口中,他們會和父母擁抱、牽手、互相親吻臉頰和額頭。
    在他們看來,人與人之間的身體接觸再普通不過。
    但白霜行不同。
    父親看她的眼神從來都是冷淡漠然,母親則帶著更多幽怨的情緒,在白霜行的記憶裏,隻有保姆偶爾會將她抱住。
    更多時候,家裏沉寂如死水,連正常的交流都很少有過,更遑論親密的“擁抱、牽手和親吻”。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十分陌生的詞匯。
    所以直到現在,除了麵對關係要好的沈嬋,白霜行仍然很不習慣與他人進行身體接觸。
    用嘴唇壓住別人手心……已經趨近於親吻的概念了吧。
    她心裏生了點說不清的情緒,無言移開目光。
    季風臨倒是笑了笑,如果忽略他耳廓濃鬱的紅,稱得上神色如常:“薛子真她們應該快登頂了。去看看吧。”
    ——他看出白霜行的尷尬,於是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事實證明,這是個很有效的辦法。
    拯救陳聲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白霜行輕輕抿唇,用舌尖舔過嘴邊留存的血跡:“嗯。”
    她說:“先給你包紮一下吧。”
    與此同時,山洞另一邊。
    打開石棺不需要太多人,薛子真和文楚楚體力最好,承擔了攀登的任務。
    沈嬋則站在陡崖之下,一邊舉起手電筒打光,一邊時刻警惕著四周的動靜,以防有鬼怪突然出現,打她們一個措手不及。
    她很謹慎,特意打開係統商城,從中兌換了一塊救生軟墊。
    未雨綢繆總是好的,這樣一來,假如有誰不慎從山崖上摔落,大概率能幸運撿回一條命。
    石壁陡峭,隨處可見坑坑窪窪的凹陷,放眼望去肅森可怖。
    薛子真已經爬了大半,穩穩當當踩住一塊石坑,雙手則抓緊兩側凸起的石塊,用力深吸一口氣。
    距離頂端越來越近,一個個疑問在她心底湧起。
    白霜行和季風臨他們那邊怎麽樣了?以人類的力量,他們真能對抗那群侵略者的殘魂麽?白霜行曾說,她有把修羅刀——
    是她想的那位修羅嗎?
    今天發生的一切,徹底改變了她對白夜、乃至於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石棺中的女性自稱“光明神”,而白霜行有修羅相助,除此之外,還有那個他們一直在追查的、身份不明的邪神。
    世界上除了鬼魂……莫非真有眾多神明嗎?
    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祂們從未在人類世界中現身?白夜的產生,又是否與祂們有關?
    想不通。
    在線索太少的情況下,她越是接近真相,就越覺得困惑。
    正想到這裏,猝不及防,薛子真聽見沈嬋的一聲驚呼:
    “小心!薛子真身後有東西!”
    心口重重一跳,薛子真毫不猶豫鬆開右手,探向那把別在腰間的小刀。
    該死。
    她清楚感到一縷冷風拂過,不偏不倚在她後背的方向。
    因為攀著石壁,她很難在短時間之內轉身一百八十度。
    正要拔刀側過身體,抬手之際,薛子真瞥見寒光一閃。
    ——是文楚楚。
    文楚楚的位置在她身旁,要想刺向薛子真後方,角度更加方便,幾乎不需要轉身。
    這小姑娘警校在讀,反應速度同樣不慢,聽見沈嬋的呼聲後當機立斷,也飛快拿出小刀。
    刀刃鋒利,刺向薛子真身後的那道黑影,空曠狹窄的洞穴裏,頓時響起一聲淒厲尖嘯。
    黑影跌落在地,蹦跳著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沈嬋走近一步:“是蝙蝠。”
    山洞漆黑,的確容易引來這種動物。
    薛子真鬆了口氣,看一眼身旁的年輕女孩。
    她神色仍是很淡,眼底卻溢出一抹笑,揚了下嘴角:“多謝。”
    “不用。”
    直到現在,文楚楚依舊很有元氣:“馬上就到終點了,繼續往上爬吧!”
    越往上,來自沈嬋的手電筒光線越弱。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們身邊整體的光亮,卻並沒有減少——
    漸漸靠近陡崖頂端,那副懸在頂上的石棺竟散發出瑩白亮色,如同一盞溫潤明燈,指引她們向前。
    當雙腿終於落地,整個人登上崖頂,薛子真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音。
    這裏空間不大,甚至稱得上逼仄,她和文楚楚必須隔得很近,才能雙雙落腳。
    而近在咫尺的地方,是那口石棺。
    石棺恰好一人大小,沒有任何複雜紛繁的裝飾與紋路,看上去年歲久遠,十分樸素。
    奇怪的是,山洞裏處處遍布著灰土煙塵,石棺卻幹淨得一塵不染,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空間。
    文楚楚看著它,咽了口唾沫。
    這場白夜被厲鬼和怪物占據,不管何時何地,總是充斥著壓抑翳然的氣息。
    唯獨現在,麵對著這口棺材,她居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緊繃的身體下意識放鬆一些,似乎有股溫熱的暖流沁入心底,順著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暖呼呼的。
    忽地,底下的沈嬋出聲:“你們回來了!都解決完了嗎?有沒有受傷?”
    她說著吸了口冷氣:“季風臨,你沒事吧?”
    是白霜行和季風臨。
    在厲鬼的圍攻下,季風臨身上被刺破幾道血痕。
    他對此並不在意,仰頭望了望:“她們上去了?”
    “上來了!”
    文楚楚探出半個腦袋,朝他們揮揮手:“那,我和薛子真開棺囉。”
    白霜行笑笑:“注意安全。”
    折騰這麽久,終於來到這裏了。
    文楚楚一向藏不住自己的情緒,覺得開心就笑,覺得難受就哭,這會兒雙目璀璨如星,咧開嘴角,滿懷期待看著薛子真。
    薛子真對上她目光,平日裏冷冽的眉眼柔和稍許,很輕地笑了笑:“一起?”
    不出所料,文楚楚眼裏的亮色更多。
    石棺的棺蓋方方正正,她們將雙手覆於其上,握緊邊緣。
    三。
    手臂發力的瞬間,文楚楚在心中默念倒計時。
    二。
    棺蓋被微微推開,發出轟隆悶響,露出一條狹窄縫隙。
    心跳快得更快,文楚楚深呼吸,更加用力——
    一!
    石棺被打開的一刹,在場所有人眼中,都被洶湧白光渾然占據。
    光線強烈,卻並不刺目,不至於讓人難受得睜不開眼睛。
    柔光四溢,猶如滔滔不絕的連綿海浪,將他們身邊的世界一並包裹。山洞裏黑暗散去,取而代之,是恍如白晝的亮色。
    白霜行環顧四周,隻見到無邊無際的一片雪白,驀地,聽見耳邊的一聲笑音。
    是那道她熟悉的聲音。
    “多謝諸位。”
    光明神女溫聲道:“遭受重創後,我的靈魂碎片分裂四散,其中之一來到這裏。”
    說到這裏,她停頓須臾:“……之所以在這場白夜中孕育而生,全因感知到鎮民們餘存的善意。當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她雖然刻意收斂了渾身上下驚人的壓迫感,但作為神明,仍然具有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白霜行循聲看去,在滿目白光中,望見一抹柔軟如綢緞的金發,以及一道纖細模糊的形體。
    其餘更多的,她沒法看清。
    “這場白夜的主人並非個體,而是曾經在此地犧牲的百姓,以及眾多敵軍。”
    光明神說:“人類死亡後,怨氣越深,化作的厲鬼越強。百姓們慷慨赴死,心中更多的,是決意;而敵軍死於他們的反抗之下,心有不甘,怨氣深重。”
    所以,當他們的意識出現在白夜裏,侵略者的力量,占據了絕對上風。
    “由此,這片空間受到侵染,鎮民被怨氣吞噬,變成現在你們見到的模樣。”
    光明神女說:“他們原本,並不是這樣。”
    雖然看不清她的樣貌,白霜行卻能清楚感受到,有雙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
    那是一雙澄明清澈的眸子,泛著寶石般雍容的藍,其中光暈浮動,讓人聯想起春日的湖泊。
    白霜行說:“你想救他們。”
    她聲線篤定,用了陳述語序,對方誠實應下:“嗯。”
    “以這種形態被困在白夜裏,日日夜夜深受煎熬,是件痛苦的事情。”
    說到這兒,光明神女微微一頓,再開口時,話裏溢出淺淡笑意:“想看看……他們真實的樣子嗎?”
    她語調輕緩,話音方落,四麵八方白光顫動,勾出一幅模糊的畫麵。
    白霜行心有所感,抬眼向身旁看去,恍惚間,聽見對方溫柔的低語。
    “這裏,才是白夜的‘真相’。”
    這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
    鎮子位於群山之中,東南西北各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樹叢,鎮民們安居樂業,很少與外界交流。
    小鎮自古沒有名字,久而久之,人們幹脆把它叫做“無名鎮”。
    陳聲和父母一起住在這裏,家裏經營著鎮子裏唯一的旅舍——
    無名鎮與世隔絕,旅舍的生意並不好做。
    萬幸他家有塊農田,一年到頭自給自足,生活倒也舒適悠閑。
    在童年的絕大部分時光裏,陳聲過得很簡單。
    爸爸是個文縐縐的書生,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實特別喜歡讀書,常常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媽媽溫柔又漂亮,能把簡簡單單的蔬菜做成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
    對了,媽媽也很愛看書,閑暇之餘,還會自己寫些文章。
    可惜陳聲太小,看不懂其中深奧晦澀的內容。
    父母都是讀書人,從小到大,陳聲自然也離不開“書”這個字。
    每天睡覺之前,爸媽都會在書裏選取一段故事,繪聲繪色講給他聽,久而久之,這些故事被收集成冊,名為《幻想集》。
    陳聲很喜歡。
    鎮子裏有不少小孩,因此,陳聲從不缺朋友。
    鄰居家的許婉知姐姐總是紮著兩個小辮子,說話溫溫柔柔,見到陌生人會覺得害羞,躲到大人身後。
    她對陳聲很好,每次見麵,都會給他塞幾顆奶糖。
    除她以外,和陳聲同齡、甚至更小的孩子也不少。
    小鎮裏的童年生活簡單卻不單調,他們常常聚在一起捉迷藏、踢毽子、或是玩一二三木頭人。
    鎮子裏的大人們,則是悠閑愜意、成天笑眯眯的。
    江家老爺是小鎮裏最有錢的人,許多故事裏寫,有錢人自私自利、看不起窮苦人家,江老爺卻完全不是這樣。
    那是個豁達隨和的中年人,見誰都樂嗬嗬地笑,有時候冬天太冷、莊稼收成不好,江老爺會自掏腰包,給鎮民們發放糧食。
    陳聲去過幾次江府,覺得裏麵大且複雜,和迷宮一樣。
    阿芝姐姐是個新派的人,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一些陳聲從未聽過的思想,聲稱自己絕不會結婚,要當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因為這番話,她沒少被家裏人訓斥。
    但阿芝姐姐總會理直氣壯、昂首挺胸:“我以後肯定會闖出一番事業的!你們等著瞧吧!這叫追求自由!”
    ……
    那是一段平凡卻幸福的日子。
    陳聲原本以為,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鎮子裏一對新人舉辦婚禮。
    幾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前去做客的邀請,陳聲家當然也不例外。
    小孩最愛湊熱鬧,當他滿心憧憬推開大門,隨著父母離開家時,毫無征兆地,聽見“砰”的一聲巨響。
    當時的陳聲滿臉茫然,尚未理解聲音的含義,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叫“槍聲”。
    鎮子周圍的森林裏,出現了嗜血的、極度駭人的“怪物”。
    他們朝著小鎮步步緊逼而來,腳踩軍靴,穿著統一的製服,手裏則拿著刀與槍。
    從那天起,鎮子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起初是那場婚禮。
    槍聲響起後,爸爸媽媽迅速將陳聲關進了房間裏,把房門鎖好,不讓他出去。
    沒過多久,男孩聽見尖叫聲、咒罵聲,還有一道道連綿不絕、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聽得心慌,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麽,打開窗戶,悄悄探出腦袋。
    從森林而來的軍隊占領了大半條長街,新郎新娘被他們拖行到大街上。
    如同觀摩著動物園裏新奇的獸類,身穿軍裝的人們嘻嘻哈哈、交頭接耳,笑得肆無忌憚。
    陳聲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能從他們的表情裏,看出毫不掩飾的惡意。
    讓他感到惡心。
    有軍官上前一步,想要扒開新娘衣物,被後者竭力反抗、一腳踹在他腿間。
    在那之後不久,陳聲聽見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的槍響。
    也頭一回,親眼目睹同胞的死亡。
    侵略者們進入小鎮,為了服眾,第一件事就是殺雞儆猴,用屠殺威懾鎮民。
    拚死掙紮的新娘被一槍斃命,有人拔刀刺向她四肢,新郎紅著眼衝上前,也被擊中胸口。
    鎮民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麵對敵人的精銳武裝,隻能憤怒握緊雙拳,奈何無法反抗。
    那天,爸爸媽媽破天荒地沒有給他講故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軍隊霸占了江家的大宅子,在小鎮裏暫時駐紮。
    很長一段時間內,鎮中死氣沉沉,即便在白天正午,街上都難以窺見行人。
    後來,陳聲聽到、也見到更多事。
    阿芝姐姐和許婉知姐姐死在了長刀之下,關於原因,大人們諱莫如深。
    他隻隱隱約約聽別人說起,日寇囂張跋扈,恐怕鎮子裏所有的年輕姑娘,他們都不會放過。
    鎮子裏還有個姐姐名叫譚秋,聽說之前在大城市給有錢人家做事,陪在那家小姐身邊整整十幾年。
    後來那家人秘密援助抗日活動,不料被敵軍發現,老爺太太當場斃命。
    小姐氣急攻心、一蹶不振,打算出國避難,遣散了家裏所有的傭人。
    於是譚秋回到鎮子裏,不過,隻待了不到十天。
    陳聲聽大人們說,譚秋忘不了老爺太太對她的恩情,決定隻身前往原本的城市,為他們報仇。
    ——幾天後,在某座孤島上,殺害老爺太太的日本軍官將舉辦一場舞會。
    譚秋千方百計打聽得來這個消息,為此,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這也太魯莽了!”談話間,有人搖頭歎氣:“譚秋就算能混進舞會、當場殺了軍官,她不但自己難逃一死……被認出身份後,恐怕還要連累那個小姐。”
    另一個人沉默片刻,低聲道:“她考慮過這個問題。”
    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他聲音很輕:“所以,譚秋說,她打算毀掉自己的臉。”
    隻要沒了容貌,沒了身份,就不會有人順藤摸瓜,報複與她相關的其他人。
    這是譚秋的決意。
    很難說清,當時陳聲聽到這段內容,心裏究竟作何感受。
    那天男孩靜靜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都仿佛一模一樣,每天卻又截然不同。
    某個晚上,父母忽然敲開他的房門。
    在媽媽手裏,拿著那本《幻想集》。
    從那時起,陳聲擁有了屬於他的、也屬於這個小鎮的故事。
    “人死之後,不一定會變成鬼魂。”
    媽媽把他抱在懷裏,手中捧著雪白紙頁,一邊說一邊寫:“嗯……還可能是天使或者精靈,長著翅膀,能在天邊自由自在飛來飛去。”
    “你說的都是西方設定。”
    爸爸笑:“還有神話故事裏的仙子,住在天上,吃蟠桃喝瓊漿。”
    陳聲覺得,許婉知姐姐一定會變成仙子。
    她從來都溫溫和和的,很喜歡看古代話本子。
    至於阿芝姐姐,應該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精靈吧——
    就像她生前說過的那樣,要憑借自己闖出一番大事業,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束縛。
    “小聲是這樣想的嗎?”
    聽完他的想法,媽媽低頭垂眸,在紙上寫出故事的大致框架:“許婉知姐姐是不是最愛吃奶糖?仙子生活在雲裏……說不定,那些雲是奶糖味的哦。”
    在一家三口筆下,一個全新的故事被逐漸勾勒,這是獻給孩子的童話,不再有硝煙、戰爭與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那個晚上,在壓抑恐懼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後,陳聲看著眼前的《幻想集》,久違感到了憧憬與心安。
    “那譚秋姐姐呢?”
    他問:“譚秋姐姐……聽說毀掉了自己的臉,是真的嗎?”
    “譚秋——”
    母親很輕地歎氣,摸摸他腦袋:“小聲聽說過桃花妖嗎?”
    沒聽過。
    陳聲老實搖頭。
    “桃花妖呢,是以桃花作為麵孔的。”
    爸爸坐在一旁,溫聲笑笑:“不是人臉上頂著一朵桃花啊。傳聞裏,桃花妖能用花朵幻化出人的模樣,花越新鮮漂亮,它們的臉就越精致好看。”
    媽媽柔聲告訴他:“說不定,譚秋姐姐就是桃花妖哦。”
    她說:“為了報複壞蛋,桃花妖精心挑選了一片花瓣,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模樣,趁機接近壞人。”
    爸爸接過話茬:“神不知鬼不覺殺掉壞人、成功複仇以後,她再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找到那位小姐——”
    “在故事最後,所有壞人都得到懲罰,而她們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
    是個大團圓的美好故事。
    雖然心知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但陳聲無比強烈地渴望著,這一切能夠成真。
    如果能成真……那就好了。
    從那天起,每到夜裏,男孩都會暗暗祈禱:
    媽媽說過,宇宙裏有許許多多交錯折疊的不同世界,或許,在某個世界裏,這些故事能真真切切變成現實。
    他不希望那些善良的人,遭受到與現實世界裏如出一轍的痛苦。
    時間的車輪緩緩碾過,小鎮中籠罩著侵略的陰影,仍舊毫無生機。
    陳聲每日每夜待在家裏,不能上街,不能露頭,連門窗都要時時緊閉,《幻想集》成為他唯一的慰籍。
    沒人再玩捉迷藏和跳房子,更沒誰敢舉辦酒席,街邊的日軍日複一日地巡邏遊蕩,就像徘徊不定的幽靈。
    在《幻想集》裏,陳聲把他們設定成了最常見的反派——
    那是一道道看得見摸不著的人影,渾濁髒汙,會在夜裏展開瘋狂的殺戮。
    記憶最後,是某個再平靜不過的下午。
    爸爸媽媽忽然找到他,一路謹慎小心、四下張望,將他帶到了後山的暗河。
    陳聲不明白。
    在往日裏,暗河是大人們明令禁止他前往的禁地。
    河邊多出一條小船,不止他,鎮子裏幾乎所有的小孩都在船上。
    陳聲是個聰明孩子,在見到這幅景象的瞬間,便明白了大人們的用意。
    “陳聲。”
    媽媽把《幻想集》塞到他手中,開口時,眼中湧出洶湧的淚。
    女人伸手將他抱住,很用力:“船會帶著你們穿過暗河,離開山洞後,有人接應——今天日軍臨時演習,不會在外麵監守,你們很安全。別怕,別出聲,要聽話。”
    洞口的方向,江家老爺壓低聲音,語氣急促:“抓緊時間!日本鬼子發現不對勁,已經往這邊趕來了!”
    母親抱著他,身形劇烈顫抖。
    爸爸站在旁邊,俯身撫摸他的頭。
    他說:“陳聲,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他們的血淚,不要忘記他們的榮辱。
    也不要忘記,他們前仆後繼、永不屈服的抗爭。
    時值1941年5月6日。
    日軍即將離開無名鎮,預謀在此展開最後屠殺。
    江老爺於敵寇身側潛伏多日,得知消息後,秘密告知大眾。
    趁日軍演練,鎮民將未成年孩童盡數送出暗河,旋即展開反抗。
    男男女女,上至六旬老人,下至青澀少年,以彎刀、長矛、棍棒為武器,皆與侵略者殊死搏殺,無一幸存。
    在遊戲《怪談小鎮》的序言裏,將近九十歲的創作者陳聲曾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也最難以忘卻的一段日子。
    無論過去多久,他始終記得,當天洞穴幽暗,母親最後一次深深看著他,注視他的雙眼。
    “還記得《幻想集》裏的最後一個故事嗎?”
    她說:“陳聲,你要相信,光明和勝利……一定會到來。”
    一定會到來……嗎?
    此時此刻,白夜之中。
    過去的記憶逐一浮現在腦海,陳聲跌坐在樹林裏,身邊圍繞著的,是團團簇簇、猙獰扭曲的人影。
    他是當年的幸存者,也是今時今日,厲鬼們屠殺的頭號目標。
    沉重如山的殺意迎麵而來,壓得他無法喘息。
    視線所及之處,幾道人影將他高高舉起,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癲狂邪性的祭祀。
    緊接著,其中一道人影伸出右手,指尖冰涼,觸及他心口。
    陳聲聽見自己愈發劇烈的心跳,下一刻,驟然屏住呼吸。
    人影的手指並非尋常皮膚的觸感,而是鋒利如刀,隨它漸漸用力,劃破男孩胸腔上的皮膚。
    劇痛襲來,陳聲眼中蓄滿淚水,想起他的小鎮,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幻想集》。
    隻可惜,光明到來的那一天,他直至死去也沒能看到。
    故事終究隻是幻想,那些善良勇敢的人們,直至死去,也未曾擺脫侵略者暴虐的壓迫。
    他覺得很難過。
    視野被淚水模糊,不知怎麽,四下靜默一瞬。
    如同感知到某種異變,人影紛紛停下手中動作,不約而同仰起頭。
    淚眼朦朧裏,陳聲茫然抬眼,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眺望天邊。
    看清天邊景象,男孩愣住。
    自從他被抓獲,暗沉的血紅便席卷整片天空,烏雲翻湧如潮,小鎮處處死寂無聲。
    然而在這一刹那,一瞬灼目亮色劃破天穹,如同洶洶利刃,刺穿遙遠雲層——
    毫無征兆,像一場不真切的夢境。
    那是光。
    勢如破竹,浩蕩無邊,仿佛能把一切黑暗斬滅的……
    最為純粹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