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末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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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鍾後。
幽林寂靜,不見人煙,倏然間,響起紛亂腳步。
步伐淩亂倉促,聽聲音,總共有十五人上下。
“你說神”
一個中年婦女麵露狐疑:“神明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你們甚至沒完成祭祀。”
話雖如此,她還是老老實實跟了過來——
對神明的敬仰已然超脫理智,但凡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見到祂,她都不會猶豫。
“我能把神當成幌子,故意誆騙你們嗎?”
寸頭青年走在最前麵領路,有些不耐煩:“神說過,祂之所以降臨,是為了鏟除那群人裏的瀆神者。”
“怎麽會有人妄圖褻瀆神明”
他身旁的年輕男人神情晦暗:“他們一定瘋了。
“我們已經解決了其中的兩個。”
寸頭青年咧嘴一笑:“那群人沒有神明力量的加護,瘸的瘸瞎的瞎,肯定跑不出林子。”
他說得悠哉遊哉,完全放下了戒心。
那幾個幸存的人類渺小如螻蟻,麵對捕殺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還有五名身強力壯的信徒保護著神像,不可能出問題。
眼看將要抵達記憶中的目的地,青年嘴角笑意更深——
忽地,他感受到一陣不知從何而來、迅捷冷戾的風。
欽
意識停滯—秒。
是錯覺吧。
他為什麽會見到……一支淩空射來的箭?
利箭來得猝不及防,如同吐出信子的長蛇,直刺左側一個男人心口。
再眨眼,寸頭青年聽見驚懼萬分的尖叫。
“啊——!!”
中年婦女滿臉驚惶,猝然扭過腦袋,厲聲質問:“這是怎麽回事?!”
寸頭青年同樣被嚇得麵無血色:“我、我也不……”
不等他說完,中箭的男人轟然倒下。
下一秒,利箭再度襲來。
這支箭矢瞄準了寸頭青年所在的方向,可惜略有偏差,擦著他右臂飛快掠過。
瞬息之間,生死之隔。
與死亡擦肩而過,毛骨悚然的恐懼感油然而生,青年打了個寒顫,立刻反應過來:“小心,有埋伏!”
這不可能。
難道是那群軟弱無能的外來者?他們明明連反抗都不敢,還把同伴推出來作為誘餌……
以他們的脾性,不應該舍棄反擊的念頭,如無頭蒼蠅一樣在林子裏四處亂轉,試圖找到出口離開嗎?
不祥的預感將他死死攥住,青年拔高音量:“快跑!往回跑!”
話音方落,從他們身後,又射來一支箭。
這次,射中了一個少年的正臉。
血液噴濺,麵見神明的欣喜盡數退去,少年眼中隻剩驚愕與恐懼。
見他重重倒下,中年婦女下意識伸手,想從腰間掏出一把弓箭或小刀。
動作做到一半,她怔怔愣住。
他們之所以前來這裏,從來不是為了狩獵,而是打算拜謁神明。
在她身上……沒來得及準備任何武器。
腦子嗡地一響,心有所感,女人抬起雙眸。
利箭乘風,勢如破竹,裹挾著凜然殺意,正中她心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前後左右都藏著無盡殺機,寸頭青年連連後退,頭腦中一片漿糊。
他的神,他的恩賜……
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就像他們曾對無數受害者所做的那樣,信徒一個接一個倒下,置身於狩獵之中,好似走投無路的家畜。
利箭不斷,人們彷徨驚愕,有的淒聲咆哮,有的狼狽逃竄,更多的,是虔誠跪在地上,一遍遍乞求神明降臨。
很可惜,那位高高在上的神,並未給予他們回應。
“這群家夥,瘋掉了吧。”
不遠處的樹幹上,沈嬋由衷感慨:“都死到臨頭了,居然還不忘向邪神祈禱?”
幾分鍾前,商量好計劃後,他們拿著從信徒手裏得來的弓箭,大多數藏到了樹上。
樹梢視野開闊,加之枝葉掩映,能夠遮擋大半身形,是他們最好的狩獵地。
——沒錯,狩獵。
正如白霜行所說,信徒一定會毫無防備從這條路上趕來,而提前進行埋伏的他們,反過來成為了這場殺戮的主導者。
“在信徒心裏,邪神恐怕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白霜行分辨她的口型,低聲笑笑:“對他們而言,信仰比生命更重要吧。”
開口時,白霜行視線偏轉,看向周圍稠密的幽林。
除了陸觀潮以外,他們都是第一次拿起弓箭,準頭很差。
多虧陸觀潮耐著性子,詳細解釋了這種武器的使用技巧,才讓他們不至於箭箭射空。
……不過,用得也很吃力就是了。
不久前,主係統啟動第二次幸運大轉盤,給每個人增加了全新的負麵狀態。
白霜行運氣不錯,抽中【嗅覺】,沈嬋則轉到了【嚴重耳鳴】。
她倆湊在一起,可以結伴去耳科掛號。
季風臨是【右腿脫力】,難以正常行走,這會兒和骨折的陸觀潮、幾近失明的鍾靜怡一起,藏在地麵上的草叢裏。
鍾靜怡被剝奪嗅覺,陸觀潮喪失了一半聽力,至於藏身在右側樹上的陳濤,竟延續上一輪的好運氣,抽到【聽力輕微受損】。
賀鈺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居然重複轉出【思維遲緩】,從說話做事慢半拍,變成慢上整整一拍。
雖說對身體沒什麽影響……
白霜行抿唇,望一眼賀鈺所在的方向。
從他手裏射出的箭,一支也沒中過。
從小到大都是出類拔萃的精英,賀鈺從沒體會過如此強烈的挫敗感,一張臉隱隱泛起薄紅,不服氣似的繼續狂射。
……總而言之,這是一群非常好對付的體弱病殘,要論正麵對抗,五六個信徒就可以解決他們。
但偷襲埋伏,也是自古流傳的戰略之一嘛。
又是幾支利箭飛過,半分鍾之內,信徒數量銳減,隻剩下九人。
寸頭青年目眥欲裂,心心念念記憶裏那個由血液凝成的神像,為了活著見到神明,拚命向前狂奔:“跟我來!我知道神跡在哪兒!”
一定是這些人褻瀆了他的神!
神明擁有無窮的力量,隻要找到祂,就能讓他們付出代價!
留在原地隻有死路一條,幸存的人們跟上他腳步,像是拚命握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齊齊奔向他口中的“神跡”。
快到了。
熟悉的風景映入眼前,寸頭青年扒開一簇荒草,眼中溢出光亮。
神像,還在這裏。
鮮血凝出祂的形體,散發出幽異詭譎的神秘氣息,此刻正無聲飄浮於空中,間或落下一滴渾圓的血珠。
“快看……你們快看!”
他欣喜若狂,高聲呼喊:“是神!神在這裏,祂能拯救我們!”
青年說著扭頭,不知為什麽,在其他人眼底,沒見到一絲一毫的喜色。
他們隻是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眼裏有不解,有迷惑,也有止不住的怒火。
“神……在哪兒?”
他聽見其中一個男人說:“這地方,不就隻有一片空地嗎?!”
寸頭青年愣住。
“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身後的少年意識到真相,抱頭痛哭:“大家因為你,全死了!騙子!”
他們……在說什麽?
寸頭青年一陣恍惚。
神像,不是好端端立在那裏嗎?
不等他開口,半空上,神明陡然笑開。
這一次,祂的笑聲稚嫩清脆,與兒童遊戲裏的幼稚音效相差無幾,嘻嘻哈哈,再無最初的無上莊嚴。
“很遺憾,我不是神明哦。”
神像在半空轉了個圈:“所謂神賜,隻是一個騙局而已——你信仰的神明如果真那麽厲害,為什麽不來救你?說不定,祂才是騙子。”
神像很輕地笑了一聲。
轉瞬間,當著他的麵碎成塵土,跌落泥中。
祂……在說什麽?
從希望到絕望,信仰崩塌,猶如山倒。
寸頭青年止不住戰栗,顫巍巍後退幾步,難以理解這段話語。
或是說,他不願理解。
……不對。
都是假的。
他要活下去,他要見到真正的神,他——
雙腿比思維更快,青年慌不擇路拔腿就跑,下一秒,痛苦睜大雙眼。
一陣劇痛自他腳下襲來,低頭望去,竟是一個捕獸夾。
一個由信徒們製作的捕獸夾。
多虧這種器具,他曾獵殺過許許多多誤入森林的遊客,在暗處觀察他們慘叫哀嚎、像動物一樣艱難求生的景象。
為什麽,這裏會有捕獸夾?
他永遠不可能知曉答案。
因為同一時刻,一支利箭飛入了他咽喉。
“……啊!”
眼睜睜看著寸頭青年慘死,年紀最小的少年淚流不止,瑟瑟發顫。
幸存者中,體格最為強健的男人凝神皺眉,看準箭矢襲來的方向,默默掏出口袋裏的小刀。
——毫不猶豫,他將小刀擲向草叢!
陸觀潮冷嘖一聲,覺察危險側身躲避,忽然想到什麽,一把拉過身旁的鍾靜怡。
千鈞一發,兩人險險避開刀鋒。
到目前為止,還有八個活著的信徒。
“別管樹上那些射箭的。”
男人咬牙切齒,戾氣橫生:“反正活不成了,先把草裏的那幾個幹掉!不能讓他們褻瀆神明!”
這人打算同歸於盡。
陸觀潮右眼重重一跳。
他和季風臨行動不便,鍾靜怡更是半盲狀態,一旦遭到八名信徒的團團圍攻,必然會當場喪命。
不過……
定神看向鍾靜怡,陸觀潮低聲開口:“做好準備。”
女人與他四目相對,輕輕點頭。
健壯男人的話好似星火,將信徒們的殺意熊熊點燃。
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八名男男女女麵露猙獰之色,邁開腳步。
就算會死,他們也要拉上一兩個人陪葬。
樹梢上,白霜行與樹下的季風臨同時挽弓,分別刺中兩個信徒的右腿和小腹。
陳濤全神貫注,屏住呼吸,箭矢自他手中疾速衝出,正中一人後背。
受視力銳減的影響,沈嬋看人重影,第無數次瞄準失敗後,和不甘心不服輸的賀鈺一起,不約而同眼角一抽。
而鍾靜怡攥緊右手,聚精會神分辨身前的每一道暗影,長睫輕顫——
一名信徒快步靠近,手中匕首映出寒光,電光石火,數條絲線浮空而起。
【青絲繞】。
萬千細線交織如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蔓延,不過兩秒,便形成黢黑橢圓的繭,將毫發無傷的餘下五人渾然包裹。
束縛的人數越多,【青絲繞】持續時間越短,在當下,頂多堅持五秒鍾。
七名半殘的挑戰者,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解決他們。
好在,七人早有計劃。
——就是現在。
鍾靜怡脊背戰栗,陡然揚聲:“陳濤!”
樹梢上,紅發青年笑得張揚,鋒芒畢露:“明白!”
一瞬風過,四溢著幽藍微光的深林裏,現出第一抹刺目的紅。
那是火。
烈焰洶洶,從第一根絲線開始燃燒,不斷延展擴散,順著絲絲縷縷的細線,迅速吞噬全部的五個圓繭。
隻要有連續不斷的可燃物,陳濤的火就不會熄滅。
而連接著五名信徒的【青絲繞】,正是最好的媒介。
烈焰騰空,將其中痛苦掙紮的人形盡然吞沒。
青絲散去,一具燃燒的屍體直直倒下,將要砸向鍾靜怡時,一隻大手伸出,把她拽開。
模糊的視野裏,隱約能見到躍動的火光。
鍾靜怡心有餘悸,小聲開口:“……謝謝。”
“先說好。”
陸觀潮冷淡別開視線:“到時候爭奪活下去的名額,我不會手下留情。”
鍾靜怡笑:“我也不會。”
“差不多都解決了吧?”
陳濤從樹上一躍而下:“我們……通關了嗎?”
他總覺得不太真實,像做夢一樣。
再看四周的信徒,絕大多數失血過多半死不活,一兩個被射穿了手臂和大腿,正癱倒在地,五官疼得扭曲。
麵對無力躺倒的他們,賀鈺終於能發揮一點遲來的作用,麵無表情,拉動弓箭。
這一次,總算射中了心口。
青年嘴角輕輕一動,扯出滿足的微笑。
“嗯。”
沈嬋疲於奔命,等塵埃落定,一下子靠在白霜行肩頭:“謝天謝地,總算結束了……接下來,隻需要一直往東、離開中度汙染區就可以吧?”
“準確來說——”
賀鈺語氣認真:“是完成了第二場主線挑戰,離通關還遠。”
沈嬋愣了愣。
一秒鍾後,她反應過來,這人是在回答陳濤的那句“我們通關了嗎”。
季風臨欲言又止,陸觀潮神情複雜,陳濤撓了撓頭,嗯嗯應下。
又過去大概五秒。
賀鈺:“嗯,往東去吧。可以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止血療傷。”
賀鈺:“等找到神塵,我們就是對手了。”
沈嬋:……
你到底是慢了多少拍啊!
白夜外。
從頭到尾的一幕幕畫麵曆曆在目,向昭坐在屏幕前,心口狂跳,難掩激動。
從第一次幸運大轉盤起,一切的發展都出乎他預料。
怎麽說呢……不愧是白霜行的行事風格。
在她構築的幻覺裏,有人被當作誘餌吸引注意,換取了其他人的順利逃脫。
能製造出這樣的幻象,說明那些勾心鬥角的手段,白霜行都懂。
隻是沒做而已。
他們舍棄那個最簡單的辦法,轉而尋求另一種可能性,最起碼,保住了屬於人類的最後幾分尊嚴和理性。
接下來將要麵對的,就是高級汙染區了。
神塵……就藏在那裏。
視線掠過角落裏的幾塊屏幕,向昭望見遍地血色。
比他們進度更快的地區,已經展開了不死不休的爭搶廝殺。
每個人都想活下去。
身後的監控室大門被敲開,薛子真緩步進來,神色隱有疲憊。
自從白夜實時視頻被泄露,她和一眾監察局高層便展開了緊急會議,直到現在,才焦頭爛額地勉強脫身。
“……怎麽樣了?”
薛子真輕揉眉心。
在商討對策時,她見到了數目眾多的國民評論。
震驚的、咒罵的、絕望的、為挑戰者們真誠禱告的,林林總總,最終匯集在中度汙染區的慘烈局勢上。
可謂一團亂麻。
為了確保自己能順利存活,被拉進白夜的人們要麽彼此爭鬥,要麽劃分陣營、拉幫結派。
在某些白夜裏,甚至出現了強者折斷弱者的雙手雙腳,將他們當作誘餌的殘暴行徑。
薛子真看得心驚肉跳,評論區亦是炸開了鍋。
“華夏區死了多少個人?白霜行他們……”
她歎了口氣,語氣雖輕,卻不自覺透出緊張:“還活著嗎?”
見向昭點頭,薛子真緊繃的神色略有緩和:“其他人呢?華夏區所有人裏,傷亡有沒有超過兩個?”
死去兩人,是她較為樂觀的預估。
向昭搖搖頭:“沒有。”
他停頓幾秒,雙眼澄亮,有晶瑩光斑無聲躍動,倏而向她咧開嘴角:“薛姐,沒有人死掉。”
這是從未想過的答案。
即便是薛子真也不由愣住,眼底露出不解的茫然:“什麽?”
“二十五名信徒,被盡數剿滅——”
向昭深吸口氣,直勾勾對上她視線,語氣微顫,卻十足篤定:“他們七人……全部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