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上一句還像是平平常常的催債和開玩笑, 甚至讓盛頌時一度產生了“可以與季倚危成為同伴”的錯覺，可下一句，就讓盛頌時感到心中一涼。
    “對了, 就像今天的賬單一樣，白鳥計劃的歸屬，希望能盡快給我。”
    烏色的眼眸沉沉，表麵浮著笑, 內裏卻藏著威迫。他看了看盛頌時，又看了看周月出, 似笑非笑。
    “別拖久了。”
    “你們兩個主事人，盡早商量一下, 最好不要拖到下次我來找你們。”
    季倚危就是有這種本領，他與你交遊談笑，仿佛你們已經成為了朋友。而當這個想法第一次出現在你腦海中, 他又會立即察覺, 態度親善地將你推落懸崖。最可怕的是, 就算被如此對待, 你卻依舊會抱有能與他成為同伴的奢望。
    ……因為曾經那麽愉快的相處過啊。
    盛頌時不是第一次知道季倚危會搞人心態, 隻是沒想到這麽會搞人心態。盡管努力調整, 他仍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躁鬱不安，回到位於空區的住宅時，夜色已經沉沉墜下。
    這座住宅當然不是他最初的住宅, 最初的住宅已經在季倚危發瘋的時候被炸掉了, 現在是新換的。主係統空間的住處價格便宜, 新人宿主可能短期內買不起, 資深宿主卻能做到人手幾套。
    主係統深知, 人類是很容易被浮華的生活鈍化的, 要想讓宿主對它產生好感，全心全意為它幹活不去想三想四，在物質上就不能虧待這些宿主，也要為這些宿主安排所謂光明的前程。
    但是這個方法卻無法對貓貓球起效，因為貓貓球們對物欲不太重視，並不貪婪，一袋補充劑就能高興地蹦躂好幾天。他們也不怎麽會考慮遠大前程，隻是單純地熱愛玩耍和工作，且非常容易與人建立聯係，產生責任感。
    聰明的主係統於是有了兩種麵孔，使用了兩種手段。
    盛頌時在自己種的蔥旁邊席地而坐，他想了很多事，從他與1001號之間的相處，一直想到季倚危和2333號之間的相處。
    最後，代表季倚危的小人和代表係統2333號的小貓貓球手拉著尾巴，相親相愛，在他頭上哈哈笑著轉圈，從一邊轉到另一邊，轉得盛頌時頭痛欲裂。
    【你們的係統不這樣嗎？】
    【盛哥，他們真的是有感情的智慧生命。】
    【正在搜索，落枕的治療方法……】
    這些話語像一句句魔咒，一下一下捶打著盛頌時的腦袋，季倚危和2333號相親相愛的小人和小貓貓球也哈哈笑著一下一下捶打著他的腦袋。
    盛頌時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那些一直以來冰冷而機械、簡潔而高效的係統，在私底下居然是那副模樣，居然是……有情感的智慧生物。
    那樣的話，他長久以來的謀劃，白鳥計劃的核心手段之一，無疑會變成對一個智慧種族的迫害。
    那個計劃他暫時沒有告訴鄭喜悲，想著等開始實施了再說。倒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朋友，而是無論他怎麽強調，鄭喜悲跟係統的關係都日漸緊密，每天哈哈大笑一起沙雕，貿然得到消息很可能會露出痕跡。
    所以盛頌時隻將那個想法告訴了穩重謹慎的周月出，周月出當時沉默許久，隻說要想想。這次其實從電梯井上來，得知了係統其實是智慧生命的消息，周月出的臉上就掛上了愕然的神色，接著立刻看向盛頌時。
    盛頌時知道這一眼是什麽意思。
    隻是，如果不采取那種手段，如果不利用係統，在動搖了主係統的邊緣世界之後，又該如何動搖主係統呢？
    盛頌時正在沉思，私人通訊器器微微一亮。這個通訊器是周月落的發明，可以幫他們規避主係統的監聽，白鳥計劃的宿主們私底下幾乎都是使用這個。
    “盛哥，我就在門口，想跟你談談。”
    盛頌時打開門，請周月出進來，周月出身上沾了夜露，似乎在寒夜裏徘徊了很久。她手裏還提了個袋子，裏麵裝著一些桶裝泡麵，盛頌時記得周月落曾說過，他這個妹妹一旦感到壓力大，就會瘋狂炫泡麵。
    果然，周月出一進門，就要了點熱水，開始泡泡麵。在等麵好的幾分鍾裏，她跟盛頌時坐在餐桌前，深吸一口氣，開門見山。
    “我想問問，盛哥，那個計劃你還打算實行嗎？”
    盛頌時沉默，周月出撐著桌子站了起來，神情有些激動。她一向很尊重盛頌時，以禮相待，今天算是破天荒頭一次。
    “他們是智慧生命！”她盡可能壓著聲音，眼中流露出的神色卻很痛苦，“如果按照原定計劃，我們要想辦法用病毒侵蝕他們，甚至將他們直接作為攻擊主係統的媒介，無論是爆炸還是什麽，完全把他們當成了……”
    她說不下去，單手撐住額頭。
    “那太殘忍了……太殘酷了……”
    盛頌時依舊沉默，他任由寂靜蔓延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月出，其實知道係統是智慧生命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昏暗的天花板，“這些智慧生命，是效忠於主係統的，我們的處境恐怕會變得更加險惡。”
    周月出一怔。
    “既然是智慧生命，對主係統的服從就完全是發自本心。甚至，無法找出bug，沒有程序邏輯可言，更加靈巧與靈活……”
    隨著盛頌時的敘述，周月出也微微發抖。可是，如果說先前利用係統去攻擊主係統已經踩在了她的底線上，那麽利用身為智慧生命的係統去攻擊主係統，就完全越過了她的底線。
    “……盛哥，我還是無法接受。”她痛苦閉眼，繼而充滿希冀地睜開，“不過既然係統是智慧生命，不是僵硬的程序，是否意味著他們存在被策反的可能？他們對主係統的忠心應當是可以被動搖的，我們可以走另外的方向……”
    “月出。”
    盛頌時打斷她。
    “你明知道這隻是過分樂觀的幻想，而白鳥計劃，無法承受幻想破滅帶來的損傷。”
    “……”
    見周月出終於默然落淚，盛頌時深深歎息。
    “月出，在知道係統其實是智慧生命的那一刻，我所受的衝擊不會小於你們任何一個人。我知道那種感受，你會去回憶，以往那些用程序來解釋的一點一滴，全都變成與某個生命相處的回憶。他對你的響應，他對你的提醒，他與你在任務中攜手並進的時刻……”
    周月出哽咽道：“是的，現在想來，當時季倚危發瘋，1314號在我麵前背誦《無限空間宿主守則》的某一條，未嚐不是一種隱晦的提醒。”
    因為那個提醒，她才能說服季倚危改變主意，保住盛頌時的命。
    “說實話，我也曾在某個瞬間，感知到那份心意相通的喜悅。”盛頌時輕聲說道。
    他曾年少輕狂，除了身邊的幾個朋友，誰都不放在眼裏，那時1001號陪在他身邊；周月落死訊傳來，他激憤滿腔，愈發珍惜身邊人，遷怒係統，1001號還是陪在他身邊。
    1001號是很好的係統，永遠穩定高效，與他在任務世界中並肩作戰。所以當得知1001號其實是智慧生命，以非人工智能之身承受了他許多情緒，他深感愧疚。
    ——卻依然不打算動搖。
    “月出，我懷疑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上次資深宿主的集會上，主係統明顯已經察覺到了我們之中的暗潮，正在通過一係列新規定進行搜尋和打壓，情況不容樂觀。”
    他重複了一遍。
    “情況不容樂觀。”
    他向周月出伸出了手，就如同他在周月落死訊傳來後枯坐三天，之後動身一個個去找可以信賴的朋友，在哭得聲嘶力竭的周月出麵前，他也是這樣伸出了手。
    “——為了所有宿主，為了我們，為了月落。”
    “月出，我們把白鳥計劃繼續下去吧。”
    盛頌時沒有帶那副平光眼睛，露出的眼睛裏是誠懇而堅定的神色。他真的隻站在宿主一邊，為了他們不走向那個結局，為了所有宿主不走向那個結局，欺瞞與殘酷的罵名，他願意全部承受。
    這是盛頌時的決心。
    看著他伸出的手，周月出的神色愈發痛苦，她雙手抱頭，抓著散亂的半長發，長發掩住了她的臉。
    大概過了很久，泡漲的泡麵都不再散發香氣，盛頌時的手依舊穩穩伸著。
    “……盛哥，對不起。”
    周月出放下了抱頭的手。
    “我會退出白鳥計劃。”
    她始終無法越過的那道坎，叫做——
    自己的良知。
    各人問題各人愁，係統2333號是無憂無慮的貓貓球。
    他昨晚奮力卡了一晚上bug，大失敗，又生氣，又很困，加上吃了那個大耳朵之後沒來得及吐出去，總是感到很撐。
    種種不適，讓他大白天上班時公然摸魚，在季倚危身邊的貓窩裏睡得尾巴都伸直了。
    季倚危看了眼時間，覺得三三的休眠時間夠長了，貓貓球睡多了也會有與人類一樣的不適，會頭昏腦漲。不過他又舍不得直接叫醒三三，於是擰開了一袋補充劑，放在三三附近，並且輕輕用手扇動了一下氣味。
    一秒鍾不到，係統2333號猛然亮屏，第一件事就是“嗷嗚嗷嗚”地吃補充劑。
    開機速度打敗無限空間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小貓咪！
    吃完補充劑，係統2333號伸了個懶腰，醒了。他用豎線眼睛瞟了一眼季倚危，季倚危對他撒嬌。
    “三三，今天去外麵吃飯吧。”
    係統2333號瞥了一眼日程表，今天果然是季倚危做飯，於是冷酷地戳穿。
    “你隻是不想幹活，亂花錢！歸歸歸歸零！”
    可是季倚危實在又會纏人又會撒嬌，係統2333號無奈，隻能同意跟他出門。但在出門之前，他又停頓了一下。
    他想起1314號曾經說過，季倚危已經加入了白鳥計劃。係統2333號相信季倚危一定是因為必須要去做，才會選擇加入的，並非小一所說的人類宿主貪心不足。昨天季倚危才帶他去了森區的休閑會所，晚上睡覺，白天又陪他睡覺，會不會影響幹活？
    貓貓球們對工作的態度是很端正的，季倚危理應很忙，還有時間出去吃飯嗎？
    “有活要先幹活哦。”他語重心長。
    季倚危笑了。
    “最近應該會比較清閑。”
    他早就發現，白鳥計劃中其實有兩種聲音，以盛頌時為代表的強硬派與以周月出為代表的溫和派。麵對主係統這個強大的敵人，兩派選擇忽視分歧，積極協力，可是當獲知了係統是智慧生命這件事，分歧將會擴大。
    季倚危不想讓任何一派占據上風，或者說，他壓根就不想要其中任何一派。
    他要得到白鳥計劃，更重要的是，他要得到讓他如臂驅使的白鳥計劃。
    為此，多花一些時間，壓迫，挑唆，鼓動，觀察。
    現在，白鳥計劃那邊……
    估計已經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