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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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吟眉對上裴太後深陷的眼窩, 在聽到她話語的那一刻,心髒微滯,身形晃了一晃, 一旁雲娥伸出一隻手扶住她,“娘娘, 您小心點。”
危吟眉點點頭,努力維持鎮定。
裴太後將信收回信封裏, 連日來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些。
裴素臣道:“據前線的密探說,謝灼追擊敵寇時, 被冷箭射落馬下, 傷勢過重, 不治身亡。”
裴素臣話鋒一轉:“但射殺謝灼不是我們的手下。”
危吟眉聞言心微微提起, 出聲問道:“是誰?”
裴素臣道:“那日的最後, 是危月和手下另一大將護衛在謝灼身側。具體內情尚且不知。”
危吟眉心中有了一個大概:“如今軍中軍心如何?”
裴素臣道:“暫時是穩住了。謝灼的手下商議,將此事先壓下去, 等回京後再對外宣告。危月繼續帶兵南下, 一路奪取城池,如今失地已經悉數被收回囊中,大軍即將班師回朝。”
危吟眉握緊了袖口,低頭“嗯”了一聲,麵色慘白如紙。
這一幕自然落入了裴太後眼中, 她問道:“皇後怎麽了?”
危吟眉搖頭道無事, “小腹有些墜痛, 孩子不太安生。”
裴太後盯著她的肚子,若有所悟笑了笑道:“難為你懷著身子。如今攝政王已死, 皇後心裏應當極其高興的吧?”
危吟眉頂著對方的目光:“是, 兒臣一日也沒有忘記過, 被攝政王囚禁的日子。”
裴太後聽了後,眼中流露滿意的神色,“哀家知曉你與攝政王從小一起長大,但你既然是皇後,就別顧念那點舊日的情分了。謝灼都敢弑君囚禁你,他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他若還活著,知道你懷孕,定也不會放過你和你腹中孩兒。”
裴太後又誇讚了她幾句,讓她快去午休。
危吟眉笑著應下,轉身意欲告退,走了幾步,背後傳來裴太後的聲音:“還有三個月皇後就臨盆了,生產的事別擔心,哀家會叫人提前準備好一切,不管生下來是男是女,最後定然都是一個皇子。”
危吟眉轉頭看向太後,太後目光閃爍。
她怎麽會不明白太後的言下之意?哪怕她最後生下來的是個女兒,裴家偷龍換鳳,也定會想辦法抱一個男孩給她。
她手撫上小腹,壓下心頭的情緒,輕聲道:“兒臣知曉了。”
離開大殿,危吟眉回到了自己的寢殿,剛坐下不久,雲娥便捧著保胎藥推門而入。
“娘娘小心點,這湯藥有點燙。”
危吟眉指甲抵著額穴,麵上沒有一絲血色。
雲娥見她麵如虛弱,輕聲問:“娘娘可是在糾結攝政王的身死一事?”
危吟眉沒有否認,接過藥碗道:“我自己來吧。”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承喜從外頭進來:“娘娘,殿外有人要見您。”
雲娥道:“娘娘不能見人。”
承喜猶豫道:“若是別的人奴婢早就打發走了,但來人是九公主,與娘娘的感情極好,奴婢不敢輕易地將人打發走。”
雲娥愣了愣,向危吟眉投去詢問的目光。
這段時日,危吟眉都住在太後宮裏,外頭人尚不曉她懷孕一事,是以危吟眉不能隨便見人。
危吟眉靜默了良久,透過窗紙看向外頭:“叫九公主進來吧。”
她在雲娥的攙扶下起身,緩緩走向床榻,“用被子毛毯擋一下。”
一陣輕柔的風吹來,床頭懸掛的佩鈴輕搖,發出清脆的響聲。
危吟眉背靠著引枕,看著殿門口一前一後走進來兩道身影,前頭的是著桃紅色裙的九公主謝婉,後頭的是位年老的婦人,一身醬紅色寶相花繡袍,兩鬢可見花白的白發。
這是謝灼的外祖母,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帶著九公主朝危吟眉做了個禮,危吟眉連忙讓雲娥搬上椅子伺候二人坐下。
崔老夫人一張圓臉,笑起來十分和藹:“問皇後娘娘安,娘娘近來身子可好?”
危吟眉微微一笑:“還不錯,老夫人您今日怎麽得空入宮來了?”
崔老夫人望了身邊人一眼:“還不是這小姑娘吵著說想您。前些日子啊,她哥哥去戰場前,特地將她從宮裏帶回來,她一個人在府上,也沒個同齡人玩,總說要入宮和娘娘說說話。”
小姑娘發絲梳成蓬鬆的發髻,頭上插著寶珠玉墜,瞧著珊珊可愛,坐在椅子上,俏皮地踢了踢腿,朝危吟眉露出笑容。
危吟眉回以一笑,讓宮人去備下茶水點心來,一時又想起上次和謝灼親熱,被小姑娘撞見的畫麵,不知小姑娘心頭是怎麽想他二人的。
危吟眉寒暄道:“九公主回府上後,可有像在宮裏一樣好好練字?”
九公主道:“有的有的。外祖母督促我練字,還給我請了一個大家,我日日都有苦練,等哥哥回來,就把字給他看。”
危吟眉眉眼彎彎,誇了她幾句,看向崔老夫人。
當年崔氏一案,闔族兒郎被流放,女眷被貶為奴,崔老夫人因為上了年歲,才僥幸躲過了一劫。
經年起起伏伏,如今崔家子嗣凋敝,偌大的門楣也隻有崔老夫人苦苦支撐了。
危吟眉讓雲娥去庫房拿點寶物來送給老夫人。
過了會,九公主道:“外祖母,你能不能出去一會,我有些話要和皇後娘娘私下裏說。”
崔老夫人愣了愣,調笑了小姑娘:“有何話不能叫外祖母聽的?”
九公主道:“外祖母您就走吧!”
崔老夫人這才起身,將殿內讓給了她二人。
小姑娘從椅子上跳下來,趴到床榻邊,一雙水洗葡萄般眼睛澄澈地看向她:“姐姐。”
危吟眉溫柔問:“怎麽了?”
九公主有些扭捏:“姐姐,我上次在未央宮看到你和哥哥抱在一起,你和他是不是和好了?”
危吟眉臉上笑意微頓,最後輕搖了搖頭。
小姑娘“哦”了一聲道:“我會守口如瓶,不把你和哥哥的事泄露出去的。姐姐,哥哥出去打仗那麽久,你想哥哥嗎?我很想念哥哥,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他,你有他的消息嗎?”
小姑娘紅唇微抿,笑容憨態可掬。
這一幕如一根針刺入了危吟眉的眼睛,她心頭一陣難受,手撫上小姑娘的臉蛋,“大軍已經獲勝,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
小姑娘乖巧地點點頭:“外祖母這段時日睡都睡不安穩,天天誦經給哥哥祈福,我也去寺廟給哥哥求了平安符,保佑他會平平安安。”
危吟眉臉上笑意漸漸隱沒。
若說危吟眉派人去刺殺謝灼,有何對不起之人,除了腹中的孩子,便是崔老夫人和九公主。
她實在不忍心叫老夫人這般歲數,白發人送黑發人。
但問危吟眉後不後悔,危吟眉的內心從來不曾動搖過。
起初聽到謝灼戰死的消息,危吟眉心確實抽痛幾下,但很快,這份情緒就被衝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解脫之感。
她和謝灼的感情,早在日複一日的糾纏中被消磨殆盡了。
如今朝堂大亂,裴家的人馬被攝政王一黨逐漸拔除,大大折損了根基,兩黨相互傾軋,終究還是謝灼的人占據上風。
可謝灼一死,哪怕他們把持了朝堂,也是群龍無首。
最後受益者,還是他們的孩子。
這應該是危吟眉喜聞樂見的一幕,可危吟眉卻沒有流露出多少的開心,眼下看著小姑娘,心中浮現的是一層愧疚。
危吟眉手撫上她的腦袋,輕揉了幾下:“你哥哥走前,叫我好好照顧你,阿婉以後若是想進宮,可以隨時來椒房殿找我說話。”
九公主笑吟吟應下。
探望的時辰差不多到了,九公主直起腰,走之前握住危吟眉的手,“還有一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是關於哥哥的……”
危吟眉問:“何事?”
九公主唇貼到她耳畔耳語:“外祖母給哥哥相看了一個女郎,說待哥哥回來後,便要給二人定下婚事,姐姐知道此事嗎?”
危吟眉沒聽謝灼說過此事,笑著搖了搖頭。此時再說此事也沒什麽意義了,對於那是哪家女郎,也一點不感興趣。
她捏了捏九公主的手,叫她在府上乖乖聽話。
“去送崔老夫人和九公主出宮吧。”危吟眉看向承喜。
承喜應諾,帶著九公主往外走。
人走後,危吟眉臉上笑容慢慢落了下來,她手扶著床柱,下榻走到桌邊,服下那碗已經涼了的保胎藥。
窗外階前綠樹發黃,秋日的風緩緩淌過,豔陽透過樹間細縫灑落下來。
危吟眉心頭一直亂跳,伸手捂住胸口。
她心神不定,安慰自己別再亂想,可到底不能完全放心,於是在午後寫了一封信發往南方,詢問範思,謝灼被亂箭射死是否屬實。
十日後,得到他的回複是,攝政王身死一事已經無疑。
如此,危吟眉心中的石頭也落了下來。
因著小腹時不時墜痛,接下來幾日,危吟眉都靠在床榻上休息。
後宮靜謐安好,前朝卻腥風血雨,一直不太平。
攝政王在軍中消失,一個月不曾出麵,軍中早有風聲,說攝政王遇難不測,這風聲很快便蔓延到了朝堂上,一時間前朝失去了平衡。
十月下旬,大軍回朝。
清晨時分,危吟眉坐在窗下,翻看著手上詩書。
宮人從門外走進來,貼在她耳邊道:“娘娘,大軍班師回朝,早上到了城門。今晚宮中會舉報慶功宴,太後讓娘娘也提前準備著,您也要出席。”
危吟眉擱下書卷,問道:“還沒有攝政王的消息嗎?”
明姑姑搖了搖頭:“攝政王身死一事已成事實。前朝亂得不成樣子,軍中也好不到哪裏去,都在埋怨危少將軍故意壓下此事,隱瞞不報,叫他們措手不及。”
明姑姑繼續道:“如今朝中局勢不明,太後為了防止攝政王亂黨生事,尤其是娘娘的弟弟危少將軍,意圖趁亂謀反,今晚宮宴上,會向天下宣布娘娘有孕一事。”
危吟眉早就料到了,道了一聲:“好。”
傍晚時分,雲娥便入宮為危吟眉梳妝。
少帝還沒有下葬,危吟眉也不能妝得太豔,今日隻著了一件淡月白色鑲曇花紋的宮裙,頭上簡單插了幾根簪子,挽了一個發髻,便算梳妝好了。
她到宴宮時,殿裏已經來了不少官員。
在大殿兩側,擺放著數道落地屏風,危吟眉被宮人引進來,直接從屏風後往前走。
而透過屏風,還能看到殿內眾賓客各種神色。
雖說是慶功宴,卻全然沒有慶功宴該有的氛圍,氣氛格外的肅穆而壓抑。
在一眾將領中,危吟眉第一眼就看到了危月的身影。
幾個月不見,少年成熟了許多,麵容嚴肅,神色緊繃,下巴長了胡茬,看上去已有成年人的穩重。
危少將軍一出場,便引起了所有人的側目。
他大步流星,走到左手位第一個置坐下。
從前攝政王出席酒宴,往往會坐在那裏位子,如今危月一來坐了,更印證外頭對攝政王已經遇難的猜測。
這一幕如一滴水濺入了油鍋中,頓時讓四周議論紛紛。
等到武將差不多來齊了,編鍾聲敲響,攝政王依舊沒有現身。
嘈雜的氣氛中,危吟眉聽到身後人道:“皇後娘娘,太後喚您過去了。”
危吟眉手扶住腰,轉頭看向上方。
裴太後站起身來,緩緩開口,殿內的喧鬧聲霎時靜了下來。
“自陛下病逝以來,朝中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雖局勢險惡,動蕩不安,如今卻都已經太平,也算告慰了陛下的亡靈,今日諸多愛卿都在,哀家還有一件要事要昭告。”
裴太後轉頭看向危吟眉,讓她走上來。
危吟眉緊了緊掌心,邁步走出屏風,款款朝玉階上走去,一出場,便聽見下方大殿內一片吸氣聲,四麵八方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皇後已經數月不曾露麵,眼下她麵容玉白,舉止款款,柔潤的長發綰成發髻,穿了一身素雅的長裙,雖懷胎七月,但全身上下除了隆起的小腹,依舊十分的纖瘦。
朝中早有風聲說皇後有孕,但今日眾人也是頭一回見到,不免有些詫異。
殿中人神色各異:危月握緊成拳,一眼不眨盯著危吟眉,眼神極其複雜;攝政王餘下將領,神色嚴肅,不停地搖頭;至於裴家一黨,皆如揚眉吐氣一般,輕鬆了不少。
裴素臣立在另一側屏風後,看著上方的二人。
顯然,隻待裴太後發話,一錘定音,未來儲君之位便無異議。
裴太後沙啞地開口:“皇後,你來接懿旨。”
危吟眉被宮人攙扶著,慢慢在裴太後麵前跪下,裙裾如花朵鋪展在身後。
她長袖攏起,跪拜拂地,步搖流露垂落:“臣妾腹中有孕,已經七月有餘,是陛下病逝前留下的遺腹子……”
才開口說了一句,下方忽然起了一陣躁動聲,將後麵的話給淹沒了。
危吟眉方要再說,卻見裴太後身形僵硬,眉心皺起地盯著下方,麵色變了又變。
危吟眉預感不妙,順著她的目光,轉頭朝下方看去。
一宦官從外頭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在大殿中央,手指著外頭,仿佛遭鬼了一般。
“攝政王,攝政王!”
那小宦官哆哆嗦嗦,話都說不穩了:“攝政王,攝政王——”
裴太後問:“怎麽了?”
這話一出,殿外隨即傳來稟告聲:“攝政王入見!”
這一聲猶如一道雷霆,擊打在眾人的耳畔。
偌大的大殿霎時一靜,隨後爆發一陣騷動。
一重一重的稟告聲隨之響起——
“攝政王歸京!”
“攝政王到!”
危吟眉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眼底一片緋紅,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道修長高大的男子身影。
男人從殿外走來,青玉冠,月白袍,俊美如神祇,豔麗深邃,他一步步走來,分明是在下方,卻仿若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神色覆了一層冰霜。
危吟眉心尖一陣一陣地戰栗,一瞬間萬念俱灰。
隔著濃稠的夜色,幢幢的光影,二人的視線就這樣直直地撞上。
危吟眉顫抖著身子,轉頭看向太後。太後再次宣讀懿旨,可旋即話語已經被攝政王的人給打斷。
危吟眉閉上眼睛,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從她心尖上踐踏過。
那道高大的身影終於在她身側停下,投落一道修長的暗影。
謝灼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皇後剛剛說,這腹中的孩子是誰的?”
聲音低潤,甚至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危吟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