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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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白雲觀內翠竹瀟瀟,靜謐安然。
白雲觀所坐落的太玄山是滄溟州最人傑地靈的所在。滄溟州本就靠海,常年濕潤溫暖, 白雲觀又迎海而立,常年雲霧繚繞,如世外仙山。
而這般仙氣浩渺的地界,養育出的修士也是這般, 溫潤知禮,進退得宜。
白雲觀以儒入道,推崇中庸之學,即便是觀主所居的真元殿,也坐落在太玄山的山腰上。
此時, 真元殿內燭火搖曳,遠遠望去, 古拙大氣的木質窗格中透出暖色的光亮, 在搖曳婆娑的竹影和繚繞的雲霧中, 顯得如同真人之所在。
但是真元殿內, 此時卻冷肅一片。
須發皆白的老者立在座前, 背對著負手而立, 靜靜凝視著麵前巨大的三清真人畫像。而在他背後, 一襲藍色道袍的中年修士握著手中的信紙,顫抖如迎風竹葉。
“父親……父親, 他分明是欺人太甚!”那中年修士抬起頭時,已然是滿目沉痛。
他便是如今白雲觀觀主澄玄子之子, 李懷真。
而他麵前負手而立的老人, 赫然便是澄玄子。而今修真界幾大宗門中, 澄玄子年紀最大、資曆最長, 也向來德行最為貴重,在修真界頗受尊敬。
當年,本是一介凡夫俗子的他,本是山中一名靠砍柴度日的樵夫,目不識丁,卻在中年時於山中的無名泉邊悟道,從此踏入仙門。多年以來,即便他天資平庸,根骨普通,卻因著一顆遠勝旁人的堅定道心而步步登天,一直到有了而今的成就。
他當年閉關修煉,一閉門便是二百年的經曆,到現在都為修真界所交口稱道。
修真界人盡皆知,即便澄玄子不是修為最高深、天資最出眾的修士,卻是萬千平庸修士的引路明燈。
在修真界裏,他所象征的,便是最平凡、最堅定的道心。
聽見李懷真這麽說,澄玄子許久沒有言語,終於,他仰望著三清真人平靜寬和的麵容,沉沉地歎了口氣。
窗邊的燭火微微顫了顫。
“滄海桑田,今非昔比。”他緩緩歎道。
李懷真的雙眼都通紅了起來。
“父親,您決計不能答應他啊!”李懷真說。“三界祝禮,這可是道修、佛修和妖修共同引得天下太平的日子!怎能因他商驁,便隨意更改了?這樣,是置祖宗先賢於何地,置天道正義於何地!”
澄玄子緩緩轉過身來。
他已經老了。須發皆白,麵上溝壑縱橫,便是身形都岣嶁而瘦弱。他站在燭火之下,既像個垂垂已暮的神仙,恍惚之間,也分明就是個平凡的、蒼老而虛弱的老人。
“天下而今,不早就因他商九君而變了天嗎?”澄玄子問。
李懷真顫抖著嘴唇,許久沒有回話。
“難道……難道父親也要屈從於他的權勢嗎?”他問。
“我可還有什麽辦法?”澄玄子反問他。
“父親何不拒絕他!三界祝禮,屆時修真界四海的大能都要到場。您維護祝禮威儀,他們怎麽會反對!到了那時,我不信他商驁,能殺遍修真界所有人!”
澄玄子許久,緩緩歎了口氣。
“你尚未站在這個位置上,不明白任何決定,都沒有這麽簡單。”澄玄子說。
“父親,您分明是老了,年歲大了,便怕了他了!”李懷真反駁道。
澄玄子的身形微微顫了顫。
他步伐蹣跚地轉過身去,既像不願麵對李懷真,也像逃避一般,仍舊對著那三清真人。
“你尚年輕,你不懂的。”澄玄子說。
“我有何不懂!”
“回去吧,我自有決斷。”
“父親!”
澄玄子不再說話。
許久,一直到了李懷真的耐心似乎全耗盡了,摔門而出。隨著大門被拉開複又摔上,門邊的燭火猛地顫了幾下。
躍動的燭火照在了澄玄子的臉上。
蒼老、脆弱而又溝壑縱橫的臉,被燭光照得明明暗暗一片。
澄玄子沒有言語。
李懷真確實年輕,也太順風順水,鋒芒畢露了。
因此他不懂。
既不懂平庸弱者的身份是怎樣好用的偽裝,也不懂拉所有人下水才是作為一個宗門,最為“中庸”的法門。
他平凡,普通,像每一個天資平平又想要獲得力量和永生的普通修士一般。所以他們共情他,覺得他們和他是一樣的人,早忘記了隻有他才是站在一大宗門之首、站在修真界巔峰處的既得利益者。
他蒼老、懦弱,所以別人都把他當做一個垂垂老矣、可憐而又善良的老人,就會忽略他其實是個執掌一門的掌權者,是個呼風喚雨、手握大權的修真界大能。
而白雲觀,小心、謹慎,被商驁欺淩到頭上也沒有辦法,隻得按照他的無理要求,拖延三界祝禮的時間。世人隻會道商驁跋扈、蠻橫、且有那麽多濫殺無辜、血流成河的前科,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又有誰會想到,白雲觀作為道修五大宗門之一,也是有悍然拒絕、與商驁搏命的能力的呢?
澄玄子對著三清真人的畫像,露出了個笑容。
搏命?誰要拿自己的命去搏。
隻要商驁命令他們拖延三界祝禮的時間,便就是打了修真界所有大能的臉。那麽多剛正不阿之士,有的是想盡辦法想殺商驁的人。
哪裏用得到他去搏命?
澄玄子對著三清真人的畫像靜立良久,轉過身去,借著婆娑搖曳的竹影和暖融融的的燈光,立在桌前,不緊不慢地寫下了一封信。
——
【……聽聞璿璣仙尊身有不適,為盡快趕來三界祝禮盛典舟車勞頓,纏綿病榻。老夫心有戚戚,既想念仙尊,又記掛仙尊安泰,思慮良久,願將三界祝禮推遲一月。請仙尊不必趕路,老夫在觀內靜候仙尊蒞臨。】
沈搖光讀完了這封信,麵上難得地露出了幾分詫異。
“這真是澄玄子前輩親筆所寫?”他問。
“筆跡你是認得的。”商驁坦然說道。“怎麽,還不相信?”
沈搖光遲疑著搖了搖頭。
“隻是沒想到。”他說。“我與澄玄子前輩並不相熟,雖早聽聞他為人良善,卻……這麽重要的儀式,怎能為我推遲?”
商驁在旁邊聽著,慢悠悠地嗤了一聲。
“良善?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偽君子罷了。”他說。
“我總覺不妥。”沈搖光凝眉道。“三界祝禮,是千年前諸多前輩大能共同敲定的,若因為我違背了先例,豈不是有違祖宗前輩?”
商驁卻滿臉漫不經心。
“怕什麽。”他說。“既然是他主動提的,你還怕是你背這個鍋?”
沈搖光自是不怕的。但他卻知道,修真界各處是如何重視這次節禮。
他覺得不妥,商驁自然也知道不妥。
但他不怕就是了。
他早在修真界臭名昭著,不怕多一條罪名。他做不做這件事,想殺他的人也隻會多不會少。
但這些人有這個心思,沒這個本事,對他來說就不用放在眼裏。
他唯一要放在眼裏的,隻有沈搖光。
快要十年了,這麽大的盛會,他既不希望沈搖光缺席,也不希望沈搖光遲遲趕到,沒有一點水花波瀾。
這樣說起……修為盡失這件事,他似乎比沈搖光要在意多了。
從前的每一次,隻要沈搖光出現,必然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像是仰望天上的神仙一樣看他,商驁也覺得是應該的,因為他本來就是天上的神仙。
這一回,即便神仙墜入了凡塵裏,他還是要所有人都仰望他、重視他。
因為他是沈搖光,這些,都是他應得的。
看沈搖光還凝眉沉思,似乎下一刻便要回信去回絕澄玄子,商驁一把拿過他手裏的信,徑直收進了懷中。
“行了,想這個做什麽?你休息了兩天,正趕上這邊的中秋佳節。言濟玄說你受的風寒已經好了,這兒中秋時節的桂花最好看,想不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