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公子世無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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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這裏。”宗闕推開小院的門, 將馬拴在院落裏的木樁上道。
    公子樾同樣牽馬過去,看著他同樣涮了馬道:“多謝。”
    宗闕係好繩索,轉身關上了大門, 推開了裏屋的門道:“進來吧。”
    公子樾微怔,隨即笑了一下邁進了屋內,一連數月未見,這個人的說話方式總是與他人不太一樣, 不太講禮節之事,說話做事幹練利索。
    這是一個一進的小院, 隻有一個簡單的院落, 一間屋子,一邊的屋舍明顯是柴房和廚房,而另外一麵就是緊臨的牆。
    屋內並無太多的陳設, 打掃的卻很幹淨, 公子樾跪坐在桌前, 看著他用小爐燒水問道:“你怎麽會出現在那裏?”
    他本以為是見不到人的, 沒想到隻是尋來就見到了人。
    原本獨自漂泊, 如今處於這窄小的院落之中, 看著麵前的人卻覺得心好像踏實了下來。
    “我每天黃昏會去一次。”宗闕挑著爐子裏的炭,起身端來了油燈點上, 照亮了因為日落而漸昏的房間。
    “所以栗子是用來尋我的?”公子樾笑著問道。
    “嗯。”宗闕應道, 將燒到一半的茶壺提了下來,倒了一杯溫水,看著對麵靜坐的人,起身取了些茶葉, 放在了杯中, 水澆了進去。
    熱氣嫋嫋, 杯子放在了公子樾的麵前,讓他的眉心一跳。
    水明顯不是太熱,茶葉都未舒展開來,隻有些許顏色暈染,入口必會吃到茶葉。
    宗闕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看著對麵久久未動的人道:“這水之前燒開過。”
    公子樾看著他麵無表情的神色,笑了一下捧起了碗盞,在他看來茶有茶道,可在對方看來,這不過是用來解渴的東西,因他是客人,所以以茶款待。
    他小心避過了茶葉,將溫熱的水喝進了腹中,直接驅散了這深秋夜色中冷意,的確很解渴,碗盞放下,公子樾開口道:“樾飲水便可。”
    “嗯。”宗闕應道。
    “你怎知我會來?”公子樾想起他剛才的應聲,仍覺得心中雀躍。
    “說好要匯合。”宗闕看著他身上的棉布衣衫道,“想吃點兒什麽?”
    “若我未曾聽到或不來呢?”公子樾看著他起身的身影道。
    “我會在這裏等三個月,三個月沒人來,我會離開。”宗闕走到門口穿上了鞋道,“要吃什麽?”
    他的眉目一如既往的冷靜,公子樾心中思緒微沉道:“有栗子嗎?”
    他有點兒想念那個味道了。
    “有。”宗闕下了台階進了廚房。
    豆大的燭火因為關門的風跳躍了兩下,公子樾以手護著,靜坐原地聽著廚房裏傳來的動靜。
    這裏很小,隻有一處桌子,一方小爐,一個放著竹簡的架子,一張床榻,一個木製的屏風,可即便簡陋,也是處處井井有條。
    公子樾摒棄了心中那抹微妙的失落感,闕這個人是冷靜理智的,若三個月他還不來,便是不想來,栗子之事已將安全之事通知到,也算是盡到人事了。
    或許在很多人的心中,奴隸是不能當人看的,三個月不來,或許是沒那麽重要,可闕願等三個月,也算是認可了他這個友人。
    公子樾起身走到了擺放竹簡的架子前,卷起的竹簡上刻上了字,刻的極鋒銳且有章法,他沒有擅動,目光轉到一旁排列整齊的路引上停留住了。
    路引大體是沒有什麽問題的,隻是名字都是陌生的。
    公子樾拿起一枚細看,手指摩挲,又將拓上的印泥湊在鼻端細聞,眸中略有驚訝之色。
    拓上的印泥與真實的路引並無太大的區別,隻是製作的材料中隻允許官中使用的材料被替換掉了,雖味道略有不同,但呈現出來的效果一模一樣。
    這是假的,卻能以假亂真。
    身後的門被推開,公子樾捏著路引看著身後端著托盤的男人道:“抱歉,擅動了你的東西。”
    “沒關係,吃飯了。”宗闕隨手帶上了門,將托盤放在了桌上道。
    公子樾隨手放下了路引,走到了水盆邊淨手,坐在了桌前,看著麵前的食物有些訝然。
    看著極為軟糯的粥水,熱氣騰騰的麵餅,卻不似王宮之中的餅一樣幹癟,反而是鼓起來的,碗中的綠菜倒是一目了然,隻是略微焦黃的塊狀物他卻不認識,開口的栗子放在一旁,各種顏色涇渭分明,倒讓人食欲有些大開。
    宗闕拿起饅頭開始吃飯,公子樾手指捏上麵餅,隻覺得細軟異常,粥水中全無任何石子硌牙的感覺不說,那看著焦黃的白色塊狀物入口雖隻有鹹味,卻一咬就碎,噴香撲鼻。
    “這是何物?”公子樾顧不得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
    “豆腐。”宗闕抬眸道,“黃豆做的。”
    “你這麵餅必是舂了許久。”公子樾從未吃過這樣細膩的麵餅,王宮之中若想做出麵餅,需要宮人舂上許久。
    “磨盤磨出來的。”宗闕說道,“不費多少功夫。”
    “磨盤?”公子樾有些疑惑,他從未聽過此物。
    “先吃飯。”宗闕看著他眸中好奇問道。
    這個時代很多東西都是沒有的,他所處的時代能有那麽多司空見慣的東西,都是前人傳承下來的,即使後來以機器替代,也少不了其中的原理,而這個時代是空白。
    係統不會提供超過於一個時代太多的東西,但宿主自己製作出來的不算,即使製作出熱武器也被允準,但宗闕研究的方向偏偏沒有涉獵到那一方麵,隻能慢慢嚐試。
    “好。”公子樾低頭吃飯。
    這樣香甜軟糯的食物,其實是他這麽久以來吃到的最好的一頓了。
    他的筷子頻頻伸動,宗闕看著他手指上細碎的傷疤傷痕,端起碗將粥一飲而盡,放下筷子剝著旁邊的栗子送進了口中。
    一飯畢,碗碟之中幹幹淨淨,公子樾看著旁邊落下的滿滿當當的栗子殼,沒忍住打了個悶嗝:“失禮。”
    “灶上有熱水,要不要洗澡?”宗闕收拾著碗碟起身問道。
    “好。”公子樾同樣起身,跟他去了廚房,左右看著問道,“要如何沐浴?”
    “浴桶在井邊,用木板蓋著,你可以搬到屋裏,井邊有桶,可以打水,灶上有熱水,自己看什麽溫度合適。”宗闕舀了熱水加了冷水清洗著碗碟。
    公子樾看著他的舉動,轉身走到了井邊尋覓著,將遮蓋的木板取下,兩手提起木桶的邊緣先是提到了廊下,然後挪進了屋中。
    木桶放在了一個略顯空曠的位置,公子樾輕輕舒氣,慶幸自己這麽長時間以來常常騎馬,力氣倒比之前大了許多。
    隻是井邊的小桶入水,公子樾提了兩下,其中要麽是沒有水,要麽是隻有淺淺的一層底。
    宗闕從廚房走出,開門將髒水倒了出去,放好木盆在廚房門口看了幾眼走了過去,接過了小桶和繩索道:“我來吧。”
    “多謝。”公子樾鬆開了手,站在一旁看著他扔下了小桶,繩索輕拉,似有下沉,再來上來時其中已是滿滿當當的水。
    小桶中的水倒進了旁邊的木桶,宗闕倒了三桶看著站在一旁的人道:“可以提進去了。”
    公子樾如今已不意外他的言語舉動了,縱使他是霖國的公子,這人也是將他如對待常人一樣對待的,也不是常人,而是……友人。
    予他幫助,讓他自食其力,卻從未要過什麽報酬。
    公子樾提起木桶進了屋子,將水注入其中,又來回兩三趟,再想取水時宗闕那邊提著熱水桶倒進了浴桶中道:“水溫怎麽樣?”
    公子樾伸手探了探道:“剛好。”
    宗闕轉身再去打了一桶熱水,放在了浴桶旁邊,往裏麵放了個葫蘆做的瓢:“覺得涼了就添。”
    “好,多謝。”公子樾應道。
    “衣服先穿這一身。”宗闕從床後的箱子裏找了一身衣服,又將窗邊的屏風拉了過來做了阻隔,“還有什麽需要的叫我。”
    屏風不僅遮擋了視線,還將本就昏暗的光芒掩了一些,公子樾看著他轉身的背影,解開了衣帶道:“好。”
    棉製的衣物一一搭在了屏風上,公子樾浸泡入熱水之中,初覺滾燙,可周圍寒意盡去,卻覺得周身都舒暢了起來。
    一路奔波,縱使有叔華所贈錢幣和馬匹,初時也是要避著人的。
    與闕行於林中時雖覺艱難,卻有休息的地方,有食物可食,有宿可借,可到了自己一人時,行於偏僻之處很難遇到食物,隻好在路過村莊或是城鎮時采買一些幹糧,隻是采買的數量不對,要麽是太少了不夠吃,便隻能勒緊衣帶讓自己努力睡著,要麽是買的太多了,即便天氣漸涼,剩餘的還是長了黴,讓他實在下不了口,隻能丟棄。
    路遇野果也有意向,可是在見到食用後死去的動物,便連路邊的野果也不敢隨意用了。
    也隻有每每入城收取親信寄來的銀錢時能在城中暫住一晚,打理自己,浣洗衣物,即便如此,也要匆匆離開城池,以免被發現蹤跡。
    深秋萬物凋零,冷意漸起,即便是遇上河水飲了,也是冰冷刺骨。
    幸運的是所到之處如今已找不到尋覓他蹤跡的人,倒是能讓他靜下心來覓個地方過冬。
    往常在王宮中時不覺嚴冬苦寒,如今還未入冬,便已經路有餓殍,而他除了六藝與政聽學說,對生存之事仍是半知不解,那種不安是無法與他人言說的。
    直到聽到了栗子。
    熱水暖融,公子樾趴在桶邊看著屏風旁環繞著的光線,外麵的風吹不斷,裹挾著落葉嘩嘩作響,屏風外的人卻在細細雕琢著什麽,讓人覺得心安。
    宗闕用竹簡做著路引,耳邊時不時響起屏風後撥水的聲音,他這裏沒什麽人來,倒是難得有了人氣。
    刻刀下筆,將“樂”字刻在了上麵,印章拓上,隻有地名處留了空白。
    夜色漸深,宗闕放好了路引,聽著其中微弱的水聲道:“別泡太久。”
    水聲驟然大了些,傳出了溫潤的聲音:“好。”
    宗闕一路見過有些官兵甚至百姓對那些奴隸吆三喝四,而同屋的這個人當真是與眾不同。
    水聲漸大,搭在屏風上幹淨的衣服被抽了下去,衣帛擦動,用布裹著濕發的人從屏風後緩緩走了出來。
    微弱的燭光中他的皮膚細膩到幾乎通透,滴滴水珠從他額前的濕發上滴落胸口,或是沾染在麵頰之上,然後被跪坐下細細擦拭著發絲的人輕輕擦去。
    即便飽經風霜,他的一舉一動也都帶著公子的閑雅,這樣的人是錦衣玉食,華屋美舍養出來的,讀的是禮儀人倫,說的是詩詞歌賦,行禮間鳳骨龍姿,但造化弄人,偏讓他經曆風霜苦難,倒懸之危。
    宗闕的眸落在了他一下一下擦過的手指,其上細碎的傷痕被水泡的有些發白,也帶上了從前沒有的繭。
    “你剛才在做什麽?”公子樾察他視線,不動聲色的問道。
    “路引。”宗闕說道。
    公子樾看向了一旁的架子,他是有猜測,卻不想他如此坦誠:“你還會製路引?”
    “你之前不是發現那些是假的了嗎。”宗闕直直看著他說道。
    要不然不至於對著路引看那麽久。
    “此等才能勿要讓外人知曉。”公子樾不厭其煩的擦拭著發絲叮囑道。
    路引是為知道各國人員動向,雖有人會仿製,有人會與官員熟識行個方便竊用一二名額,但仿製的這麽像,一定會被六國所忌憚。
    “嗯。”宗闕應道,“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樾本欲往汶都何先生門下求學,但聽聞何先生挾弟子前往了寧國。”公子樾手指微停,“如今是尋覓地方過冬,你有何打算?若是三月過了,欲前往何處?”
    “沂國。”宗闕說道。
    “這是為何?”公子樾問道。
    沂國北上,冬日格外嚴寒。
    “你會去。”宗闕看著他道,“那裏雖然冷,但安全。”
    魯國南下,即便是冬日也是鬱鬱蔥蔥之景,便於過冬,王公貴族若離故國越冬,多去那處,但原世界線記錄中,公子樾為避源源不斷的追殺,反其道而行去了沂國。
    公子樾眸光微怔,或許是洗了熱水澡,渾身上下暖意融融,心口處甚至有滾燙的感覺:“去找我?”
    “答應你了。”宗闕起身說道。
    公子樾擦拭著略幹的發尾,怔愣後唇角帶了笑意,因為答應了,所以尋遍天涯海角也要踐行諾言嗎?
    他之一諾可值千金。
    宗闕關上了窗戶,公子樾起身看向屏風後:“我來倒水就好。”
    “明早再倒,剛泡了熱水澡,渾身毛孔打開,出去容易受涼。”宗闕轉身從櫃子裏抱住了一床被子,一床鋪在床裏,一床鋪在床外。
    “毛孔?”公子樾看著他的動作疑惑道。
    宗闕回眸看他:“就是身上長汗毛的地方,擦幹了頭發再睡覺。”
    “若不擦幹會如何?”公子樾看著手臂上細軟的幾乎看不見的汗毛,想著他所說的毛孔。
    從醫者多說穴竅,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
    “睡熟後濕邪入侵,輕則頭痛,重則死亡。”宗闕說道。
    公子樾心中一緊,換了塊幹布繼續擦拭著,力求擦到幹的見不到一點兒濕潤。
    床榻鋪好,宗闕開門出去,在馬槽裏重新添著水鋪著草料,公子樾將發絲已擦到九成幹,將幹布和衣服一應收攏起來,等待著明早清洗。
    “闕,你的竹簡我能看嗎?”公子樾看著卷起的竹簡問道。
    “嗯。”屋外傳來了應聲,公子樾拿起了一卷竹簡,放在了燈下展開。
    開頭的竹簡上寫著風物二字。
    而後刻錄上了所見之物,朱鹮,又稱朱鷺,通體雪白,頭,翅下,尾端為粉,成群紛飛,如披朝霞……
    兩三根竹簡記錄一物,所見之地則記錄在了最下方。
    火光不太亮,公子樾撥了兩下,看的有些慢,卻是津津有味。
    叢林於他而言是危險重重,於闕而言卻是美不勝收,同樣是趕路,他所見美景刻於竹簡之上,也是印在心中了。
    宗闕檢查好了門戶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燈下細讀的畫麵,墨發蜿蜒,因為主人的跪坐流淌在衣擺之上,認真的眉眼被燭火映照,手指輕壓在竹簡之上,不時因為看到什麽眉眼微彎,唇角勾起笑意。
    宗闕小聲關上了門,看著還是抬頭看過來的人道:“我先睡了。”
    “好像幹透了。”公子樾摸了一下發絲起身,將竹簡整理起來放在了架子上,看向了那唯一一張床,步有遲疑。
    “你要睡外麵還是裏麵?”宗闕問道。
    “裏麵。”公子樾看著他的示意,坐在了床榻上,抬腳挪到了裏麵,看著走到床邊的人,不知為何心跳快了一些。
    明明以往並無這樣的症狀,可如今卻像是不甚好意思。
    宗闕背對著床脫下了外袍,疊起來放在了旁邊後坐在了床上,沒有極高的衣領遮擋,頸後的奴隸印記也格外清晰的落入了公子樾的眼簾,讓他的胸口有些沉悶:“你的奴隸身份我一時恐怕難以幫你擺脫。”
    他現在無法歸國,丹書自然無從談起。
    宗闕打開了被子轉眸看了他一眼,起身滅了燭火,重新回到床前躺進了被子裏道:“不著急。”
    有心就好,這是他自己的事,原本也與他無關。
    屋內一片黑暗不可視物,公子樾拉上被子躺下,輕輕舒了一口氣,極近的距離,能夠聽到身旁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身上放鬆,意識一時卻還沒有昏沉,公子樾聽著旁邊同樣未變得綿長的呼吸聲問道:“在未做奴隸之前你可有姓?”
    “宗。”宗闕閉著眼睛開口道。
    “宗闕。”公子樾默念,宗謂皇族,闕為宮闕,這個名字富貴至極,“好名字。”
    他既識字,想來做奴隸之前也是飽讀詩書的。
    “在下奉樾。”公子樾未問他的過去,而是交換了姓名。
    “嗯。”宗闕應道,“過幾天我要去沂國,你去嗎?”
    “你的栗子攤不要了?”公子樾問道。
    “栗子攤不是我的,我隻是告訴了他方法,有人來找一個闕的人,叫他幫忙留一下。”宗闕說道。
    “跟我在一起,你可能會有危險。”公子樾說道。
    他是不能在此處久留的,一旦被周圍的人熟悉樣貌,就有可能被潛入伯國的人發現,王宮之中那些人不能朝他的母後下手,但絕不會放過他。
    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宗闕在這裏過的很好,即使是奴隸,隻要掩藏起身份,也能過的十分愜意,為友人者不該拖累,隻偶爾路過來拜會一二是最好的。
    公子樾看著屋頂,默默收緊了手指,雖做如此決定,心中卻極是沉悶,似有上不來氣的感覺,他在對他不舍,可之前所經曆的,卻不想讓他再經曆一次。
    “不用擔心這個,我的奴隸身份如果被發現了,需要你幫忙遮掩。”宗闕睜開眼睛側頭看著他道,“你想跟我分道揚鑣?”
    公子樾察覺了他的視線,遲疑問道:“你未想過嗎?”
    若是能在亂世中過的安穩,比奔波勞碌要好得多。
    “沒有。”宗闕打消著他的念頭。
    引開人也好,受傷也好,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找人一是為了承諾,二則是因為待在任務對象身邊可以預防各種不測。
    想要改變天下的局勢不是沒有別的辦法,隻是即使投了所謂明主,一旦公子樾逃亡途中出現什麽差錯,他又遠在千裏之外,任務就會宣告失敗。
    他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人而來的。
    他回答的堅定,公子樾那一瞬間卻有一種自己始亂終棄的錯覺,隻是情緒積澱,終究化成了一種極陌生的感覺沉澱在了心中,君子之交固然難得,可生死之交更在其上:“你去沂國想做什麽?”
    “聽聞沂國有一位出名的劍客,想去學習一下。”宗闕說道。
    係統給的知識好學,體術劍術一類的卻需要有人指導,想要在亂世中行走,計謀是一回事,武力是另外一回事。
    “是葉群?”公子樾詢問道。
    宗闕閉上眼睛應道:“嗯。”
    “我同你去。”公子樾輕聲道。
    “嗯。”宗闕應了一聲,不再答他。
    院外寂靜,連一直嚼著草的馬都停下了聲音,公子樾聽著身旁的呼吸,緩緩閉上了眼睛。
    萬籟俱寂,一切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衣襟摩擦的動靜在深夜傳來,宗闕本來熟睡,驀然察覺了腰上搭上了一條手臂。
    他的眼睛緩緩睜開,聽到了耳旁的呼吸聲,垂眸看時,原本睡在床榻一側的人不知何時踢了被子,蜷縮到了他的身邊。
    隻是被子不大,他的後背露了出去,深夜的寒涼也讓他抱的愈發的緊。
    宗闕握住了他的手腕,起身將人拉開,扣住他的頸後腿彎抱回原處拉上了被子,重新蓋上自己的被子睡覺。
    可不過剛剛入睡,剛剛挪過去的人再度蜷縮了過來,宗闕看向了他緊閉的眼睛,沉沉的呼吸聲打在他的脖頸處,沒有一絲一毫醒來的短促,隻是無意識的拉著被子,像是要抓緊什麽一樣。
    公子樾原本睡覺是極安穩規矩的,即使靜坐入睡也不會隨意亂動,而蜷縮的睡姿往往代表著沒有安全感。
    一路被人追殺,又是風餐露宿,寢食不安,稍微有一點兒動靜就要醒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習慣。
    宗闕略有思忖,將身上的被子分了他一半,將人完全裹了進來。
    暖意融融,身旁的人貼近了些,發絲散落在頸側,芝麻葉的微微草香裹挾著人體的暖意傳到了宗闕的鼻端。
    宗闕扶著他的下巴微微往外側了一下,以免呼吸落在自己脖子上,閉上眼睛重新入睡。
    1314看著自己儲存的那枚補腎藥劑,覺得以宿主這樣美人在懷也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性情,這東西得到猴年馬月才能用上了。
    ……
    馬蹄聲錯落兩聲,偶爾傳來些許噴氣的聲音,流水聲間歇響起,柴火的劈啪聲喚醒了已經大亮的清晨。
    公子樾緩緩睜開眼睛,渾身都有些許鬆軟,微微掙紮,撐著床起身時卻發現自己好像躺在了床邊的位置,而昨晚睡在外側的人早已沒了蹤影。
    他的睡姿真是比從前不雅了許多,公子樾懷著愧疚之意起身到門口穿上了鞋子,出了屋子時馬匹正在低頭啃著草,井邊有些許水花濺落,火光和聲音則是從廚房傳來的。
    公子樾拿起發帶將發絲紮好,走下院落進了廚房,也聞到了飯菜噴香的味道。
    “先洗漱。”宗闕看著門口帶著幾分好奇看著的人道。
    “好。”公子樾轉身去了井水邊,拿了盆,從桶中舀了水淨麵,又拿過一旁放著的樹枝和粗鹽,漱了口後將水如宗闕昨日一樣倒在了外麵,將晨起的叫賣聲掩在了門外。
    洗漱的功夫,宗闕已經端了托盤將早餐放在了室內的桌幾上。
    門戶大開,公子樾跪坐在宗闕對麵,看著麵前的蛋羹道:“你從何處弄到此物?”
    雞卵一半都是供給王室貴族的,在外賣的極貴,他原本不了解,獨自遊曆才知有些東西即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用麥粉換的。”宗闕吃著自己那碗蛋羹道,“對胃好,吃吧。”
    公子樾握著勺子的手一頓,眉眼微柔,劃下了一口道:“多謝你費心。”
    蛋羹中隻灑了一些細鹽,入口卻十足的美味,羹勺細碎的聲音伴隨著遠處的雞鳴和炊煙,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
    宗闕起身收拾了碗碟,放在了托盤中起身道:“現在是早集,我去采買一些東西,碗碟和水交給你了。”
    公子樾看著他穿鞋的身影應道:“好。”
    宗闕牽馬出門,公子樾相送扣上了門栓,回去時挽起衣袖進了廚房,盆裏加了熱水,將一應碗碟放了進去清洗著。
    【宿主,你這麽使喚人不怕人生氣嗎?】1314問道。
    這可不是人人平等的時代,奴隸伺候主子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可的理論,像宿主這樣的屬於以下犯上中的典範。
    這樣的時代是對人性的催折,可即便貴族之人一時隱忍,恢複權勢以後處罰以下犯上的人的也不少。
    【都是人。】宗闕勒住馬韁停在了一個攤位前,下馬挑選著東西。
    都是人,都是有手有腳的,他行事向來跟人兩不相欠,沒有誰伺候誰的道理。
    霖國的事傳揚開來,不是沒有人重金尋覓他的蹤跡,但不管作為謀士還是門客,都需要對所謂的主子效忠,行走坐臥都要低人一等,察言觀色,被他人隨意決定自己的性命。
    這個時代的人或許習慣了這樣的生存方式,認可君權神授,王公貴族就是高人一等,但在他這裏行不通,他認可仁善之主,不是不能順應時代俯首稱臣,隻是沒那個必要。
    如今的王公貴族細數三代之上,百姓平民皆有,若真想爭這天下,何必輔佐。
    【任務對象還好,對別人要小心。】1314提醒道。
    它以前也見過不少宿主到了這種時代擅自挑釁,最後任務失敗的很慘的下場。
    【嗯,謝謝提醒。】宗闕牽著馬,避開了疾馳而來過道馬匹,才緩緩向前行去。
    1314突然覺得自己沒什麽提醒的必要,因為宿主就是料定了任務對象不會拿他怎麽樣。
    既要遠行,衣服,馬車,儲水的工具還有食物一應都不能短缺。
    宗闕一樣隻采購了一些,不至於引人注目後回到了小院,敲門時裏麵傳來了腳步聲和問詢的聲音:“誰?”
    “我。”宗闕答話,門縫處有視線探了探,才從裏麵大開。
    宗闕牽馬進去,撲麵而來的卻是濃烈的皂莢味,麵前的人長發挽起,衣袖高挽,院子裏流的幾乎全是水,晾衣繩上幾乎掛滿了衣服。
    馬蹄嗒嗒,小心避過了院落中的水,被拴在了木樁上。
    宗闕回頭看著關門的人道:“你用井水洗衣服了?”
    “昨夜的洗澡水先洗的第一次。”公子樾瞧不太出他的神色,但在這個人麵前,他的心總是意外的能放的很鬆,“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一邊浣衣都是在河邊,不過你不方便過去,用井水也行。”宗闕解著馬背上的東西,一一放進了竹筐裏道,“水盡量不要倒在院子裏。”
    “這是不小心濺的水和衣服上滴的。”公子樾看著濕漉漉的地麵道,“我下次注意。”
    “嗯。”宗闕應了一聲,從廚房裏搬出了小磨盤放在了廊下道,“來幫我磨麵粉。”
    他們需要做一些烙餅路上當幹糧。
    公子樾目帶好奇,脫了鞋子跪在了那方圓形的石頭拚成的小磨麵前:“要如何做?”
    “先去殼。”宗闕將石臼放在了他的麵前。
    最開始還是要舂,不僅要將麥皮舂下來,也要將其舂碎一些,小磨才好磨。
    “好。”公子樾在其中放了麥粒,握住了石棒不斷搗著。
    麥子去殼,搗碎後一點一點加入小磨盤,就能一遍一遍的磨出細膩的粉,用網篩過,剩下的粉被宗闕收了起來。
    手工的工序頗為麻煩,公子樾難得做這些事,雖是手酸,卻也隻是換一邊手慢慢的做。
    “這磨盤是伯國特有的嗎?”公子樾轉著磨盤的柄問道。
    他在王宮中並未見過此物,即便是他們的麵餅,都未有這樣的細膩。
    伯國若有,乃是百姓之福。
    “我自己做的。”宗闕說道,“不僅可以磨麵,豆腐豆漿都能用這個做。”
    公子樾眸中有詫異之色,更多的則是欣賞與喜悅:“可否教我?”
    若能以此惠及霖國百姓,他們便不用日日去食那樣難以下咽的東西了。
    “可以,但不要隨意流傳出去。”宗闕看著他說道。
    公子樾動作停下,看著麵前的磨盤和麵粉,心中微動,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若麥子可輕易磨成麵粉,製成麵餅便攜,那麽士兵便不用頓頓都需搭灶升火,不易暴露不說,行軍速度也會加快,若處在戰時,當能出其不意。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食是國之大計,此物亦是,的確不能隨意流傳。
    栗子能夠在伯國通行是因為它存在於深山,數量有限,且應季節而生,不能作為主糧,各國皆有。
    可磨盤不同,若流於六國便罷,但此物一旦被發現,當即便會被管控壟斷,為國之所用,甚至追本溯源,將流出之人趕盡殺絕,以防為他國所知。
    想要推行於一國,唯有坐上王位,想要推行於天下,唯有天下一統。
    天下一統之象之前未現,此物卻可見端倪。
    “你放心。”公子樾看著他承諾道。
    或許並非物,而是人。
    之前霖國遍傳的故事,他已能確定就是眼前人所為了。
    他遭遇刺殺,流亡他國,風餐露宿,但能遇到這個人,何其有幸,也慶幸他未被其他人發現,否則霖國危矣。
    宗闕看著他的麵頰,從一旁取過了帕子遞了過去:“臉上沾到了,擦一下。”
    公子樾回神接過,對上對方的目光擦拭著臉頰:“這裏?”
    “左邊。”宗闕舂著麥道。
    公子樾移了個位置,宗闕放開了石棒,伸手拿過了他手中的帕子擦過了他的額頭和臉頰:“磨麵別摸臉。”
    麵粉的痕跡被輕輕擦去,公子樾看著他打量的目光,手指微微蜷縮,心中莫名帶了幾分慌亂的感覺,視線幾乎不能直視:“好。”
    麵粉磨了不少,宗闕在中午飯後收拾了東西,坐在廊下展開了竹簡看著。
    “午後不做了?”公子樾飯後帶了些困倦,坐在一旁撐著臉頰不太想動。
    “嗯,下午休息。”宗闕說道,“你可以把手臂按摩一下,別傷到筋骨。”
    “其實沒有那麽累。”公子樾看著他說道。
    雖有些重複,但騎馬射箭哪一項都是需要臂力的,從前騎馬射箭隻在馬場之中,帶了幾分花拳繡腿的味道,但外出數月,許多事已有不同。
    “嗯。”宗闕看著他微垂著眼的狀態,“困了可以去床上睡。”
    “此處小憩一會兒即可。”公子樾看著他的竹簡道,“你在看什麽?”
    “識字。”宗闕說道。
    六國文字各有不同,他剛開始不認識字,需要係統資料,認識了一個國家的,其他的就好學了。
    “自學?”公子樾抬起眼皮略有些恢複精神。
    “嗯。”宗闕應道。
    “可要我教你?”公子樾笑著問道。
    宗闕看向了他,公子樾說道:“樾雖比不得大家,但對各國文字還算通曉一些。”
    這個時代的人說話以謙遜為主,說是通曉一些,就是精通的意思。
    “好。”宗闕說道。
    有老師講解會比他自學更快一些。
    公子樾起身,跪坐在了他的身側,看著竹簡上的文字道:“你在學沂國的文字。”
    “嗯。”宗闕應道。
    “學字最快的方法是領會它形成的原因,放在話語中記憶會更快。”公子樾笑道,“我講給你聽,你有不解便叫我停下。”
    “嗯。”宗闕應道。
    小院安靜,落葉滾落中裹挾著清雅溫潤的說話聲。
    麵粉細磨了幾日,宗闕那裏一應的東西也采買的差不多了,十分簡陋的馬車,外麵看不出任何奢華,裏麵卻收拾的十分妥當,更是在地板
    烙了又晾涼的餅,生的栗子,水囊,車壁加厚,棉被墊在了座椅上,又有一條用來抵禦寒風,一應準備齊全,那個磨盤被宗闕拆分之後砸成了碎石,隻留下了一些簡單的床和架子,隨著門被鎖上關在了裏麵。
    公子樾上了馬車,宗闕則撐住車轅坐在了車門外,馬鞭輕揮,馬蹄聲響,在地麵上留下了兩道車輪軋過的痕跡,緩緩遠去。
    一路行走官道,路引契書無一錯漏,隻是每每過路,宗闕總要零零散散給出去一些錢幣。
    “你的錢幣若是不足,我這裏還有。”公子樾將錢袋放在了宗闕的身邊。
    宗闕看了一眼道:“你收回去,我這裏不缺。”
    野外無人,公子樾坐在了車前,一邊看著他架馬,一邊看著過路的風景問道:“我見你並未經營一些營生,錢幣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座小院明顯是他買下的,他倒不懷疑他去偷去搶,隻是出門在外若與親信斷了音信,總要有謀生的渠道。
    “當初從叢林裏穿過,打了兩匹狼,挖到了一些珍貴的藥材。”宗闕架著馬道。
    這個時代除了身份,可去的地方太多,謀生反而是最不吃力的,怎麽都能活。
    公子樾直接問道:“那你看我能做些什麽?”
    宗闕看著前路略微思索,幫人寫信,字畫那些都行不通,一旦有人拿到他的字,極有可能壞事:“教書。”
    “看來我教的不錯。”公子樾輕聲笑道。
    “嗯。”宗闕應道。
    樹葉紛飛,裹挾著一抹雪白,落入了公子樾的手心:“下雪了。”
    在馬車進入沂國國境時,沂國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