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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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暗下來, 同屋的學生累了一天,打算歇下了。
    荊玉山反而將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更換了一件幹淨的熏過香的文士長衫, 提了燈籠出門去。
    同學問:“你去哪?”
    荊玉山道:“我去見黎東先生,請教一些學問。這不是白天沒空嗎?”
    他兩年前投入黎東先生門下的弟子之一。
    他們這群給太子當差的小吏都是。
    當年太子被抓,生死未卜, 黎東先生說要去營救太子,若有人想跟他去, 則一起去,若不想,他贈一份路費, 資以返鄉。
    留下來的人不足三分之一, 荊玉山就是其中的一個。
    但是他自覺與別人不大一樣, 他並非仰慕黎東先生的才華,也非對昭國有多少情懷。
    他覺得自己隻是無處可去而已。
    昭國是他為剩不多的選擇中最好的那個。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是哪國人, 他出生於鄉野間,母親是個妓女,生父不詳。在他三歲時, 母親把他賣給了一個荊姓商人, 換了三斤小麥,於是他的小名就叫“三斤”。
    商人發現他聰慧異於常人,為了培養他, 教他念書寫字, 從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荊玉山。
    他跟著商人養父周遊了列國,他問養父:“您是哪國人?”
    養父道:“我是商人, 我沒有國家。利益在哪裏, 我就在哪裏。”
    荊玉山長到十六歲, 飽讀書策,養父對他說:“士農工商,商人最賤。你的才能不應該做一個小商人,離開這裏,去向國君獻策,說不定能能到一官半職,將來飛黃騰達。”
    他帶著養父給的路費踏上了遊學求官之路,九年間,輾轉於各個國家,從慶國出發,一路南下,都沒有求職成功。
    慶國當時正值國君交接之際,幾位王子勾心鬥角,時局波詭雲譎。
    無論是老慶王還是新慶王都沒有空接見他這個無名之輩,但是當時還是王子的賀朔收了他做門客,他住了三個月,在遊廊上見過對方一麵,甚至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被打發了。
    兩年後,他沒能再見到賀朔,於是去了幽國碰運氣,在幽國更慘,他花光了錢買禮物送給幽王近身的侍者,結果人隻收錢不辦事。
    之後他又去了兩個小國,覺得對於小國來說,自己怎麽著都應該能得到一個不錯的官職了吧?結果沒有。不過倒是混了一陣子的飯吃。
    九年。
    在這個亂世,已經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覺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機會。
    再然後,他聽說了昭國大勝幽國的戰事,還有昭國太子的各種奇特傳聞,以及歸隱許久的黎東先生為這位昭太子執鞭牽馬。
    懷抱著好奇,他來到了昭國,拜入黎東先生的門下,成了黎東先生的學生,也順理成章地變相做了太子的門客。
    對了。
    當時太子還不是太子,隻是王長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蓮州的門客。
    他以為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見到本人,正如在慶國一樣,但他的棱角早已被歲月磨平,學會了等待。
    他的目標很低,隻是希望能夠在年內在澹台蓮州麵前露個臉。
    沒想到很快就等到了這個機會,就在他來到裴珩的院子裏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蓮州上門拜訪。
    那天天氣晴朗,他與一群學生一起捧著竹簡去曬,驅驅蟲子,正從走廊經過,卻見一個青衣負劍的男子身影瀟灑步入。
    起初,荊玉山還以為那是個行走天涯的劍客,黎東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實太白淨秀美了。
    他問:“您是?”
    男子答:“澹台蓮州。”
    澹台蓮州的語氣太過淡然而無所謂,衣著不華貴,也沒有呼奴喚婢,荊玉山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
    澹台?王族之姓?
    蓮州?除了公子蓮州,王室還有第二個蓮州嗎?
    這位是王子?!
    荊玉山反應過來,他連忙想要作揖,卻忘了手上抱著一堆書簡,差點掉落。
    澹台蓮州伸手幫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去?我幫你吧?”
    他曾麵對小國國君與大國高官都侃侃而談,毫無驚惶,卻在這時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應對,因為他壓根想不到像澹台蓮州出身王室的人,會這樣出現,又如此隨性。
    這等活計不當是澹台蓮州會做的,可他的行為很自然,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荊玉山說:“不用,這是先生交代給學生的事情,怎能讓王子您代勞?”
    澹台蓮州沒有堅持要幫忙,轉而問:“黎東先生呢?他在嗎?我來見他。”
    荊玉山將黎東先生的所在告知於他,澹台蓮州說了聲謝,便找過去了。
    荊玉山看著太子的背影。
    身邊的其他幾個學生這才喘出口氣,說:“你可真厲害啊,居然那樣安然自若地與王子對談。”
    “沒想到蓮州公子長這樣,倒比傳聞中的更加俊美,氣度非凡,與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隻是,不像一個喑啞叱吒、威震八紘的君王。
    荊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夠震懾天下的國策,有所名氣之前,昭王子也不會記住他的姓名。
    但在當天下午,與澹台蓮州會麵之後的黎東先生就將他們一幹學生逐一介紹了。
    說上了一兩句話,僅此而已。
    再後來。
    他隨黎東先生前往荒城,雖沒上陣殺敵,也幫著打理了軍務,見識到了從未見過之局麵。
    鏖戰過後,王子帶他們回國,他與其他大夫一起為受傷的士兵們治病療傷。
    黎東先生讓有空的人就去幫忙。
    某日。
    澹台蓮州為一位士兵正骨,問:“誰有空,來幫我扶一把手。”
    荊玉山正好在旁邊。
    完事後,澹台蓮州擦了擦沾滿血的手,抬頭看他:“謝謝。”
    思索了須臾,記起來了:“你是荊玉山,對嗎?黎東先生的學生,在王都時曾見過一麵。”
    荊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蓮州又說了一遍:“謝謝。”
    說罷,倒未對他留意太多,繼續去做別的事了。
    荊玉山看著澹台蓮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說出對方的名字,一時間心情複雜。
    他自認為沒有出眾的相貌,一定不是因為這張臉被人記住的。
    即便他沒有展示出自己的經世治國之才,僅僅作為一個看上去沒什麽用處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將來的國君記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發肯定地認為:澹台蓮州不適合做國君。
    天下有那麽多人。
    澹台蓮州哪能每一個都看得過來,記得過來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會手軟。
    而來到洛城以後,澹台蓮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讓他直皺眉頭了。
    荊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與黎東先生好好一談。
    黎東先生還沒歇下,正在挑燈夜讀,見到荊玉山,問:“這麽晚過來,有何事要說?”
    荊玉山道:“是為太子之事前來。”
    黎東先生問:“太子之事?”
    荊玉山危言聳聽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東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書,問:“此話怎樣?”
    荊玉山說:“太子建設洛城,大肆宣張,湧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與民極近,難保不會有他國間人蒙混其中,意圖謀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來,這支軍隊看似兵強馬壯,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戰勝的軍隊,但其實弱點也非常明顯。
    那就是澹台蓮州。
    是。
    澹台蓮州是很強。
    可也是個凡人,會生病,會受傷,會中毒,會勞累。
    一旦殺了澹台蓮州,這支隊伍立時就散。
    跟很多國家不同,其他國家,包括幽國和慶國,即使國君亡故,也可以換一個人來當國君,果然依然可以繼續運轉。
    但昭國不過,假如澹台蓮州死了,不但軍隊會潰散,民心也會崩坍,照他所見,不出兩年就會亡國。
    因為其他國家一定會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蓮州的出現使昭國興盛。
    但也因為他的出現,使得預設他消失後的國家坍塌更慘烈。
    所以,無論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蓮州。
    黎東先生用一種說不上是熱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著他,問:“那依你之見如何?”
    荊玉山道:“在我看來,太子一得遠離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慶兩國,行縱橫之策,探清敵之虛實。”
    黎東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說你正適合做後麵這件事?”
    荊玉山答:“是。”
    黎東先生的眸底掠過一線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倆。”
    “我怎麽知道你對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來曆嗎?荊玉山。你們每個人拜入我的門下時我就調查過了,你曾拜在慶王與幽王的門下求仕。但我沒查到你是哪國人。難道其實你生於昭國,是個愛國之士嗎?”
    “我不是昭國人。”被戳穿來曆沒有讓荊玉山驚惶,他認為理所當然,要是連這點手腕都沒有,就不是黎東先生了。
    接著,他毫無羞恥地說,“我對昭太子也沒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過是想從昭太子處攫取榮華富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