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做不了劍修也沒關係做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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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後。
    澹台蓮州立於一座百丈孤崖之上,此處高險陡峭,狂風大作,他的身子卻絲毫不晃,如被牢牢釘住。
    他的腳下是翠屏伏地一般的樹林,有野獸經過,林鳥驚飛一片,朝北而去。
    而在北邊,雲蒸霧繞、凝雪晶瑩的昆侖仙山已經愈發渺遠了。
    澹台蓮州沒有法力,無法騰雲駕霧,禦劍飛行,隻能用一雙腳往前走。
    他每天走半日,日行多則百裏,少則五六十裏,依天氣與心情而定。
    他並不緊迫。
    即便如此,這個腳程與普通人而言也可堪神速。
    都是當年在後山挑水練出來的。
    出發時帶的幹糧吃完了,他今天得自己找吃的。
    是以爬到高處,先俯瞰一下附近的地貌。
    這時。
    澹台蓮州發現遠處有個人影若影若現。
    他吃過不少仙丹靈藥,雖說對法力毫無增益,但起碼使他耳清目明。
    他定睛看去,發現,那是一個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老婦人。
    老婦人滿頭霜發、衣著襤褸,顯然是個凡人。
    老嫗張氏感覺自己已經快走不動,胸口漲得厲害,喘不上氣,腳底估計也已經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但她還是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像一隻快要死去還不知疲倦的老黃牛,背後有什麽在驅趕著她似的。
    她仰起頭,從樹冠之間的縫隙間,可以看見崔崒刺雲天的山峰。
    自她還年幼時,她的娘就抱著她,指著那座山,告訴她那裏住著仙人。
    仙人神通廣大。
    仙人長生不老。
    仙人無所不能……
    仙人,仙人……真的有仙人嗎?她活了六十年從沒有見過仙人。
    聽說在那些給得起昂貴貢品的大城池會有仙人襄助,像她所住的小村子哪給得起?所以他們隻能退而求其次,按時給童男童女,喂飽妖怪,以免妖怪到他們村子裏來隨便吃人。
    最近,妖怪又開始騷動。
    這一次,抓鬮輪到了她的小孫女。
    她舍不得啊。
    即使這不是她的親孫女,她中年喪父,晚年喪子,覺得活得沒什麽盼頭時,從河裏撿到這個被人丟掉的小孩子。
    她沒本事,就是操勞到指甲都在土裏刨爛了,還是沒讓這孩子吃飽過一頓飯。
    不過好賴孩子是被她養活了,養得瘦瘦小小,曬得黝黑,像是顆淌油的小黑豆子。
    可在她眼裏還是個頂可愛的小娃娃。
    她的小孫女今年才六歲,還不足麥子高,卻知道跟在奶奶的腳邊幫著幹活,特別孝順懂事,就是摘到一棵野菜都要揣在兜裏,巴巴地帶回來要給她吃。
    這樣乖的好孩子,她不忍心就這樣被人送去給妖怪吃了。
    她的日子已經沒有盼頭了,可是這孩子,一天福都沒享過,哪能去死呢?
    所以,她自己偷偷來了,臨走前跟隔壁的王嬸說了。
    王嬸抹著眼淚答應了她的請求。
    她想讓她的小孫女活著,給個貓貓狗狗飯,胡亂養著,能長大就成,長大了忘了她這個奶奶也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她的背後有什麽東西出現了。
    是妖怪嗎?
    她先前見過一次被妖怪吃掉的人,妖怪嫌棄他的其他部位不好吃,隻把那人的腦袋跟內髒挖出來吃了。
    她的雙腿打顫起來。
    死到臨頭,她還是怕,誰能不怕?
    她拚了命地往前跑,可還是被追著她的東西趕了上來,一把把她撲住。
    一聲高高的、亮亮的童聲:“奶奶!”
    她一轉頭,驚住了,追她的東西不是別的,竟然是她的小孫女。
    這孩子連雙鞋子都沒有,光著小腳丫,也走得滿腳是血了。
    小孫女跳起來,撲進她的懷裏,她被撞得一個踉蹌,眼淚也湧出來,急氣怒罵:“你怎麽來了?誰送你來的!他們怎麽說話不算數!”
    小孫女抱住她:“他們說奶奶要死掉了。”
    “我不準奶奶死掉,我不要,我不要,奶奶,你不要死,唔哇哇哇哇~”
    孩子哪管別的,找到奶奶,扯著嗓子就大聲哭嚎起來。
    老婦人先是緊緊地抱住她,怕她摔在地上,回過神來以後有打她:“哭?還哭,不準哭!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奶奶不是跟你說山裏有吃小孩的妖怪嗎?你還敢跟過來?”
    小孫女噙著淚,點點頭說:“我怕的。”
    “但我,但我好想奶奶。”
    “我哪不聽話?不是奶奶說,我要一直緊緊跟在奶奶身邊才對嗎?”
    老婦人把她放下來,淚流滿麵地趕她走:“呿,呿,快回去,快回去呀。”
    小孫女拉住她不放:“我怕,奶奶,我怕,你帶我回去。”
    老婦人淚流滿麵:“奶奶回不去了呀,囡囡乖好不好?囡囡自己回家。”
    她急得又打了小孫女好幾下:“你聽不聽話?聽不聽話?”
    越打孩子哭得越厲害。
    驚到了周圍的鳥獸。
    突然,大地嗡嗡震動。
    縱是老婦人再耳聾眼花也明白過來,這是妖怪出現了。
    一個小孩子獨個兒能往哪跑?她隻得牽起自己的小孫女趕緊逃。
    但她老了,實在是跑不動,沒幾步路,就變成了小孫女拉著她跑。
    老婦人老淚縱橫,視線早已模糊,道:“別拉奶奶,你自己跑吧!跑!往那座山跑,那裏有仙人。”
    小孫女卻怎麽也不肯,死活不肯放手,喚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她被絆了一腳,跌到在地,腿被紮到,一陣劇痛,小孫女還緊緊抓著她的手腕拉扯她:“奶奶,快起來,快走呀。”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撇開孫女,說:“別管奶奶了,你聽話,你自己跑啊!”
    伴隨著樹木折斷坍塌的巨響,兩人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龐然大物從樹林間昂起頭。
    他的腦袋是三角形的,碧綠色的眼睛裏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瞳孔,各自忙碌轉動,其中一個瞳孔照見了他們這對祖孫。
    霎時間,所有瞳孔齊刷刷地望向他們!
    怪物嘴角拚了命似的往兩邊咧去,要裂到額頭上去似的,噅噅地笑起來,聲音竟然還有點似小兒啼哭,十分詭異,叫人毛骨悚然。
    老婦人跟小女孩哪見過這樣可怕的怪物,早已嚇得渾身僵直,無法動彈。
    小孫女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怪物挪移過來,影子龐大。
    老婦人爬過去,把小孫女摟過來,遮住她的眼睛:“別看,囡囡。”
    小孫女團在她的懷裏瑟瑟發抖。
    她緊緊地抱住小孫女,彎下腰,雙臂顫抖。
    她想,他們怕是都得死。
    仙人啊仙人,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若是真的有的話,她已經這樣虔誠地祈禱了,為什麽仙人卻不肯出現呢?
    她的小孫女做錯了什麽呢?她隻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啊。
    大概,這就是她們的命吧。
    她認命地慢慢低下頭去,卻在這時,淚水模糊的眼角仿佛看見被風卷起的青衫衣袂。
    她怔怔地再次抬起頭。
    她看見一個背影,一個男子不知何時出現的,身材頎長清瘦,似一枝鬆柏,風吹不動。
    光自頭頂照下來。
    他的身影被描了一層金邊,刺目極了。
    他的手上拿著一柄劍——不,可能這都不能被稱作是劍。
    隻配叫這為鐵片,它看上去隻是一塊細長鋒利的雙刃鐵片。
    那樣簡陋。
    這柄“劍”連劍鞘都沒有,在一端胡亂用一塊布纏了纏方便抓住。
    他不得仙法,未開靈竅,並不能像其他弟子一樣被授靈劍。
    這柄劍是他們一幹孩子剛進山門不久時送給他們耍著玩兒的,練習用的罷了。
    凡石俗鐵所製,與別人的仙劍相比不堪一擊。
    隻有凡人澹台蓮州覺得無比珍貴。
    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劍,更是他區區一介凡人卻嚐試以劍破道的癡心妄想。
    一百劍不夠就一千劍,一千劍不夠就一萬劍,一萬劍不夠就十萬劍!
    那時他想,隻要他練得夠多,總有一天他也能開了靈竅。
    第一年,虎口流血結痂,磨出厚厚的老繭。
    第五年,他的輕輕一劍,可把木柴劈成千萬根絲。
    第十年,一塊雙人合抱的堅石,也不過一劍成碎片。
    第二十年,他還從山水中悟出了一套自創的劍術。
    除了仙君會由衷地讚他的劍術靈妙,他從未給別人展示過。
    沒有意義。
    略通丁點法術的仙童都能輕易地做到他需要五年、十年才能達成的境界。
    仙凡之別比天與地更遠。
    他無論如何也練不出來,一度自暴自棄。
    澹台蓮州抬起頭。
    眼前這個怪物看上去形態可怕,其實隻是個無甚法力的小怪罷了。
    此時此刻。
    世上的嘈雜都消失了,他的心中無驚無懼,眸裏無星無月,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在平緩安寧地跳動著。
    撲通。撲通。撲通。
    無數個練劍的時刻走光燈般浮現在他的腦海。
    清晨、夜晚、酷夏、雪天、溪澗、山穀……
    每一劍他都要拚盡全力,想著,再一劍,再練一劍,說不定下一劍他就能夠悟道了。
    他究竟練了多少劍呢?
    一萬劍?十萬劍?
    早就數不清了。
    練了那麽多,卻從未用過哪怕一劍。
    在這生死交睫的刹那,澹台蓮州心如明鏡,毫無塵埃。
    腥風拂麵亦巋然不動。
    他的手上似乎沒有劍,輕飄飄的,毫無刻意。
    劍芒順著風流過。
    ——他的第一劍。
    是一劍,也是千千萬萬劍。
    妖怪轟然倒下。
    而他的劍上連一滴血都沒有。
    就這樣?
    直到揚起的塵埃平息,澹台蓮州仍有幾分迷茫。
    明明他現在已經徹底放棄修仙求真了。
    沒想到他這在昆侖仙山毫無用處的劍術,到了凡間竟然能派上點用場,救一兩條人命。
    “您是仙人嗎?”
    稚嫩的女孩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
    其實,隻是看他的背影就讓人覺得很美很美的,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像綢子一般烏黑秀淨的頭發,從沒見過這樣修長玉立的身姿。
    已叫人無盡幻想他的正麵麵容有多美。
    可他們窮極想象而想出來的美,依然不及澹台蓮州本人的千分之一。
    他的美難以形容,連光落在他的臉畔都仿佛更溫柔了幾分。
    尤其是那雙眼睛,慧波流轉,似宸光,似皎月。
    老婦人癡癡地想: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恐怕便是這樣的了。
    她平生得見一次,已死而無憾了。
    澹台蓮州挽了個劍花,負劍於背後,水波一樣澄亮的光掠過他臉畔。
    他聲音清輕,笑意盈盈地說:“我不是仙人,我隻是個凡人。”
    他低頭用粗布裹劍,算是簡單入鞘,忍不住揚起嘴角。
    原來,修不出法術、做不了劍修也沒關係。
    來到人間,做個仗劍而行的俠客難道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