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少年心事總是詩(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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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小城入睡。
行舍的小屋裏點了一盞青銅油燈,燈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圍的一小塊地方。
澹台蓮州放下茶杯,含顰不語。
現在。
澹台蓮州獲知了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皇母後都尚存人世,身體健康。
壞消息是:昭國與隔壁的幽國有政治摩擦,幽國正要起兵進攻昭國。
黎東居士繼續說:“差不多是王子你被仙人帶走以後,王上與王後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蓮州聽到這裏,卻是著急了一下:“那我母後如今在國內處境還好嗎?”
黎東居士說:“文靖公主少有才名,與各地城主、諸國王後皆有往來,又有自己的封地跟軍隊,依然地位尊貴。”
澹台蓮州依稀記得,他還在母後身邊的時候,母後最得力的一些宮女姐姐在私下無人時,還是更樂意管她叫“公主”。
婚後還能保有婚前的稱號,想來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蓮州鬆了口氣:“那就好。”
一陣風掠過,燭火搖曳了下。
黎東居士道:“如今昭國王室還有兩位跟你同父異母的王子,皆是側室所出,還未立儲。王子是皇長子,正是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
澹台蓮州掇張墊子,換了個坐姿,並不端正,欹斜身子,卻別有一番瀟灑輕鬆,他的嘴角亦是輕撇,漫不在乎地說:“先生,我實話與您說了吧——”
“大抵您是覺得我從仙山而來,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氣。雖然是我自行離開,實則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來的。我在昆侖十三年,靈竅不開,毫無建樹,依然是一個凡人。”
“您不用因此對我別有期待,我與凡人無甚區別。”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幾乎滿杯,水麵弧繃,被他舉杯送到嘴邊卻一點都沒灑出來。
“我在昆侖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別人不比我高貴,我也不比誰低微。”
“你說我是尊貴不凡的王子,我覺得我很平凡,我隻是個思念父母的遊子。”
“好了。”澹台蓮州說,“反正無論如何,國都這趟我是必須得去的。先去了再說,若是有什麽變故……我有劍在身,總得脫走。”
他笑著說:“不做王子的話,我要做個遊俠。”
黎東先生說:“以王子之才能,做遊俠未免可惜。”
澹台蓮州忍不住糾正他的言辭:“別一口一個‘王子’‘王子’的,我剛才就想說了,除了這張臉,我可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自己是昭國王子。就算是有這張臉,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人家可以認為我隻是恰好長得像。他們認不認我可不好說。”
還想倒酒,酒壺已空。
澹台蓮州抬頭眺望簷下明月:“時辰不早,今天便說到這兒罷。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點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這老頭兒在打什麽歪主意,還怪腔怪調地說:“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蓮州可不管他,自顧自離開了。
回到給他準備的房間,澹台蓮州坐上床以後的第一反應還是打坐,意識到以後才放鬆身體,躺了睡。
白狼跟他進了屋以後,跳上湘妃榻。
澹台蓮州問:“小白,要不要來我的床上,你沒睡過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來睡睡看嗎?”
白狼頭都沒抬,高冷地掃了下尾巴,以示拒絕。
澹台蓮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還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裏睡覺好處是不用餐風飲露,壞處是也無法蓋著漫天星河入夢了。
他跟裴黎東那麽說,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記得自己?
……
他還記得自己離家前,三四歲時就由母後親自為他啟蒙,將他抱在膝上,教他讀書認字。
母後又溫柔又嚴厲,會把他抱在懷裏給他唱歌兒,還會與一群樂女一起奏樂跳舞,轉開的裙子像一朵綻放的花兒,他在邊有模有樣地舞啊唱啊;而有時他調皮任性,母後就會狠狠地叱責他,用柳絛把他的手心抽的發紅,往往母後一個可怕的眼神掃過來,他就會像是被捏住後勁的貓兒狗兒一樣乖巧老實了。
但他跟仙人走的那天沒見到母後。
是父皇把他送走的,他問:“母後呢?”
父皇說:“你母後害了病,怕染給你,今天就不來看你了。改日吧。”
小蓮州乖巧地點點頭。
小蓮州被帶著飛在高空之上,可他毫不害怕,甚至趴在大人的肩膀上,穿過織羽層雲,夕陽彩虹,俯瞰愈發渺小的地麵,驚歎連連。
他還想,等到母後病好了,他回家見到母後,一定要把美麗的畫麵告訴她。
誰知道他在昆侖一待就待到了死。
十三歲那年。
他原本有個機會可以離開,因為其他孩子最晚的也在十歲上修得靈力,而他已經超齡三年。
授課的老師反複測試他的靈根,也隻能喟然長歎:“你這是一丁點天資都沒有啊。不如下山去吧。”
又搖頭說:“興許是你父母一直不把你交出來,你在世間生活太久,那些個俗氣早已汙染了你原本的仙骨才會這樣。”
一個沒有靈力的人怎麽可能救世?
他們把所有孩子都找到是為了從中尋得一個救世主,無法修煉的凡人於這天地世界與螻蟻無異。
老師說:“不如你還是下凡回去吧。”
澹台蓮州慚愧,卻不肯走:“我想再自己試幾年行不行?我喜歡練劍,我想以劍入道。”
他的劍術是相當優異的,所以老師還是猶豫了,心想這個孩子興許是大器晚成。
求仙問道是無數凡人窮其一生的夢想,即便坐擁國家的君王也往往求而不得。
是以,昆侖不少人覺得他賴在仙門也是緣故於此。
一個凡人進了仙門,哪能舍得輕易離開?
隻有澹台蓮州知道,他那會兒哪是執著於仙緣?
——他是暗戀岑雲諫暗戀得傻掉了!
十三歲的少年,情竇初開,日思夜想。
思凡。思凡。他思的不是凡人,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知道自己要是走了,那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岑雲諫。
屋裏除了他,就是那隻白狼。
老師也是修真者,他不想再把修煉時間浪費在他一個人身上,出於一點師生情誼幫他留了下來,還在後山給他尋了快沒有靈氣的荒地供他居住,最後一次問他有沒有下定決心要留下來。
他一整晚沒睡。
他閉上眼睛就想到七歲的時候每天早上跟岑雲諫在一起玩的場景。
那時小雲諫剛開始學禦劍,並不算很熟練,飛得低而慢,經常在後山偷偷練習,他就會在地上追著,邊跑邊嚷嚷:“你飛得真好!”
有一次,小雲諫越飛越高,他因為朝天上看,沒注意到腳下,一個不留神,從山坡上摔了下去,眼前一黑。
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時,他聽見小雲諫帶著哭腔,不停在問他:“你怎麽啦?你別嚇我。”
那會兒七歲小雲諫還沒換聲,滿是稚氣,頗為可愛。
所以,小蓮州明明已經轉醒,卻沒有馬上睜開眼睛,而是故意裝昏,想多聽聽這個總冷著臉的小男孩手足無措的聲音,一想就覺得磕到的後腦勺都不怎麽疼了。
結果很快就被小雲諫發現了,他快氣死了,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家夥……怎麽這麽調皮?我都快被你嚇死了,我還以為你死了!你就知道見天地戲耍我!”
直到第二天還不樂意搭理他。
小蓮州把腦袋湊過去,說:“我昨天真的摔了,好痛!你摸摸,鼓起來好大一個包。”
小雲諫一摸,發現並非作假,可仍拉不下臉跟他說話,袖手走開了。
小蓮州正鬱悶,回到住處,卻發現自己的床鋪枕頭著該如何使用。
他看得出這是小雲諫的字跡。
那瓶藥他都舍不得用,隻用了兩回,被他珍之又珍地收藏起來。
年少時沒有自知之明,也沒意識到仙凡之別究竟有多大,還有那麽點癡心妄想,想著等他也成了正式弟子,說不定能更接近岑雲諫一些。
想了一晚上,隔天一早起來去跟老師說,還是想留在昆侖。
就這樣高高興興地做了個雜役。
結果,從那以後的數年,他連跟岑雲諫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著了魔似的暗戀著岑雲諫。
……
真奇怪。
這些以前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少年心事,他現在回想起來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像在看別人的事。
完全無法回憶那種偷偷地熱烈地愛一個人的心情。
大抵是因為死了一次,回頭再看,隻覺得傻。
澹台蓮州輕聲自語:“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時就直接下山回家了。”
半睡半醒的白狼耳朵微微抖了一下,依舊一動不動。
澹台蓮州起身推開窗。
清風湧進來。
仰頭。
銀河上一織星錦璀璨閃爍。
少年時,他總愛在昆侖山一個人跡鮮至的地方幹活,因為在那裏偶爾能看見禦劍飛過的岑雲諫。
旁的都無暇顧及。
現在,他才發現,原來這片天空就已經很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