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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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國。
    離王都五裏地的石頭村。
    卯時。
    碎月軍的士兵石二郎提前一個時辰起身, 擔著兩個木桶去河裏挑水,給家中的粗陶水甕裏灌滿了水,最後一趟回來時,他家已飄出嫋嫋炊煙, 直直地升入灰藍色的天邊。
    石二郎才走到路口, 母親已經站在門口等了, 招招手說:“兒郎,飯做好了,做了你最愛吃的, 趕緊來吃吧。”
    母親特意為他做了過年過節才會烹製的一種糊糊飯, 用麥子、豆子等磨成粉用水熬成糊糊, 加入幾種野菜幹,再把豬下水剁碎了煮進去,就會得到一鍋香臭香臭的糊糊。
    對他來說,這是童年時深深刻在心底的美食佳肴,正經的肉和精米飯都比不上, 回家的第一天, 他就求母親做給他吃,總吃不膩。
    太陽升起他就得走了。
    石二郎大口大口地吃著飯, 把肚子填得圓鼓。
    農家沒有食不言的規矩,他邊吃邊與母親叮囑說:“我已經找到了工匠, 錢也付了, 到時他們會過來給您把房子修葺好, 造個泥土房子。等到今年冬天,您就不用挨凍了。”
    “糧食我都給您放在地窖裏了, 我留下的錢可夠用?不夠我再給你留點。”
    老婦人不肯要:“我用得著什麽錢?你還不如自己留著, 在路上買點好吃的。或者明兒趕早, 再去集市上看看有沒有鐵甲鐵器賣的,能多帶一副嗎?”
    他離家時才十五歲,家中有父有母,有兄有妹,過了三十五年回到家,隻剩下一個垂垂老矣的老母親。
    他回家省親,才過了小半個月。
    昨兒石二郎忽地從別人口中得知蓮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了,生死未卜,而住在老家他鄰村的戰友都已經回軍營去了!
    當時他便是一驚。
    誒?怎麽不告訴他呢?是把他漏了還是怎的?
    得知消息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來不及回城,他回到家,把倚在牆根上的一支鐵槊抄起來,還取下了他的弓和鞬櫜,又將匕首、腰刀等等拿出來檢查,佩好。
    鐵槊是從碎月城帶回來的,煉了妖骨進去,跟了他十幾年,被妖血養得油潤發亮。但是弓箭跟匕首、腰刀還有盔甲都是是回昭國以後才買的,他很珍惜自己的武器,每天都要打磨,這已經成為了一種生活習慣,每天要是不磨刀的話就渾身上下覺得不舒服。
    石二郎去意已決,打算去說服母親,可一轉頭,母親不知何時開始已經呆站門口,凝視他,雙眸含淚,一切意在不言中。
    石二郎跪下,紮紮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娘,孩兒不孝,沒能贍養您幾天又得遠行。此去不知還能不能回來,我會托人照料您。”
    老婦人哽咽地問:“必須走嗎?你都五十歲了,也老了,不年輕了,還得你去打仗呢?”
    石二郎張了張嘴,被一句啜泣堵住了接下來要說的話,輕咳了一聲,吸了吸鼻子,才顫著聲音道:“蓮州公子救了我的命。如今他有難,我又怎麽能一聲不吭?這是您跟爹打小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能做那種沒良心的人。”
    老婦人一言不發,坐下來默默流了一會兒淚,漸漸止住哭泣,才走過去,摸了摸兒子已經斑白的頭發說:“你說的是,要是沒有蓮州公子,這國怕是已經亡了。你去吧,娘不攔著你,應當的。若不是人家救你回來,我到死了連你最後一麵也見不著。”
    “隻是,我的兒啊,你這麽老了,能幫上忙嗎?真的不是去裹亂嗎?”
    石二郎也抹眼淚:“幫得上!娘,我耍槊給你看,我耍得可好了!我還沒給你耍過。”
    老婦人忍不住又哭了:“好,好,娘也見識一下……娘還記得你小時候是村裏最膽小的孩子,見天兒被人欺負,哭著鼻子回家,沒想到也有這樣英武的一天。”
    大半夜的,石二郎給他母親耍了一遍長槊,惹得他母親直笑直讚。
    老婦人睡不著了,點起寶貴的油燈,連夜給自己的孩子準備明早要吃的飯,還蒸了一兜豆餅幹糧,給他都帶上。
    她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因為早就飲淚飲飽了。
    送孩子送到村口時,天已亮了,石二郎請母親送到這裏就行。
    老婦人用能多看一眼也好的語氣說:“你讓我再多送送你。”
    石二郎道:“再送我怕我舍不得走了,我這麽大的人了,在外麵哭起來多不像話啊。娘,兒在此別過了。”
    老婦人見他轉身要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紅著眼睛問:“你去打妖魔,不怕嗎?”
    石二郎紅著眼睛,卻彎了彎嘴角,眼眸亮了下:“怕。無論見多少次,我還是怕。但是,怕也沒用。”
    在母親的手揮目送下,石二郎背著足有三四十斤的武器,搭了一輛驢車,搖搖晃晃地回了碎月軍營。
    石二郎來得晚,軍營裏已是一片備戰的緊張熱鬧景象,於是趕緊去報道。
    迎麵卻遇見了正在吼喊指揮的楊老將軍,石二郎靦腆一笑,剛要問好,楊老將軍的大嗓門就劈頭蓋臉地招呼過來:“你怎麽來了?誰讓你來了的!”
    石二郎傻了眼,為什麽?他還不能來了?
    楊老將軍虎目圓瞪,氣衝衝地問:“不是說了不準通知這家夥嗎!他家裏就他一個人了,沒有姐妹兄弟,還有個七十歲的老娘要養,叫他過來幹嘛?!”
    石二郎連忙讓老將軍消氣:“沒人叫我,將軍,是我聽說了蓮州公子被妖魔抓了的事,才自己要過來的。”
    楊老將軍罵他:“我們聚在這裏的人,要麽是家裏死絕了的,要麽是還有兄弟姐妹可以奉養雙親。你還有個老母親過來湊什麽熱鬧?給我滾回去!這裏用不著你!”
    石二郎頓時急了眼,扯著他說:“啊?怎麽用不著我?你這老楊頭是歲數大了記性不好了嗎?有好幾次還是我把你救下來的!我這手槊術軍營裏沒幾個人比得過我吧?我有用的很,你怎麽能趕我走?”
    “我家裏老娘都答應了,你憑什麽不答應?你把我趕走了,以後等我死了,下到黃泉,閻王爺要罵我背著救命之恩不還哩!你好惡毒,你想害我下輩子當畜生了是吧?”
    老實人罵起人來更咄咄逼人,楊老將軍沉默下來,說:“你還有家人,何必來趟這趟渾水,不,是死水……你走,那你家裏老娘怎麽辦?”
    石二郎順了氣道:“我想請秦夫人幫忙照料一二,她的為人,我信得過。”
    楊老將軍抱怨:“秦夫人,又是秦夫人,一個兩個都去麻煩秦夫人。那你錢可得給夠!”
    石二郎:“那是自然地。”
    石二郎得以順利將名字記上名冊。
    名冊是黎東先生親手撰寫的,他在軍書上認認真真地記錄下每一位將士的名字。
    大家都很喜歡,在長長的竹簡上找自己的名字。
    死倒沒事。
    隻怕死得無人所知。
    出發前,裴桓還為他們撰寫了一篇剿妖檄文,這是曆史上第一封真真正正的剿妖檄文,後被載入史冊。
    這個共計兩千八百二十三個將士,且全部是武官的軍隊所有人都到齊了,即使是楊老將軍出於各種考慮而沒有通知的如石二郎一樣的人也自行趕到。
    畢竟,王都的民眾愛戴蓮州公子,人人憂慮,將消息很快傳遍了。
    走出軍營,孟將軍的騎兵與一輛輛兵車已在等著他們了。
    黎東先生、任乖蹇與阿鴞都在。
    那日剛出事,孟白乙第一次衝到碎月營,責問他沒有護住主公,將他從恍惚懊悔中喚回神來:“有空鑽牛角尖,不如趕緊想辦法!”
    而後,他們從蘭藥那裏得到了白狼的轉述,獲知蓮州公子姑且沒有性命之虞,隻是被囚禁在一處荒城之中,方才重新振作起來,打算整理軍備,前去救人。
    孟白乙把之前繳獲的兵車全部修好了,除了供將士們乘坐的兵車,後麵還有不少用牛皮包著許多“小東西”。
    黎東先生坐在最前一輛車上,無可奈何地抽著煙。
    任乖蹇跳上車,問:“在發什麽呆?”
    黎東先生:“我一向不信命中定數,你說,我至今四十六歲,每次看著命快轉好了,就會遇上點糟心事兒,搞得我前功盡棄。是不是我的命數不好,連累了公子?”
    他老了。這恐怕是最後一回了。
    任乖蹇哈哈笑起來:“我的命也不好,不然你看我為什麽要給自己改這麽個破名字。任他命途乖蹇,我亦無畏無懼。與您共勉。”
    “你還笑?你也笑得出來?”黎東先生納悶地問他,“話說回來,你不是都不想做公子的門客嗎?怎麽一起跟來了,這回過去,指不定真的要葬身妖域。”
    任乖蹇用一種近乎輕鬆的口吻說:“您想的太好了吧,要是落入妖魔堆了,我們還能落得葬身這樣的好下場?屍骨都得被妖魔給拆吃腹中吧。”
    黎東先生一怔,也跟著忍俊不禁了:“你說的是。”
    “我就笑兩聲,為什麽不能笑?能笑一聲是一聲。”
    任乖蹇道:“真是邪了門了,每次我剛想要跟公子告辭,就會冒出新事情來,讓我想要為他奔走。緣分啊。若這次我能救出公子活著回來,我也不走了,便老老實實地做公子的門客。”
    “再說了,我覺得蓮州公子是個奇人。他總是能夠逢凶化吉,上次我跟你們去碎月城時也沒想到真能成事,不知這次會發生什麽。”
    阿鴞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往自己的箭上塗抹著什麽。
    任乖蹇問:“在做什麽呢?阿鴞。”
    阿鴞不想理睬他,他還去拉人家的胳膊,阿鴞淚汪汪地瞥過來一眼,泫然欲泣。
    黎東先生用煙槍敲了下任乖蹇的手,調解道:“誒,誒,別招惹這孩子,聽說那日他就在公子身邊,因為嚇得一箭也沒敢射出去,慚愧地這些天日日以淚洗麵。他是神箭手,若是把眼睛給哭瞎了還怎麽射箭?”
    楊老將軍策馬到近旁,安慰道:“阿鴞,沒事的,我第一次見到妖魔也嚇得腿軟,你還是近距離見那樣的大妖,被人家的殺氣鎖定。”
    “你問問我們軍營,多少人第一次見到妖魔的時候都嚇得尿褲子。下回咱不怕就是了。”
    阿鴞抹抹眼淚:“嗯。”
    再轉過頭。
    可以看到緊隨其後的第二輛馬車裏,搖晃的竹簾後麵,一個小女孩跟一隻白狼的聲音若隱若現,一人一狼也不知在說什麽。
    黎東先生暗歎:此行數千人中,最重要的就是這兩個了。公子不喜歡把孩子和女人卷進戰爭裏,可是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
    昭王與王後特意趕來在城外與他們送行,鄭重對將士們行禮。
    驅車送了十裏路。
    盡管孤勇悲壯,可他們並沒有對這支凡人軍隊能夠從妖魔那裏救出澹台蓮州抱有幻想。
    能逃出來都已經是個奇跡了,這次還要深入魔地,以身犯險?還要把人救出來?太匪夷所思了!
    這次還沒有澹台蓮州這樣的絕世高手在,雖有楊老將軍與任乖蹇這些個武藝高強的人,然而遠不如澹台蓮州。
    總而言之,這是徹徹底底的一窩凡人。
    昭王憂心忡忡,長歎一口氣:“蓮州要是沒了,孤可怎麽辦?”
    聽說孩子被妖魔抓走的消息後,王後暈厥了半天才醒來,最近沒有一日能睡好,以淚洗麵,但在聽說這群門客、幕僚、將士們自發地組織起來,表示要去救澹台蓮州之後,她終於恢複了堅強。
    一聽昭王歎氣,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強硬地道:“歎什麽氣?沒的晦氣!你怎麽辦?你趕緊再去求一求昆侖的仙人啊!要是能求得他們出手,豈不是更好?”
    昭王諾諾連聲,硬著頭皮說:“孤去,孤去,孤再去一次,問到他們願意理睬孤為止!”
    他們已經帶上禮物去嚐試謁見駐留在昭國的昆侖仙山的修真者。
    可是,他們遞的信和禮物就像石沉大海,也不知傳沒傳上去。
    昭王不抱希望地嘟囔:“我覺得仙人不大想管,要是管的話,怎麽會讓碎月城變作了現在的萬妖域。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有時管,有時不管。”
    王後想:她可以去下跪磕頭,不要王後與公主的尊嚴,虔誠地頂禮膜拜,去求得仙人救她的孩子。
    與此同時。
    在那座澹台蓮州暫時還不知其名的人畜之城中,已經有了悄然的變化。
    眾人發現新來的昭國王子並非四體不勤的貴公子,相反,他幹活很利索,好像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
    澹台蓮州把自己的裏衣給割了做成抹布、頭巾、布繩等等,隔日改了衣著裝扮,看上去幹練許多,看上去並不華貴了,但仍然是整潔明淨的,如此,愈發把其他人襯托得人不人、鬼不鬼。
    澹台蓮州攜劍去找公孫非,直述來意:“我麾下的碎月軍與白虎騎正在趕來的路上,將軍可否願意與我合作,整合這城中的人,到時與我地人馬來個裏應外合,或可逃出生天。”
    公孫非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問:“你被關在這兒,你怎麽知道的你的人馬能找到這裏?還裏應外合?”
    “昨兒我還想了很久,你是有什麽把握,沒想到在這跟我說胡話?”
    澹台蓮州沉吟片刻,道:“我確有辦法與我的人馬聯絡上,大概……像是一種仙術,一半算是吧。”
    坐在地上的公孫非不由自主地向他傾了傾身:“仙術?你是得道者?還是有仙人會來救你?”
    ——“還是有仙人會來救你?”
    澹台蓮州原本無感,聽到這句卻微怔須臾。
    上輩子他被妖魔抓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他其實也有抱著極僥幸的心理想過,岑雲諫或許會來救他。
    既想,又不想。
    這一回,澹台蓮州是想都沒想。
    這會兒忽地被公孫將軍提起,一時間,思緒在心頭千縈萬轉。
    不知岑雲諫現在有沒有發現他被抓了。
    澹台蓮州搖了搖頭說:“我不是仙人。也沒有仙人會來救我。”
    “不如我們自救。”
    公孫非用閃爍著猜疑的目光望著他,這是一種無法控製想要渴盼,卻又生怕希望破滅的目光:“別賣關子了,請說來聽聽吧。”
    “我的幽國語講得不好,能用昭國語跟你說吧,你應該聽得懂。”澹台蓮州不作更多無意義的豪言壯語,亦或是勸人無畏,而是拿了根樹枝,有條不紊、平靜自若地跟他說起來,“在妖魔之中,其實被分作這幾個等級……”
    澹台蓮州故意大聲地講述。
    他知道,周圍有好多人或是躲著,或是裝成不在意,其實都豎著耳朵在聽他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