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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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說得坦蕩。
    荊玉山在年幼遊曆諸國的經曆中悟出屬於他的人生道理, 就他所見過的達官貴胄,總會道貌岸然地裝成裝得體容有度,他們以道德來偽裝自己, 裝得好像十個有九個都是難得一見的君子, 實則永遠在內心裏不滿足已經得到的權力和利益。
    他不做這種虛偽的人, 他承認自己就是熱愛榮華富貴。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塊墨, 每當你做一件事情就會研磨到一點墨,那麽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來書寫一些會讓世人驚歎的故事。
    管他是欣賞,還是厭惡。
    黎東先生笑了一聲:“你倒是不以為恥。”
    荊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過追逐衣食住行, 我想要錦衣玉食,封官拜相, 何錯之有?”
    黎東先生仍用銳利的目光直視著,見他一直沒有退縮之色, 才漸漸重新變得溫和, 成了那個和藹的老爺爺。
    荊玉山的提議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後半截的, 再仔細一想,便覺得怎麽想也想不通,黎東先生問:“你為什麽不去找太子, 卻來找我呢?是要讓我轉為進言嗎?”
    荊玉山輕輕搖了搖頭, 道:“不。我沒想與太子說。”
    “他秉君子聖人之道, 心軟得很。所以我才來找你。”
    黎東先生聞言,又是一笑,臉色亦急轉直下:“你既知你的謀策與太子不合, 還談什麽效力?”
    荊玉山寸步不讓:“然則利益是相合的, 我想要各國國君奉我座上賓, 而你們想要讓太子安全無事。”
    “世上有善就有惡。我願做這個不符合太子道德價值觀的‘惡人’。總要有人來做這件事,不然呢?難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無瑕的聖人隻靠良善真的能成為天下共主?我想,這種人,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他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裏,又緩和下來,沉聲說:“我知道你想打造一位聖人之君,你希望他不沾上一點陰穢,成為你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別告訴他,隻由你與我來做。”
    黎東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燈裏的油快燒盡了,他說:“待我加點燈油。”
    說罷,他挑滅了燈芯。
    荊玉山進屋時就熄了燈籠裏的蠟燭,屋內一時間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隻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進來。
    他重新點上燈。
    荊玉山複又問:“先生以為如何?給我一輛車、一點路費和昭國說客的頭銜即可。”
    黎東先生歎了口氣:“晚了。”
    荊玉山皺眉:“怎麽晚了?”
    黎東先生的目光越過他,像是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投向他的身後,起身微微福身頷首,請安道:“太子殿下。”
    荊玉山悚然一驚,寒毛直豎。
    糟了,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藝高到來無影、去無蹤的地步。
    這位心善的太子會說什麽?
    他的心髒猛地突突跳起來,竟然不敢回頭,去看太子是何臉色,作何反應。
    一聲自嘲的輕笑落在他的身後。
    是澹台蓮州在笑:“我不否認我是個優柔寡斷、心慈手軟的人。”
    “但我也不認為這是一件錯事。”
    荊玉山轉過身,沒抬頭,向太子作了一揖,腦子各種念頭在飛快地轉動,思考著該如何說服太子。
    這真是最壞的情況。
    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說話的,其實也是最不好說話的。
    卻聽澹台蓮州問:“你能做到七年內,不讓其他國家攻打昭國嗎?”
    荊玉山沒想到澹台蓮州會沒頭沒腦地問出這麽一個問題,他腦子一熱,斬釘截鐵、胸有成竹地說:“能。”
    澹台蓮州:“那我可以給你一個官職。”
    荊玉山仍覺得不真切,他終於抬起頭,想要看一眼澹台蓮州,於是對上了一雙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雙眸。
    澹台蓮州對他招了招手:“荊先生,既然是為我效力,還請跟我說,我們出去說吧。”
    大晚上。
    而且凜冬將至。
    屋外頗冷。
    澹台蓮州一言不發地前麵走著,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麽,荊玉山亦不作聲地跟在身後。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軍營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窩附近。
    澹台蓮州停下腳步,他抬起頭,睜大雙眼,倒像是個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練般的月光澆灑在他頭上、臉上、身上。
    “為什麽這世上萬物生而不平等?”
    “為什麽修士看不起凡人?”
    “為什麽妖魔視凡人為牛羊?”
    “為什麽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貴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隸?”
    “我若是生而為奴隸又會怎樣呢?”
    荊玉山答:“那您就不會去想這些事了。”
    澹台蓮州看著他,對他笑了一笑:“你說的是。”
    “興許這人就是得隴望蜀,三年前我剛回來,隻想要昭國免於亡國之難。”
    “如今又想要昭國百姓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餘糧。”
    澹台蓮州轉身過去,正麵朝向他,說:“我從不自詡是聖人。你們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會憤怒,會沮喪,會嫉妒,會有殺意。”
    “也不用保護我,說什麽不讓我沾上陰穢,這算怎麽?我是國君,應當由我來保護別人。”
    “要是為了昭國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而不得已必須造孽的話,那這份孽障就讓我來承擔吧。”
    “往後荊先生若是為了昭國但行一分孽,盡管告訴我,可予我半分。”
    過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風吹了很久,手腳很冰,臉也冷,但荊玉山卻莫名地覺得軀殼內的某處是滾燙的,他不知該說什麽,深深向澹台蓮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請太子許我相位。”
    澹台蓮州說:“嗯。七年之約。一言為定。”
    七年?
    為什麽是七年呢?
    荊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來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應該是三十歲,而立之年,會發生什麽其他的事嗎?
    他一路上帶著這個疑問,回到屋舍。
    同學問他:“你去哪了?好像看見是太子送你回來的?”
    又酸溜溜地說:“你排場挺大。”
    原本將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過來了:“太子?太子送你回來的?太子跟你說話了?”
    其他睡著的人也被吵醒,一聽到“太子”二字,瞬間瞌睡蟲就飛了:“太子來了?”
    荊玉山坐下來,脫鞋子,說:“我哪配啊?隻是遇上太子夜裏出來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罷了。”
    “也沒說幾句話。”
    “你們若是想跟太子說話,直接與他說不就是了?太子溫文有禮,一定不會生氣,會跟你們說話的。”
    眾人紛紛失了勇氣:“話是這樣,但我一見到太子就緊張,心跳臉紅。而且,太子那麽忙,總覺得會耽擱他的時間。”
    “我想著,假如要跟太子說話,總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沒想到要說什麽。”
    “荊玉山?荊玉山?”
    荊玉山已經把被子一裹,裝成睡著了去。
    翌日一早。
    黎東先生使人來與荊玉山說,馬車、文書、盤纏都準備好了,還有士兵隨行,以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荊玉山答無不滿。
    荊玉山準備幹完今天的工作,再去向黎東先生道謝。
    在路上,遇見了二王子和三王子,倆孩子一臉著急,問:“你們誰見到我王兄了?”
    “太子不見了?”
    大家都著急起來。
    於是問昨天最晚一個見到澹台蓮州的荊玉山:“你可知太子最後去了哪裏?”
    荊玉山怔忡,答:“太子去看了建造好的新房子,我在那裏與他道別,之後我就不知道了。”
    然後總算是找到了太子。
    他自個兒施施然地從地窩裏鑽了出來,像是一隻鼴鼠探出了頭,問:“什麽時辰了?”
    大家沒想到太子在這,一齊目瞪口呆地看著澹台蓮州走出來。
    想問又不敢問。
    早上林間起了薄霧,冬日的天光冷冽,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塵和草屑,再抬起頭,看一眼眾人,就像是猜透了他們所有人的心思。
    澹台蓮州襟懷坦然,為人解惑:“我昨天在這睡了一晚,睡得不錯,這屋子造的挺好,可以住人。冬天住在這裏,絕不會凍死人了。”
    大丫跟她爹來了軍營。
    路上她爹還在跟她發愁:“屋子都快造好了,不知道之後還有沒有活做,冬天快到了,到時候土地都凍硬,隻怕更不好幹活。”
    “那屋子可真好,住在裏麵,寒風都吹不進去。等攢了錢,以後我們也造一個。”
    大丫說:“先把咱家屋頂上的漏洞補一補先吧。”
    等到了軍營。
    監管他們的小吏卻讓大家今天先別急著幹活,而是把每個人都點了一遍,寫寫劃劃也不知道在記什麽?
    大丫她爹後知後覺地怕起來:該不會是他烏鴉嘴了吧?做工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要給他們結賬,讓他們走人了。
    小吏的筆刀停下,翻回竹簡片的第一個,喚道:“齊大勇。”
    大丫她爹站了出來,如遭雷擊,沮喪地想:第一個就趕他走嗎?
    小吏說:“你第一個選房子,你想選哪個?”
    大丫她爹沒反應過來:“選什麽?”
    “哦,對。”
    小吏朗恍然大悟,一拍腦門,記起來自己忘了什麽。他對在場的所有來做工的男人們高聲公布道:“太子交代了,這些屋子都是造來給洛城百姓過冬居住的。一屋住一戶人,你們可以帶你們的家人搬進來住。你們都幹得很好,人人有份,但是挑選順序按照勞動成果來排列。其中齊大勇每天幹活最多,所以由他第一個選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