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088

字數:18181   加入書籤

A+A-




    大司打晉國快勝利的時候,吳思圓就打算隱退了。
    沒有什麽時間比戰果出來前隱退還鄉還要更好。
    這幾年,她將權力分散出去,扶持新人,裁剪自身黨羽跟勢力,眾人能看得出來,她在為新人鋪路,在為吳嘉悅鋪路。
    隻是一些大臣不明白,哪怕是親母女,權力也還是握在自己手裏的好。
    她們摸爬滾打多年才坐在這個位子上,如今將一切相讓,心甘情願嗎?會不會覺得可惜後悔?
    吳嘉悅在朝中再受器重,說到底還是年輕,她很多事情都不懂都需要慢慢去學。
    如果吳思圓在朝上,吳嘉悅完全可以躲在吳思圓的羽翼下生活,官路暢通順遂,既不需要磕磕碰碰也不會栽跟頭。
    吳思圓坐在庭院裏,也在想這事,想她告老離開之後,朝中的攤子都要交給她們了,她們能應付的過來嗎?
    這種心情頗有一種老鷹看雛鷹的心態。
    看她們剛長出羽毛,看她們振翅學飛。既怕她們跌倒摔狠了,又怕不放手她們始終學不會怎麽翱翔。
    吳思圓自己喝悶酒,連盤花生米都沒拿。
    吳嘉悅端著花生拿著酒杯坐在她旁邊,母女兩人共享一張石桌,對月飲酒。
    吳嘉悅將兩個酒杯分給她一個,“我陪您喝兩杯?”
    “好。”吳思圓笑,麵上雖跟往常無異,可倒酒的手卻微微顫抖,不得不用另隻手扶著手腕才拿穩酒壺。
    母女兩人這麽多年,還是頭回這麽單獨飲酒。
    “我上回這麽給人倒酒,都是二十年前了,”吳思圓說,“我那時初入官場,酒席之上,是要起身給其她大人倒酒的。”
    她起了個話頭,又覺得不合適聊這個吳嘉悅可能不喜歡聽,剛想擺手換個話題,就聽吳嘉悅笑,“我還以為一直是別人給您倒酒呢。”
    畢竟從她有記憶起,印象裏都是別人躬身給吳思圓倒酒,若是碰杯,別人的杯口也遠遠低於吳思圓的杯口。
    吳思圓見她感興趣,這才笑著感慨起來,“哪能啊,你娘我剛進官場的時候,也不可能上來就是協辦大學士,總要從
    她壓低傾斜自己的酒杯,跟吳嘉悅手裏的杯子底輕輕碰了一下,杯口從吳嘉悅杯子底端慢慢往上,最後高出吳嘉悅杯口一大截,“就像這樣。”
    誰沒屈膝伏低過,誰沒磕磕碰碰過,不都是這麽過來的。
    “當年我還是侍講學士,比你們大一點,比譚橙小一點,被我老師譚老太傅領著步入官場。”
    吳思圓打開話茬子,吳嘉悅靜靜地抿著酒杯聽。
    這些事情吳嘉悅還是頭一回聽吳思圓講,很是新奇,心緒也格外平靜。
    吳思圓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傅教學生,是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就跟那雛鷹站在懸崖邊學飛一樣,隻要你沒摔死,她就把你往死裏推。”
    “畢竟這條路就是難走,哪裏有疙瘩,哪裏有小坑,哪裏要彎腰,哪裏該挺背,全靠別人手把手領著是教不會的,隻有自己去摸索才能長教訓。”
    “我那時候,也是年少氣盛,仗著老師是太傅,背後是吳家,什麽樣的提醒都聽不到心裏去,因為總覺得有人給我兜底。也是老太傅心狠,讓我吃了幾次跟頭,我才知道官場這條路,屬實難走。”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有能力了,便覺得在官場上如魚飲水般自如。那時候還算個好官,畢竟剛有能力,初心還在,飄不起來。”
    “直到你舅舅喜歡皇上,剛入東宮就被封了側君位,我才感覺到走路都是飄的。那時候根本不用我走路,我抬抬手都有人恨不得背我過去,讓我踩著她們的脊背走過去。”
    “也是從那時起,我離自己的初心越來越遠。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該不該做,也不是不知道後果,可娘已經被人架在這個位置上了,便身不由己,便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隨意。”
    “享受高官俸祿金銀玉器,隨之而來的是枷鎖鐐銬加身。怪我,沒抵住富貴的誘惑,漸漸沉迷在這名利場上。”
    “正是因為經曆過以前那些,所以我才越發覺得這幾年過的最是純粹痛快,總算認認真真做了回官。”
    “沒有金銀入賬,沒有人情往來,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大司千秋萬代,為了薪火相傳扶持後輩,為了我大司朝堂人才生生不息。”
    “我把我會的,手把手交給蘇虞交給你們,並從心底希望,你們比我更堅毅,更能抵得住誘惑。”
    她蹉跎半生,如今兜兜轉轉,總算是還清了一身的債,也算功過相抵。
    清清白白入的官場,幹幹淨淨離的京城。
    值嗎?
    值,太值了。
    內心的充盈精神的滿足,是什麽都不能替代的。
    吳思圓主動提杯跟吳嘉悅碰了碰,“我坐在這裏的時候,還在想,你們能不能挑起這個擔子,我還該不該多留兩年。”
    “可跟你說完這些,我便知道,該放手了。”
    否則她永遠見不到雛鷹振翅翱翔於天地間的英姿,看不到她們在自己的領域裏自由滑翔。
    “蘇虞聰慧至極,比我當年更勝,但她比我清醒,比我圓滑,和行事越發端正沉穩的你比起來,她更像是我親生的。”
    吳嘉悅聞言笑了起來,“所以朝上有人說您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
    “那是因為我老師是隻快修成仙的老老狐狸。”吳思圓也笑。
    兩人又喝了幾杯,吳思圓開口,“悅兒,娘離京後,隻有一件事情拜托給你。”
    吳嘉悅看過來,吳思圓道“以後逢年過節,替我備份厚禮去譚府探望老太傅,算是幫我盡了份孝心。”
    “我路走彎了,還挺辜負她的教誨。以後不能在她膝下盡孝,隻能指望你了。”
    吳嘉悅垂眸應下,“好。”
    眼見著話題越聊越感傷,吳嘉悅吸了吸鼻子,說起別的,“聽說桉桉給舅舅找了新妻主?”
    吳思圓的胖臉瞬間皺巴起來,“是有些胡鬧。”
    桉桉是徹底忘了她曾是太女的事情,出京沒幾年,已經張羅著幫她爹再嫁了,絲毫沒考慮過她那皇陵裏的親娘的感受。
    可吳氏美貌年輕,如果一直守寡,是可惜了些。不過吳思圓懶得摻和這些,全看吳氏的個人想法。
    “等我到了之後,多少還是得幫他看兩眼,他屬實光長臉蛋不長腦子,你看看之前嫁的那都是什麽人。”吳思圓酒勁上來,連連搖頭。
    吳氏年輕時被司芸那張臉迷的不輕,一顆心都掉了進去。
    “當年我進宮跟他說先皇利用桉桉給長皇子下毒的時候,你舅舅臉都嚇白了。他被我護著長大,哪裏經曆過這些事兒。我估摸著,他原本對先皇的那點不舍跟愛意,在那一刻都沒了。”
    “我教他怎麽行事,如此方能保他們父女平安。你舅舅雖沒心機,好在不算蠢笨。”
    吳思圓感慨道“……悅兒,咱們吳家到現在能全身而退,契機其實還是因為你。”
    另外也是她有本事,大司還用得到她。
    吳嘉悅笑,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我現在是您的驕傲嗎?”
    吳思圓跟她碰杯,語氣認真,“是,是娘此生的驕傲。”
    吳嘉悅頓了頓,端著酒杯仰頭喝酒掩飾臉上情緒。
    可能是酒勁上頭,她竟感覺鼻子發酸眼眶發熱,酒從眼裏流出來。
    吳嘉悅將臉在肩上蹭了蹭,低頭吃了兩顆花生米,還招呼吳思圓,“娘,您也吃點,光喝酒容易上頭。”
    “這酒勁是有點大。”
    “嗯。”
    但這頓酒,是母女兩人喝的最舒服的酒。酒裏有年少的曾經,有如今的醒悟,有愧疚不舍,有母女情意,一切,都在這酒裏了。
    喝完這頓沒幾天,吳思圓告老還鄉,理由是身體不適。
    她是胖,走路都出汗,準備回鄉下吃點素食,清減清減腸胃跟這滿身肥肉。
    司牧許了,甚至許她把屬於她的俸祿跟賞賜帶走,其餘的都悄悄充公。
    吳思圓離京的那天,悄無聲息,幾乎沒人知道,連吳嘉悅都沒去相送。
    蘇虞到吳府的時候,吳思圓已經帶著家眷們離開,京中偌大的宅子,隻剩吳嘉悅一個主子。
    “我娘說,低調點走最是安全,畢竟她‘聲名在外’樹敵太多。”這幾年為了給司牧辦差,吳思圓可沒少得罪人。
    蘇虞抬手,手搭在吳嘉悅肩上拍了拍,“她走之前,見過師公,師公派人護送她出京回去,路上定是平平安安,你就別擔心了。”
    吳嘉悅皺眉睨她,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抖落下來,“我有什麽可擔心的,我娘見過的大場麵比我的年齡數還多,哪裏輪得到我擔心她。”
    她感慨起來,“我是突然覺得院子太大了,有些空。”
    是時候娶兩個夫郎了。
    等戰事結束,她就考慮考慮娶夫的事情。
    蘇虞聞言眼睛瞬間亮起來,“大了好啊,大了我搬進來跟你一起住。我俸祿就這麽點,也不好貪的過於光明正大,至今還沒有自己的府邸。”
    吳嘉悅,“……”
    她是不是聽見了什麽?
    蘇虞從腰後抽出扇子,“唰”地下展開,扇麵上寫著四個大字——
    瘋狂斂財。
    吳嘉悅,“…………”
    蘇虞道“不如我暫住在你這裏,大院子不大院子的沒什麽,這不主要是想陪陪你嗎。”
    她說的好聽,然而腿已經不聽使喚的開始逛起來,“我這怎麽有種回自己家的舒適感呢,這院子,這磚頭,這花盆,我都很熟悉啊。”
    廢話,畢竟天天來。
    蘇虞嘖嘖感慨,“要不是婉子成親了,我都想喊她一塊來住。”
    你可做個人吧,到時候這到底是蘇府還是吳府可就掰扯不清了。
    吳嘉悅嗤笑,“蘇婉都成親了,你還單著,你怎麽好意思說這話的。”
    “這不是沒斂到財嗎,”蘇虞表示,“先立業再成家。”
    “那你一輩子單著吧。”吳嘉悅往院裏走,隨手指著,“這片隨你住,離我遠點,免得擾我睡覺。”
    蘇虞笑,“好說好說,不過你指的這一片都不太行。我膽小,我還是住你旁邊吧,你那邊我更熟悉些,不認生。”
    吳嘉悅嗬了一聲,送她一個字,“滾。”
    “好嘞。”
    “……”
    她膽小?天底下誰還比她膽子大,她膽子都大到把“斂財”寫在明麵上了。
    京中前腳送走個吳思圓,後腳就養出了蘇虞,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嘛。
    吳思圓退出朝堂後沒多久,大司拿下晉國,又過小半年,周邊小國全部俯首稱臣,並於今年年底,攜禮來朝。
    這場大宴,既是大司的大宴,也是年輕一輩的大宴,是她們施展拳腳的天地,是她們自由翱翔的領域。
    宴會開始的前三天,鄰國先送了一車酒過來,說是她們那裏的特產,叫“夢前世”。
    說的邪乎,什麽喝完這酒能夠夢見前世今生,所以才叫“夢前世”。
    至於配方是她們本國一得道高僧配製的,因用料特殊,一年最多產五十壺酒,今年所產的都送往大司了。
    司牧所生的一對龍鳳胎,今年已經滿三歲有餘,前段時間司桉桉“去世”,朝臣力薦推司牧的女兒司悠繼位,司牧以攝政王的身份攝政。
    年底四邦來朝,既是表明自己的臣服之心,同時也是恭賀大司新皇登基。
    “夢前世”送到的那天晚上,司牧於永樂宮設宴,當場開了四十餘壺“夢前世”宴請群臣,讓百官共飲。
    長皇子司牧坐在龍椅上,太學院掌院譚柚坐在他身側,妻夫兩人共同麵向群臣。
    還未登基的小皇帝司悠板板正正地坐在司牧跟譚柚身旁,別人喝酒,她喝羊奶。
    她弟弟譚瑞,在她登基後被封為長皇子,此時正晃著兩條小胖腿,眨巴著一雙漂亮的鳳眼好奇地往下看。
    “阿柚,你說這酒真的能夢前世嗎?”司牧好奇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酒水清香甘甜,沒有半分酒味。
    他悄悄抿一口,眼睛噌的下亮起來,“挺甜。”
    一說到甜,龍鳳胎姐弟的耳朵就豎起來了。
    譚柚略顯無奈,這姐弟倆都嗜甜,跟司牧一樣。
    譚瑞瑞伸手扯司牧衣袖,白湯圓似的小臉昂起來看他,奶聲奶氣問,“有多甜?讓瑞瑞嚐嚐。”
    司悠悠跟著看過來,鬼精鬼精的,重複說,“讓瑞瑞嚐嚐。”
    畢竟弟弟都嚐了怎麽可能不給她嚐。
    司牧板著臉說,“不可以,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本是一句很正經的教導言語,直到瑞瑞眨巴著幹淨清澈的眸子問,“可爹爹你也是小孩子,你為什麽可以喝酒?”
    司牧微怔,笑著問,“爹爹怎麽就是小孩子了?”
    譚瑞瑞伸著粗胖的小手,指著譚柚,“那天瑞瑞聽見娘叫你寶貝,寶貝不就是小孩子嗎。”
    對於三歲的小孩子來說,她們就是寶貝,寶貝就是小孩子。
    司牧臉瞬間微紅,側眸睨譚柚,譚柚八風不動,唯有耳廓微熱。
    她有心解釋,當時情況跟她們聽到的多少有些出入,但此時人多,解釋不如沉默。
    司牧輕咳兩聲,還好她們身居高位坐的遠,沒人聽見這話,“那你們也不能喝酒。”
    司牧理直氣壯,“因為我隻是你娘一人的寶貝,而所有人看見你們都喊你們小寶貝,所以你們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小孩子不能飲酒。”
    司悠悠跟譚瑞瑞皺巴起白嫩的小臉,受歡迎是她們的錯嘍?
    不過司牧還是抽了隻公筷,借著袖筒的遮掩,用筷子蘸了蘸杯中的清水,給兩個小孩子每人嚐了一口,煞有其事的問,“甜嗎?”
    譚瑞瑞還真砸吧兩下嘴,緩慢搖頭,“不甜,跟水一樣。”
    譚瑞瑞看向司悠悠,司悠悠也說,“不甜,就是水啊。”
    司牧心道孩子大了不好騙了,“對啊,就是水啊,所以還不如你們杯中的羊奶好喝。”
    這麽一說,譚瑞瑞跟司悠悠才作罷。
    司牧喝了口酒壓壓臉上糊弄孩子的心虛,朝譚柚微微舉了舉杯子,“嚐嚐?”
    譚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清甜,不是甜膩的那種甜,而是甘泉的那種甜,說像水也沒錯。
    底下大臣也疑惑,“這怎麽說是酒,沒有酒味呢?”
    “莫不會是糖水吧?”
    蘇虞跟吳嘉悅也喝了不少,譚橙飲了三杯,最後覺得還是沒有酒味,便不願再喝。
    酒的事情在歌舞上來之後也就順勢掀過去,沒人留意。
    直到宴會散席,眾人回到家中躺下,才感覺酒勁慢慢上頭。
    剛才在宴上,譚柚溫聲跟司牧說,“少喝些。”
    司牧眼睛彎彎回她,“我心裏有數。”
    結果他的心裏有數就是倒頭就睡。
    孩子由專人負責,不需要兩人操心,譚柚抱起司牧將他抱回勤政殿。
    如今司芸的後宮遣散完畢,整個宮裏就住著她們一家四口四位主子。
    司牧在她懷裏含含糊糊嘟囔,“阿柚,我不要夢回前世。”
    他伸手攥著她身前衣襟,聲音越發聽不清,“我前世沒有你,過的好苦好苦。”
    “不像現在,夢都是甜的~”
    譚柚靜靜聽司牧說話,奈何他聲音太輕,細如蚊喃根本聽不見,最後隻得作罷。
    給司牧洗漱完,又喂了他兩口清水,司牧美美地舔了兩下唇睡著了。
    譚柚坐在床邊端著水杯,眉眼溫柔地看他。
    可能是晚間宴上飲了酒,譚柚感覺自己確實是有些醉了,她將燭台留了一盞,躺下睡覺。
    應該是夢裏,譚柚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喊,“打進來了。”
    “敵軍打進來了。”
    譚柚站在沁鳳宮門口,看宮侍們四處慌逃,有人從她前麵撞過來,譚柚還沒來得及閃躲,對方就已經從她身體中穿過去。
    譚柚微微一怔,低頭看自己的手腳,好像是透明的,沒人能看見她,她也沒有實體,應該是遊魂的狀態。
    難道真是夢前世?
    可這又是什麽情況?
    譚柚想知道怎麽回事,轉念之後,就來到太和殿廣場。
    司芸一身黃袍站在高階之上,眼底猩紅看著遠處城門,垂在身側的手不受控製地發顫,“應該是守不住了。”
    什麽守不住了?
    譚柚順著司芸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原本好好的大司此刻已經生靈塗炭。晉國大軍的營寨就紮在京郊,等著最後一擊拿下大司。
    譚柚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原書中,亦或是前世國破前的最後一天一夜。
    隻是她那時看書看的並不是很認真,隻知道國破了大司亡了,具體的內容跟細節並不清楚。
    初看書時,她是書外人,以旁觀者的心態去看,最多隻是感慨兩句。
    可如今她是書裏人,扭頭再看書中前世劇情,心情已經做不到那般輕鬆。
    譚柚來到城門口,就聽見外麵晉國將士們猖狂的笑聲透過城門傳進城內。
    京城城門緊閉,守在城牆上的是最後可用的禁軍跟京兆尹府衙役們。她們甚至連衣服顏色都不同,緊急之下由安國公調配,由陳侯帶領,勢要守住這最後一道防線。
    趙錦莉跟陳芙是兩家最有希望的小輩,早已戰死在前線。趙家連趙錦鈺一個男子都沒留,都葬在戰場上了。
    如今老國公拄著拐杖站在眾人麵前,臉上沒有悲傷,有的是英勇赴死的決心。
    他道“最後一戰,敵眾我寡,這時候誰要是想走,我絕不強留。為了活而逃,不丟人。”
    有人沒忍住道“國公,我們不走,您走吧!”
    老國公緩緩搖頭,“我生在戰場,長在戰場,如今要是能死在戰場,也算圓滿。趙家人,沒有走這一說,就是死,也是戰死!”
    空中風聲響起,像是一首悲壯的戰歌。
    所有人頂著風而立,沒有半個說往後退的。
    她們是京城最後一道防線,她們要用自己的身軀,為城中百姓爭取逃亡時間。
    讓眾人沒想到的是,守在城門口的除了禁軍跟衙役們,還有一支由譚橙領頭的京中世家女們組成的小隊。
    譚橙是譚家最後的血脈,一身縞素站在人前,朝老國公行禮,“願為國戰,願為民戰。”
    她這兩年是接連遭受打擊,老太傅去世後,她庶妹也沒了。整個譚家,沉甸甸的擔子全壓在她身上。
    譚橙憔悴疲憊,人也清瘦的厲害,此刻迎著風而立,衣袍鼓起,挺拔的唯有脊背。
    她身後,站著很多跟她一樣的年輕人。
    這些平日裏的紈絝們,京中的混混,此時竟意外的團結起來,站在百姓身前,站在城門之後。
    老國公看向她們,這些人也都十幾二十歲的模樣,有幾個是眼熟的。像蘇家的兩個孩子蘇虞跟蘇婉,還有白家的白妔。
    這些人平時雖紈絝沒作為,可見著他時都老老實實恭恭敬敬,是品性不壞的好孩子。
    最讓老國公詫異的是吳嘉悅也在。
    她母親吳思圓是協辦大學士,是百姓們口中的奸臣庸臣。有人甚至在想,吳思圓一定是所有人中跑的最快的那個,肯定早早就出城了。
    可此刻吳嘉悅站在這裏,便說明吳大人沒有拋棄她的國家。她明知這是艘沉船,依舊站在上麵跟她的家國共沉淪。
    她沒走,所以吳嘉悅站了出來。
    蘇虞道“我們拳腳功夫是真不行,但我們這顆心夠堅硬。隻要沒死,絕不後退。”
    蘇婉重重點頭,“隻要沒死,絕不後退!”
    她們默契出聲,大喊,“隻要沒死,絕不後退——!”
    這些人是聽聞兵臨城下後,自發自願過來的,衣服顏色五花八門,什麽樣的都有,根本不是一支正規軍隊,可她們臉上的堅毅跟勇敢,卻將她們連在一起。
    老國公心頭五味陳雜,雙手搭在陰沉木拐杖上,緩緩點頭,“好,好。”
    大司還是有人在的,這些新人,她們心頭亦有家國大義亦有滿腔熱血,隻是留給她們的機會跟時間不多了。
    站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們贏不了,可她們不能退。
    因為身後無數百姓正在撤離,她們要為百姓們拖延時間。
    城裏很多人都在從小路往外逃,但都是緊著孩子走,年輕力壯的女人都抄起自己家的鐵鍁鋤頭,往城門口支援。
    傍晚黃昏中,鼓聲連著號角聲響起,隨後是晉國攻城。
    譚柚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看譚橙跟禁軍們奮力抵著厚重的城門,看遠處柳盛錦一身白衣朝她這邊跑來。
    隨後安從鳳追上前,一把拉住柳盛錦的手腕將他往後拖。
    “大司要沒了,晉國攻進來誰都活不了!”安從鳳嘶吼,扯著柳盛錦的手腕不讓他再往前。
    “咱們先走,將來還有複國的希望。現在留在城內,隻有死。”
    柳盛錦掙紮起來,說道“那便讓我死,讓我跟大司一起死。”
    “你是想跟大司一起死還是想跟譚橙一起死?”安從鳳厲聲詢問。
    柳盛錦轉身反手一巴掌抽在安從鳳臉上,聲音清脆至極,他含淚質問,“家國仇恨麵前,你眼裏隻剩情愛嗎!”
    “我身為大司人,寧願死在這城內,都不願改名換姓苟活於世。”
    何況安從鳳從未想過複國,她若是真有這份心,當初在朝堂之上就不會極力反對戰事。以至於國庫越耗越空,最後想迎戰都沒有糧草兵馬。
    柳盛錦恨透了安從鳳,若是有機會,他都想用頭上的簪子殺了她!此刻不由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試圖朝城門口跑過去。
    可他一個男子哪裏是安從鳳的對手,被安從鳳一計手刀敲在後頸暈了過去。
    安從鳳將人帶走,連著她其餘夫郎一起,帶上她的家財萬貫逃命去了。
    譚柚視線轉回來,前後半個時辰,城門就被晉國用攻城木破開,兩軍交戰混作一團。
    城門失守,不知宮裏情況如何。
    那這時候的司牧呢?
    譚柚轉回去,又來到沁鳳宮門口。
    跟剛才景象全然不同,這座空蕩蕩的宮殿已經起火。
    沁鳳宮之前是司牧用來囚禁司芸的地方,難道說——
    譚柚心頭一動,瘋狂朝裏跑,身體穿過火焰時,甚至能感覺到火舌的舔舐跟灼燒感。
    她穿過木門,來到殿內。
    司牧穿著單薄的中衣,艱難地掀開被子,正要從床上滾下來。譚柚飛快地躍過去伸手接他,然後眼睜睜看著司牧穿過她的手臂掉下來,滾到她腳邊。
    譚柚保持著伸出兩隻手的姿勢,怔在原地。
    她忘了,她是透明的。
    譚柚僵硬地轉動脖子轉身朝司牧看過去。
    司牧瘦的厲害,她一直覺得司牧清瘦,可這個樣子的司牧已經不能用瘦來形容,而是隻剩一把骨頭了,全靠一副好皮囊撐著,才不顯得過於嚇人。
    司牧嗆咳起來,往宮門口爬。
    火舌通過門窗往殿內舔舐,譚柚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還是單膝跪在司牧身側,伸手徒勞無用地試圖去撩起粘在他臉上的碎發。
    司芸提劍來到宮門口,她身後的侍衛還在勸,“皇上,城門失守,所有人戰死,您快跑吧。”
    城門口那些人,才多少啊,晉國攻城又多少人啊,她們能頑強的守上快一夜,已經是奇跡了。
    已經,盡力了。
    譚柚心頭鈍痛,聽聞所有人戰死的時候,心髒驟疼難忍,膝蓋一沉,雙膝跪地。
    司芸披頭散發,“朕是大司皇室,是大司的皇上,可以與國共沉淪,但不能棄國而去。朕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座城裏。”
    她抬腳踢開門,看著地上的司牧,眼裏情緒複雜至極,有悔恨有後悔有愧疚有心虛,最後隻是說一聲,“阿牧,國破了。”
    “大司,亡了。”
    司牧聞言一口血吐出來,滿眼的難以置信,整個人暈倒在地。
    司芸自裁,火勢朝殿內蔓延。
    譚柚試圖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司牧,明知道無用,依舊固執的將他擋在自己懷裏跟火勢之間,企圖擁抱住他。
    場景轉換,她兜兜轉轉來到現世,渾渾噩噩過了小半生,隨後為了救一個失足落水的孩子,將自己搭了進去。
    譚柚再次睜開眼睛,入目的是養心殿裏的深色床帳。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感覺到胸腔裏的心髒重新恢複原有的節拍,才慢慢感覺到身側熟悉的氣息跟呼吸。
    譚柚艱難地轉動脖子,朝旁邊看過去。
    司牧抱著她的手臂睡的香甜,他如今睡覺時已經不需要把自己藏進被子,也極少會做噩夢了,自從大司拿下晉國,他睡覺時嘴角都帶著淺淺笑意。
    譚柚微微側身而臥,曲起雙腿,單手覆在他側臉上,頷首低頭,額頭抵著他的額頭,閉上眼睛細細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情緒這才慢慢平複下來。
    還好,還好他還在。
    譚柚眼尾濕潤,滿嘴苦味,苦到極致,是說不出來的壓抑跟窒息。
    “夢前世”,入口甜,中調淡,後調苦。
    司牧哼哼唧唧醒來,“阿柚,渴。”
    譚柚起身為他倒水,司牧揉著眼睛坐起來。
    床帳撩起一邊,譚柚坐在床邊,看司牧喝水。她溫聲問,“哪裏難受?喝完酒後可曾做噩夢嗎?”
    司牧還沒完全清醒,呆愣愣搖頭,“沒有。”
    他可能前世已經夠苦了,已經經曆過一次,所以才沒夢見,亦或是夢見了也不怕,因為他已經拿下晉國,將大司變得強盛無敵,他甚至會在夢裏踩著司芸的臉,罵她廢物。
    這對於他來說,是彌補遺憾的美夢。
    譚柚鬆了口氣,伸手從司牧手中接過茶杯,垂眸說,“我做了個噩夢。”
    司牧歪頭看她,小貓般依偎過來,柔軟溫熱的臉蛋隔著中衣貼在她手臂上,軟軟糯糯的“嗯?”了一聲。
    譚柚道“夢裏,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能把你擁進懷裏。”
    光是想想,就覺得心口一空。
    司牧在她手臂上親了一下,笑著說,“那的確是噩夢。”
    他抱住她的手臂,用臉蹭了兩下,“那現在給你抱,想怎麽抱都行。”
    譚柚側眸看他,“當真?”
    “當真。”
    譚柚喝了一口水,在嘴中含著,手指撩起司牧的下巴,垂眸偏頭吻上去。
    她將茶杯隨手放在床頭圓凳上,單手攬著司牧纖細柔軟的腰肢,將他抵在床上。
    深色床帳落下,遮住裏麵的深深擁抱跟融為一體,譚柚夢中的心空,由現在炙熱的司牧“填滿堵住”。
    司牧有些開心,軟軟地哼,“阿柚,你今天好……好熱情啊~”
    譚柚聲音微啞,“因為喜歡你。”
    司牧嘿笑起來,“你怎麽一喝酒就愛說情話。”
    譚柚輕聲道“是實話。”
    司牧聽完更開心了。
    譚柚本以為就她自己情況特殊,才夢到了前世今生,結果昨天夜裏,整個京城幾乎所有昨晚赴宴的官員都哭成一團。
    很多人是哭著醒的,醒來後想起夢裏的事情,更是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想想夢中的大司,再看看如今的大司,官員們心頭各種滋味都有,現在隻想跪在司牧麵前,抱著他的腿喊“殿下”。
    她們的殿下啊,不管夢中是真是假,不管是不是真的前世,可現實中,他卻是憑一己之力將大司變成如今這般四邦來朝的大國。
    原本大臣們還有些飄,感覺自己是大國了,過幾日四邦來朝時要把傲氣擺出來,耍一耍大國威風。
    可這突然一夢,將她們驚醒。
    傲慢輕視才是亡國的關鍵,她們需時刻保持著警惕之心,謙虛上進之心,才能長久。
    畢竟夢中,誰也沒想到晉國會打過來,也沒想到大司會不堪一擊。
    三日之後,新皇登基,八方來貢,萬國來朝,場麵之大,空前絕後。
    京城是前所未有的熱鬧繁華,街上各樣的人都有,各種語言交流,若是言語不通的,還可以用手比劃。
    商業打通,貿易往來,實現了經濟的繁榮。
    大司官員接待外賓,也是謙和有禮,並無半分傲慢輕蔑,展現了大國的禮儀風範。
    來此一趟,周邊小國對大司好感更盛,歸心虔誠,年年上供。
    周邊國家的史書評價此事時,用了八個字
    上國威嚴,赫赫昭昭。
    大司由此慢慢進入全盛時期,維持幾百年之久,不見頹態。
    後人聊起這事時,總要感慨一句,“攝政王司牧,是個奇才。他妻主譚柚,是位仁師。”
    兩人的功績史書都寫爛了,兩人的愛情故事,話本也都出了幾百本。但知道內情的人會說,“她倆的故事,起源於一個字——”
    “信。”
    ——“於臣而言‘一言許人,千金不易’,於國而言‘信,國之寶也,民之所庇也’。”
    起源於一句話
    “臣既然答應了長皇子,便要做到。”
    說到做到,此生不換。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