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歡喜佛八(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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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寧做夢到想不到在許府將人分|屍的人會是安公子, 震驚使她暫時忘卻了指尖的疼。
    許扶清看著她微泛白的臉,緩緩地咽下血液,鬆開齒關, 垂下來的紅色發帶和唇上鮮血襯得他麵白如紙。
    像剛吃完人的妖怪。
    而衛之玠似大概猜到香爐燃的燭香有問題, 一氣之下抬手拂掉靠近自己的幾盞香爐。
    哐當,香灰灑了一地,但香氣早已彌漫。
    謝寧看著應如婉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的樣子, 自己又動不了過去幫忙,於是顧不得其他地顫著手拉過許扶清的手腕,喉嚨幹澀。
    “小夫子,你救救她,救救她。”
    許扶清瞧著她這般緊張的模樣,覺得好笑,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如擺放在安老爺牌位的那尊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金佛像一樣微笑著,輕輕地擦開她指尖的血珠,再放進嘴裏舔幹淨。
    像跟那些愛喝血的蠱蟲別無二般。
    被香爐熏得腦子昏昏的謝寧神情略木訥,沒錯過他舔自己的血的動作, 一時間有幾分怔愣和無所適從。
    盡管她知道許扶清一定沒有那個特殊的想法,但怎麽總感覺有些澀氣, 也許跟自己看過一些應該打馬賽克的小說有關。
    “小夫子。”
    謝寧見他還不行動, 張了張嘴。
    香霧縈繞之下,許扶清麵色淡淡, 卸去溫和的麵具, 細細撫摸著她的小傷口,給人一種似很是憐愛、疼惜的錯覺。
    少年手撐著蒲團, 稍稍直起身子, 另一隻手拿起插在香爐裏的一炷香, 輕笑悅耳。
    “謝寧,你可知,你差點兒又死在別人手上了?你怎麽還有心思關心別人。”
    他沒絲毫停頓,又說:“也罷,完成這次的任務後,我們還是先去那個地方吧,我的蠱蟲也快等不及了。”
    指骨將那一炷香折斷。
    謝寧害怕應如婉出事,來不及深思他話裏頭隱含的意思,連連點頭,“好,我們去,小夫子,你先救了她。”
    話音剛落,她忽見一把匕首飛向安公子,割斷那串佛珠,應如婉脖頸一鬆,無力地往一側倒去。
    恰好躺入衛之玠的懷中。
    衛之玠看著昏過去的應如婉,想推開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佛珠突然斷裂,安公子往後踉蹌了幾步,梳得整齊的發冠往一側歪,幾縷頭發掉下來,顯得整個人狼狽不堪。
    許扶清從容不迫地越過那些盤坐著的僧人。
    謝寧看見他順手地把僧人掛在臂彎的一串佛珠拿走,踱步地朝安公子走去,後者沒料到有漏網之魚,屢屢後退,慌不擇路。
    “你怎麽會,怎麽會沒事?”安公子緊皺著眉頭。
    供桌上有幾碟果子,許扶清指尖掠過它們,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笑聲如清泉敲打玉石,蕩開細微漣漪,卻又隱帶陰森之氣。
    “你拿許府的牆花來對付許府之人,這自然是行不通的,蠢笨至極。”
    他如此說道。
    許府之人?安公子瞪大眼睛,臉色蒼白地看著許扶清,眼神閃爍不安,“你是許府的什麽人?”
    “我?”
    許扶清笑吟吟,“我啊,隻是許府一個微不足道之人,說來我還要感謝你當年放的那一場火呢。”
    確實很感謝,這並不是假話。
    他說著,將佛珠溫柔地套進身體僵硬的安公子脖頸,彎腰湊過去,靠近對方的耳畔,說話的聲音很小,別人聽不見。
    掩蓋了多年之事竟被人翻出來,安公子牙齒顫了顫,握緊拳頭。
    當年那一把火確確實實是他放的。
    因為許正卿的夫人親手殺了他的大哥,說來也可笑,之前他還哀求她讓她兄長放過自己的大哥,卻不曾想轉頭她就動手了。
    但放完火後沒多久,安公子就後悔了,迅速地又掉頭回去。
    可卻看到許府慘遭滅門一幕,尚且年幼的他惶恐地逃走,並沒有報官,回到府中,也半字不提,高燒了一夜。
    那日恰好是安公子兄長死後的第七日,他渾渾噩噩中仿佛能瞧見兄長對自己笑。
    所以他沒做錯,對,沒有做錯。
    許府的命數本就如此,即便沒有自己,他們也逃不過那一劫。
    但以後每每到夜裏,安公子都會做噩夢,許府也有不少人葬身於火海,這跟他脫不了幹係,時常會夢到他們來找自己索命。
    直到某一晚,他受不住夢魘的折磨,失控了,殺了第一個人,清醒後,周圍是散落的手腳。
    還有一把滿是鮮血的刀。
    然後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就好像陷入了永無止境的牢籠裏,無論他如何地掙紮爬出來都隻會越陷越深,到後麵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安公子抬眼看著許扶清的臉,他想自己大概能猜到他是許府的何人了。
    謝寧扒拉著身側的紅柱子站起來,攀著牆想推開門,希望能散去佛堂裏麵的香味,不讓自己那麽被動。
    “對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麽嗎?”許扶清手貼到安公子後背,語調天生的溫和,卻令人不受控製地心生膽怯。
    “一是取走原本就不屬於你安府的畫,二是取走你的性命。”
    其實這次來西京,真正的任務有兩個,第一個任務是協助衛之玠取得那幅畫,第二個任務是他新接的任務。
    ——那便是殺安公子。
    不過攬天書院接任務從不問雇主是何人。
    所以許扶清也不知到底誰想要安公子的性命,隻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既然接了這個任務那就必須得完成。
    還有,安公子借許府一地殺人,欠著他的‘傭金’。
    之前許扶清去查在許府撿到的那塊腰牌的主人是誰,查到是死去多年的安大公子。
    大律法規定,商人的子弟亦可以參加科舉,獲取功名。可一個死人的腰牌是如何到了許府?再深查下去,答案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麵。
    安公子自認為那幅畫自己藏得很好,正欲開口。
    下一秒,許扶清將那把插在供桌的匕首拿下。
    他用匕首抵上安公子的脊背,劃開布料精細昂貴的衣裳,露出繪在皮膚上的畫,泛著寒光的刀刃輕輕劃過。
    這時,謝寧發現門是被人從外麵鎖上了,在裏麵推不開,應該是安公子下了吩咐。
    算了。
    不必白費本就不多的力氣,她幹脆放棄,一回頭便看見安公子後背的畫,再聯想起安府侍女說過的話,頓時恍然大悟。
    可如此一來,要如何把畫取走?
    不會是……謝寧想到一種可能性,腦海裏浮現血腥的畫麵,看向許扶清。
    他麵上的笑容越來越璀璨,卻也愈發恐怖,她看著心中泛起一陣寒意,還不忘用手指戳穿門紙,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謝寧莫名不太敢看下去了。
    少年看了看即使身處這樣處境還能靜下心來念經頌佛的僧人,嗤笑一聲,視線又回到安公子一陣青一陣白的臉。
    “你以為找人畫在自己身上,然後把原畫偷偷地燒掉,再把所有知情人殺掉,別人就不知道畫在何處了?”
    他眉眼稍彎,“簡直癡心妄想呢。”
    匕首順著安公子手臂下滑,深深地沒入皮膚,鮮血流出來,手筋腳筋盡數被挑斷,“啊啊啊啊!”
    昨天他便囑咐安府的下人,關上佛堂的門後,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許踏進佛堂半步,違者發賣到別處。
    謝寧聽到痛呼聲,還是下意識地看了安公子一眼。
    啪嗒,他如同廢人一樣跌到地麵,不知為什麽,她的眼皮也跟著抖了一下。
    不得不說,過於血腥,轉瞬,謝寧便想起了在許府時看到的那具屍體,安公子他可跟無辜這個詞扯不上絲毫關係。
    他並不無辜。
    甚至壞透了。
    許扶清麵無表情地翻過安公子的身子,沾了血的匕首再次落到他後背,一點一點地把那層皮割下來,力度恰當輕柔。
    他神情專注得宛若在做什麽愉悅人心的事情。
    謝寧忽然覺著身邊涼颼颼的。
    蜂擁而出的鮮血染紅了骨節分明的手指,紅覆蓋掉白,溫熱的血貼著許扶清冰涼的皮膚,他睫絨溫順地垂下。
    畫,還是得取下來,才算完成任務。
    少年微歪著頭,認真地端詳著畫,分寸感掌握得極好,匕首絲毫沒損壞畫,割下來的皮完整。
    安公子被活生生地疼暈過去了。
    立於供桌之上的金佛像慈祥地笑著。
    太惡心了,謝寧有嘔吐的衝動,本想忍著的,但到後麵實在忍不住,幹嘔了幾聲,生理性淚水盈滿眼眶。
    她忽然感受到什麽,抬起頭,撞上許扶清投過來的困惑且不解的眼神。
    他的手攥著那幅‘畫’,血淋淋的,還往下滴著血珠,滴答、滴答、滴答地砸向地板,很像外麵下雨的聲音。
    衛之玠沉默了良久,別了別眼,啞聲喚:“許公子。”
    許扶清眼珠子轉了轉,匕首移了個位置,割過安公子的喉口,完成第二個任務,再將‘畫’直接地扔給衛之玠。
    還帶著些許溫度的鮮血在半空中拋灑開。
    幾滴落到那些僧人光溜溜的頭頂,他們轉動佛珠念經的手僵了一下,接著唇瓣飛快地翕動,繼續念著。
    衛之玠看著掌心多出來的燙手芋頭,欲言又止。
    謝寧舔了舔幹澀的唇瓣,望著朝自己走來的許扶清,視線忍不住停到他通紅的手,很好看,但也很叫人害怕。
    “可以了,我們走吧。”
    他隨便地扯了掛在佛堂裏麵的一塊祈禱經幡擦了擦手。
    走?去哪兒?她思緒糊成一團漿,對了,許扶清說過的那個地方,快當要捋清楚的時候,後頸被人一敲。
    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謝寧隱隱約約地聽見他用一種誘哄的語氣說:“你應該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醒了就到了。”
    累。
    好累。
    她的確非常累,思緒不由自主地跟著少年說的話走,眼皮緩緩地闔上。
    許扶清冰涼的手分別觸上謝寧的腰跟膝彎,輕鬆地抱起來,少女素藍色的襦裙裙擺垂下來,蓋過他的手腕。
    衛之玠見他抱著謝寧就要往外走,心下怪異,不由得出聲:“許公子,掌教讓我們完成任務後去見她。”
    佛堂內的竹香逐漸被濃重的血腥味掩蓋。
    提到掌教,許扶清微微蹙起了眉,一腳踹開緊鎖著的門,雲淡風輕地跨過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這樣啊,抱歉,我現在有事兒要辦,去不了。”
    他輕飄飄的聲音散在風雨中。
    衛之玠看著許扶清漸行漸遠的背影,無可奈何,倒在他身上的應如婉慢慢蘇醒過來,臉頰淚痕尚在。
    “夫子?謝寧他們呢?”
    一縷一縷清風吹進來,香味跟血腥味有一瞬間不減反濃,衛之玠表情不太對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不發一言。
    謝寧,她興許不能活著回來了。
    因為許扶清看她的眼神跟當年他看那隻飛在他手上的蝴蝶如出一轍,而那隻蝴蝶如今在攬天書院的一本古籍裏夾著。
    蝴蝶翅膀的紋路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清晰。
    衛之玠曾無意看過一次。
    應如婉聞到濃厚的血腥味,待看清衛之玠拿著的東西後,渾身一震,想起了謝寧曾經跟自己說過安公子沐浴時不許他人在側的話。
    她似乎意識到什麽,不太敢相信地看向了無聲息地躺在供桌底下的安公子,結結巴巴地問:“畫,在表,他的背上?”
    夢已醒,應如婉謹記了自己的身份。
    “嗯,我們完成任務了。”衛之玠感受到力氣回來後,緩緩地站起來。
    “走吧,掌教在等著我們。”
    他將‘畫’放好,伸手拉起糊裏糊塗的應如婉離開佛堂,大雨淋著他們,衝刷掉滿身的香燭味和血味。
    謝寧醒過來時是在一張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覺昏頭昏腦,房間暗沉沉,沒什麽光。
    她摸黑地從床下來,推開離床不遠的窗。
    一張醜陋的麵具突然出現在眼前,嚇得謝寧連連後退幾步,再定睛一看,麵具隻是掛在窗欞上麵而已。
    並不是真正的人戴著。
    忽然,她聽到房間外傳來腳步聲,想了想又回到木床躺著,還沒摸清許扶清意欲何為,不可輕舉妄動。
    木屋裏沒點燈,光線昏暗。
    哢吱,許扶清推開木門。
    他坐到床榻邊,膚色還是一如既往的蒼白,紅衣交錯地疊在一起,他指尖落到少女的腰帶上,輕輕一扯,落地。
    要、要幹啥?謝寧睫毛一顫,嚇到差點就睜開眼了。
    沒一會兒,素藍色的外衣掛到木架子上,許扶清傾身上前,戴著銅鈴鐺的手穿過謝寧的後頸,將她抬起,拿下裏衣。
    少女似不清醒地囈語了一兩句。
    謝寧雖然受家裏人的影響,觀念比較開放,但也經受不住這樣的折騰,心髒跳得有史以來最快的一次。
    該不該立即醒過來呢?
    好像有些遲了,她懊悔不已,早知道在他抽掉自己的腰帶時就睜開眼的,這樣也不至於那麽尷尬。
    月光透過敞開的窗灑入,許扶清不帶一點兒異樣情愫地看著謝寧沒遮掩的身體,跟看以往死在自己手中的老鼠沒太大區別。
    微涼的指尖落到如凝脂的白玉上,一寸一寸地劃過。
    謝寧眉間一跳,放緩呼吸。
    夜色朦朧,懸掛在屋簷的小鈴鐺晃動不止,許扶清在想著,給謝寧放血喂養蠱蟲之時,匕首在白玉上麵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跡的畫麵。
    想看到那件衣裳由白色慢慢地變成紅色。
    念及至此,許扶清白皙的臉難得緩慢地泛起向往不已的潮色,他拿過一套幹淨到纖塵不染的白衣裳,有條不絮地給她溫柔地換上。
    手指不可避免地擦過她,指腹觸感滑膩,他低垂的眼皮微抬,平靜地掠過謝寧緊閉的眼睛。
    許扶清抬手緩緩地壓過去,沿著她的眼眶打轉兒,一下下輕輕地摳著。
    那層薄薄的眼皮微微泛紅。
    記得,她笑的時候,雙眼會彎成月牙兒,就像是會說話一樣,而看他的時候,總是笑中帶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懼意。
    少女指尖的小傷口很快就凝固了,許扶清拾起她,森白的牙齒又咬破,吸吮著腥腥甜甜的血。
    是甜的。
    跟其他人的不一樣。
    難怪蠱蟲喜歡她。
    他好像也喜歡呢。
    謝寧終於裝不下去了,反正都穿好衣服了,雙腳一蹬,疼得一下子抽回手,指甲劃過他的唇角,一道血痕格外突兀。
    她口幹舌燥地坐起來,縮到床的最裏麵,“小夫子,你、你想幹什麽?”
    許扶清仿佛早有預料般,麵不改色地凝視著謝寧,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走到窗邊,將那張醜陋的麵具取下來。
    “你不是答應過我,會還我的嗎?”
    “如何還?”她幹巴巴地問。
    謝寧沒忘,他說的應該是在許府那晚答應過會還的事情,忽地感覺有點兒喘不過氣,透過窗外看出去,知道這裏是陌生的山林。
    看樣子,他們已經離開了西京,而她又昏睡了幾日呢?
    不太清楚。
    許扶清好看的皮囊跟手中五顏六色的醜陋麵具格格不入,轉過頭來與謝寧對視,淺笑著說:“用你的身體。”
    謝寧不明所以。
    “來喂我的蠱蟲。”他走到謝寧身邊,探身過來將一顆花生酥糖塞進她嘴裏,緩緩地吐出後半句。
    少年染笑的麵孔始終藏在陰暗下,融不進一絲光線。
    “我跟你說過,我很喜歡會撒謊的人,尤其是撒謊成性之人,因為他們的嘴巴都很厲害,讓我很想割下來。”
    謝寧含著他給的糖,聽到這兒心措不及防地咯噔一跳。
    她這才留意到許扶清拿著的醜陋麵具的嘴巴異常大,神似被人用匕首從唇角兩側分別割開。
    與尋常麵具不太同。
    他雙眸緩慢地輕彎了一下,順從內心地挑起謝寧柔軟的發絲,指尖微動著,一圈一圈地勾住,她頭皮不禁隱隱發麻。
    “應允他人後,又做不到,也屬於撒謊。”
    許扶清眼一眨不眨地專注看她。
    謝寧聽完許扶清的話,想直接昏死過去算了,如果提早知道是要用性命來償還那次的情,她即使是爬出許府也不會喝他的血。
    但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吃,選擇了就是選擇了。
    人要為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謝寧也不例外,“我答應過會還你,自然會還你,還請小夫子放心。”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現在才不會跟他爭論自己要還情的方式跟他要的命不一樣。
    兩人對視著,許扶清眼裏浮現的細小光影猶如打碎的好看琉璃,也像吸引人的漩渦,叫人看了第一眼還想看第二眼。
    可是漂亮的東西最會□□。
    謝寧懂得這個道理,就好比如鮮豔的蘑菇,大多是有毒的,有些是急性毒,有些是能慢慢地侵蝕你的神經的毒。
    許扶清聽了她的回答,不再說話,走到側榻,躺上去閉目養神。
    這幾日趕路來此處,他幾乎沒怎麽闔過眼,至於謝寧一事不急於一時,橫豎都到了這個地步。
    房間又安靜了下來。
    謝寧默默地看著閉著眼睛的許扶清,他眼下方有一片很淺的鴉青色,紅色發帶解開放在了榻邊,一頭墨發傾瀉而下。
    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若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改變許扶清要用自己喂蠱蟲的念頭,或許可以通過多了解他,從過往記憶裏頭尋找規律。
    畢竟原著裏沒寫太詳細。
    一刻鍾後,謝寧猜許扶清約莫睡著了,放輕手腳地走過去,每走一步都心驚膽戰,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
    鞋子踩到地板上,一點兒聲響也沒發出。
    她糾結地抬了抬手,先是試探性地覆上許扶清手腕的銅鈴鐺,見他一動不動,膽子逐漸大了些,再慢慢地順著拇指點到掌心。
    如羽毛輕輕一掃而過般微微發癢,再不重不輕地握住。
    記憶迅猛地湧入謝寧的大腦,不知為何,這一次的記憶碎片放得太快了,幀幀地一掠而過,像是放了二倍速。
    可能跟記憶內容有關。
    她有些承受不住,頭一陣疼,也就沒留意到躺在側榻上麵的許扶清睫絨顫了下。
    記憶不在許府,而是在深山中,樹影斑駁,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蹲在泥土堆裏,似白玉的小手拿著一根樹枝,戳著泥土。
    小男孩穿的還是女裝,也還是化著不倫不類的妝。
    謝寧知道那是許扶清,再看大樹下,容色略憔悴卻不掩驚豔的女子呆滯地站著。
    突然,她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將小小一團的他摔到一邊,拿出鐵鏟,鏟出一個坑。
    而許扶清被摔後也不哭不鬧,表情木訥地爬起來,撿起樹枝繼續戳自己的泥土,拍也不拍一下衣裳上沾到的泥土。
    沒過多久,女子便挖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
    她拎起許扶清,把他丟進坑裏,再撿起鐵鏟,一鏟一鏟地鏟泥土扔進去,謝寧感到驚恐,看這架勢是要活埋人。
    這還是親生母親?
    就在泥土快要蓋過許扶清肩膀之時,一名跟女子長相有些相似的婦人跑過來。
    著藍布衣裳的婦人奪走她手中的鐵鏟,緊緊地抱著她,不讓她亂動,淚如雨下道:“造孽,造孽啊!”
    女子木然地落著淚,瘦骨嶙峋的身子似能被一陣風吹倒,良久才回抱婦人。
    “阿母,我好怕他,我好怕、好怕他,我該怎麽辦。”
    這個他——指的是許扶清,還是另有其人?
    女人的第六感告訴謝寧,女子應該是喜歡許正卿的,那可為什麽要這樣虐.待小時候的許扶清,他難道不是他們的兒子嗎?
    奇了怪了。她非常不理解。
    又見婦人抹著眼淚,“你今日若是殺了清奴,待回許府之日要如何跟正卿交代,無論你多不喜歡清奴,也不能殺了他啊!”
    “對啊,清奴可是我和正卿的女兒,他要是死了,正卿一定會傷心的。”女子訥訥道。
    婦人聽到女兒二字時,安慰地拍著她後背的手輕輕一頓,神色頗為複雜,不過也沒有糾正,而是順著說下去。
    “你知道便好。”
    謝寧看著這些記憶,皺著的眉頭就沒鬆開過。
    兩母女相擁著哭泣,許扶清大半個身子還被埋在土裏,他沒理會她們,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
    那裏,螳螂正一口一口地蠶食著蟬。
    記憶畫麵沒給謝寧一些適應時間,轉換得極快。
    五月天。許扶清坐在許府院中的一棵大樹上乘涼,似白藕的小細腿掩在衣擺下一晃一晃地蕩著,他望著爬在樹幹的蟲蟻入了神。
    一名斯斯文文的男子站到樹蔭下,微笑著朝他張開手。
    “清奴,爹回來了。”
    許扶清露出一個弧度剛剛好的笑,但仔細看,眼神還是空洞的,也跟著張開手,從樹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男子懷中。
    謝寧隨著許扶清抬頭看男子,跟著看清了對方的樣子。
    原來他就是許正卿,顏如冠玉,氣質凜然,好看是好看,但就是跟許扶清沒半點相似之處。
    隨後,許正卿拿出一隻紙鳶,他半蹲下來,遞過去,“清奴,這是爹親手做的,你看喜不喜歡?”
    許扶清接過來,“喜歡。”
    等許正卿走了,他笑容落下來,將紙鳶扔到地上,使勁地踩。
    踩完後,許扶清愣愣地看了爛得不成樣子的紙鳶半晌,又趴到牆角看天空,小腦袋擱到小手背上,看起來乖巧得很。
    冷不丁的,屬於許扶清的記憶在謝寧腦海裏消散了。
    她仿佛經曆了一場運動,大汗淋漓地睜開眼,對上許扶清含著探究的視線,原本掌心對掌心相握的雙手變成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謝寧用另一隻手擦了擦額間的汗,心想,難怪看不見記憶了,不過這次也算是有收獲。
    紙鳶。
    “小、小夫子,你醒了?”
    許扶清嗯了聲,坐起來,鬆開她的手腕,看著汗流過她臉頰,滑過鎖骨,墜入衣衫內,問:“你剛剛為什麽要碰我的手?”
    謝寧頓了一下,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我想檢查一下小夫子你掌心的傷口是不是徹底好了。”
    他看了她幾秒,從榻上起來,“傷口差不多好了,我有事出去一下。”
    她忙點頭。
    許扶清說的話像錄音帶一樣接連不斷地播放在謝寧耳邊,似幽魂纏身,甩也甩不掉,“用你的身體,來喂我的蠱蟲。”
    夜已過半,月色淺淡,她無奈地扶額看著窗外,腦子飛速地運轉著思考該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怎麽就惹到了許扶清這尊大佛了呢。
    她抓狂地揪了一把發尾。
    恍惚中謝寧聽到銅鈴鐺碰撞發出的聲音,叮當叮當,一聲又一聲地,襯得黑夜愈發詭異,有說不出的奇怪。
    銅鈴鐺碰撞聲漸漸加大,清脆古怪的聲音遊蕩在山林之間。
    謝寧離開窗邊,走到房門,外麵廊道掠過一個個人影,她們皆高舉著左手,搖晃著戴在手腕的銅鈴鐺。
    等她們都過去後,她的手扣上門閂,小心謹慎地打開。
    說來也怪,許扶清並沒有給房間上鎖,似乎絲毫不擔心自己會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
    出了木屋子,謝寧能瞧見飄忽不定的迷霧。
    周遭又恢複出奇的安靜,月亮不知何時被厚厚的烏黑雲層和參天古木遮住,隻能透出一層含混的暗光,黑影撕破著夜空。
    看來光靠自己是真的跑不掉。
    帶著熱氣的風吹過來,謝寧頭頂的那棵古樹發出一陣陣沙沙聲,好像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一般。
    她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附近漆黑一片,霧氣縈繞,給人一種到了陰間的幻覺。
    木屋子一旁的草堆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謝寧漆黑的眼珠子轉向一側又轉回來,邁開腿,反射性地往回跑。
    一條鐵鏈從左邊套過來,精準無比地拴住她的腳踝。
    鐵鏈往後一拽,謝寧跌趴下來,雙手無意識地撐住地麵保護自己,但下巴還是輕微地硌到用木板架成的階梯。
    一名著裝怪異跟西京人完全不一樣的男子拎著鎖鏈的另一頭,不急不慢地將她往後拖,似要把整個人就這樣拖走。
    謝寧使勁地攥著木梯,不肯鬆手,求生本能強烈使得她力氣比以往大了一點兒。
    於是少女的腳踝被鐵鏈磨掉了一層皮。
    男子見謝寧堅持,吃吃一笑,麵部表情也變得奇怪,拖得更加用力。
    她感覺自己要被人分|屍一樣難受,又不敢大聲喊招來其他人,畢竟招來的人是敵是友還是個未知數,隻得強忍著嗚咽了幾聲。
    “你就是他帶回來的女子?”
    像是玩夠了,男子驟然一鬆手,謝寧原本被鐵鏈拉得微微懸空的身子砸地,痛得她想哭爹喊娘,在地上滾了好幾滾。
    在謝寧睡覺的時候,許扶清早已用藥水將她的易容盡數洗去。
    男子半蹲著盯著謝寧的臉,想伸手撫摸上去,卻被她惡寒地偏頭一躲,毫不掩飾厭惡之情,他報複性地扯了扯鐵鏈。
    擦得那瘦白腳踝的皮膚紅了一大片。
    “你口中的他,可是許扶清?”謝寧咬牙抵住疼痛,怒瞪著他。
    雖然大致確定對方口中的他是許扶清,但她還是想問一下。
    男子笑著笑著,突然不笑了,像拉線木偶一樣,表情生硬得很,咧了咧嘴,露出白黃白黃的牙齒。
    “沒錯,他是叫許扶清,我想我知道他為什麽把你帶回來了,你長得確實很好看,跟許扶清那個下等的人一樣好看。”
    謝寧聽到下等的人這幾個字,目瞪口呆,他竟然用這樣的話形容許扶清。
    愣是她也聽著不太舒服。
    再說,許扶清的生父可是西京赫赫有名的大家之子許正卿,就算生母隻是尋常地位較低下的普通民女,也跟下等二字扯不上。
    也許,裏麵有什麽隱情?她皺起眉。
    男子看著謝寧微微失神的模樣,又笑了起來,用力地晃著她腳踝的鐵鏈,笑到一半,被人從後麵一腳重重地踹倒。
    “小夫子。”
    謝寧看到許扶清的那一刻,腳踝疼得厲害。
    他左腳踩著男子拿著鐵鏈的手背,將紅似血的花插到她淩亂的發髻上,再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髒汙,輕聲問:“怎麽跑出來了?”
    被踩住手背的男子疼到撕心裂肺地哇哇叫,求饒道:“許公子,放過我。”
    啪地一聲,被砸暈了。
    等了幾秒沒得到答複,許扶清撩起她的碎發,很有耐心地又問一遍,“謝寧,你怎麽跑出來了?”
    纏住腳踝的鐵鏈被他一圈一圈地解下來。
    動作溫柔且細致。
    謝寧唇瓣發顫,手腳冰凍,如實回道:“我,我聽見銅鈴鐺的聲音,然後就好奇,想出來看看。”
    許扶清指尖挪到謝寧淤紅的腳踝,摩挲著那掉了一層皮的踝骨。
    疼得她直吸氣,“小夫子,我疼,你輕點。”
    他唇角的弧度僵硬詭異地上拉,眼底如死水無波,骨子裏透出涼薄之意,就連一貫柔和的嗓音染上了幾分冷淡。
    “這裏有不少‘孤魂野鬼’,他們會藏在暗處偷偷地看著你,然後還會在你沒防備的時候露出獠牙地吃掉你。”
    自小受科學社會主義熏陶長大的謝寧信奉的一向是無神論,自然不怕鬼神之說。
    隻是這世間素來可怕的不是什麽妖魔鬼怪,而是人。
    畢竟退一步來說,就算有惡鬼,也是人死後變成的,所以她怕的是這兒的人。
    少年泛著不可忽視涼意的指尖順著瘦削白皙的腳踝,沒任何阻擋地一點一點上去,劃過小腿肚,撫上襦裙掩著的膝蓋。
    “所以,謝寧,你不要亂跑。”
    謝寧像被冰冰封住了,動彈不得,隻有意識是無比清醒的,感受著他的動作,那抹冰涼還在往裏探。
    她仿佛忘記該怎麽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