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盈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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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的那一頭, 黑澤陣很久沒說話,風聲連綿不絕,沿著電話線從加州吹到東京,帶走所有的溫度。
    最後, 他說:“我知道了。”
    安靜又持續了一會兒。
    “等我回來。”
    說完這句話, 黑澤結束了通話。
    北條夏樹也在這幾分鍾中做了決定。
    他摁下暫停遊戲, 離開遊戲倉, 撈了件外套出門。    港口黑手黨大樓佇立在橫濱海岸,巍峨聳立, 是橫濱最高的建築物,仿佛撐著海上天空的巨人。北條夏樹有記憶時,它其實並沒有現在那麽高, 是後來又往上擴建了十層。    等電梯還碰到了準備出門的中原中也,對方挑眉,關切地問道:“這麽快回來了,你不多休息幾天?”
    “好多了, 謝謝中原君。”北條夏樹頷首,“我有事找首領。”
    中原中也笑道:“行, 那我也去忙了,過兩天有空一起喝酒。”
    北條夏樹:“……哈哈,好的。”
    他又想起中原中也發酒瘋時的破壞力,心想這人為什麽平時如此有分寸, 對自己的酒量和酒品就是不能產生正確的認知?
        外間是會客廳,秘書芥川銀一般會在這裏接待客人,但今天她不在。
    北條夏樹心下了然,腳步不停,踩著羊毛地毯,徑直走到裏間門口,象征性地敲了兩下,直接轉門把進去。
    沒有開燈,陽光自落地窗蕩進來,整間辦公室卻顯得沉寂而陰沉。
    太宰治慢吞吞地轉過椅子:“夏樹君,你並沒有預約,擅自闖首領辦公室可不是好習慣。”
    北條夏樹四兩撥千斤,回道:“是麽?我以為你在等我呢。”
    他自顧自走到茶幾前,將自己砸進柔軟的沙發裏,盯著天花板發呆。
    “太宰,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你是來敘舊的?”太宰說,“這種問法真是酸溜溜的,總感覺你要問我借錢……”
    “從我被森先生收養開始,也有十二三年了。”
    “是麽。”
    “嗯。我活了這麽久,你還是我見過最討人厭的家夥。”
    “那我可真是太榮幸了。”太宰治浮誇地感歎道,“不過在我這裏,那個‘最討厭的人’的位置,你得和中也競爭,要加油哦。”
    北條夏樹無語地瞥他一眼。
    除了武裝偵探社那位無所不知的名偵探,太宰治是他認知範圍內最智多近妖的人。
    這樣的印象自第一次見麵就產生了,他看到那個長相精致的鳶眼男孩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物。
    也許是商業互吹,也許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塑料情誼,太宰也總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夏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此間大概也有幾分真心。
    像太宰這種人,下棋剛落一個子,就已經預先模擬了幾十條棋路,天生擅長運籌帷幄,這同樣是北條夏樹擅長的。
    他和太宰兩人的思維都十分跳躍,聊天就像兩隻青蛙在荷葉上蹦噠,上一句在東京下一句奔赴火星,外人聽來仿佛兩個神經病用病語深度交流,但他們總是能跟上對方的思路。
    北條夏樹以手支下巴,輕飄飄地望向窗外,將沉默不語的太宰治也一並收入眼簾。
    而有一條宿命般的定論,叫作,聰明總被聰明誤。
    他應了這句話,太宰也是。
    太宰治讓他不要重蹈覆轍,可他翻了那本‘書’,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這件事上,誰比誰更蠢呢?
    在做出‘進入遊戲成為npc’的決定後,北條夏樹仍為自己留了後手,比如用‘書’誘太宰入局,哪怕再次失敗也能有人兜底。他布局周全,向來做什麽都遊刃有餘,他賭贏了黑澤的偏愛,也沒輸掉現實的一分一毫,可這場戰爭依然宣告敗北。
    沒有一個人能清醒而從容地贏下來。
    北條夏樹交叉十指,貼在自己的腹部,他盯著水晶吊頂,開口:“我想去找他,什麽都不要。”
    沒有計劃,不知下場,不留餘地。
    再一次,成為遊戲裏的人。
    “你果然想重蹈覆轍。”太宰治平靜地說,“‘書’上已有的無法改變,你撕卡了,就沒辦法再以真身回到這周目。”
    “新建身份卡,在遊戲裏和他在一起,也差不多能圓夢,然後放下執念了吧。”
    太宰嘴唇一開一合,冰冷而虛偽地歎息,“畢竟……下一次開始,你真的還能遇見這個黑澤嗎?”
    “你說得都對。”北條夏樹肯定地答道,全然不在意他話中的譏諷之意,接著話鋒一轉,“可我偏要這麽做呢?”
    可我偏要重蹈覆轍呢?
    太宰治不說話了,伸手將別在襯衣口袋的名貴鋼筆取下來,握在修長指間把玩,接著忽然抬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北條夏樹的神情,似乎想確認什麽。
    半晌,太宰治頷首道:“你自己想清楚了,那麽,我也沒什麽好不同意的。”
    “當然,這也不是你期望的麽?”北條夏樹接話,“等我離開,知道‘書’的秘密的人就少了一個,你把首領的位置留給中原中也,書留給你培養的新雙黑……你也自由了,太宰。”
    太宰治起身,從櫃中取了一瓶紅酒和兩隻高腳杯,也坐到沙發前,他倒了些酒液,輕輕晃動著醒酒。
    “果然,夏樹君是最懂我的人。”他又掛上虛偽的假麵,高舉酒杯,“為我們的……好像也沒什麽值得慶祝的事。無所謂,總之,碰個杯吧?”
    “好啊。”北條夏樹也象征性地舉杯,與他的玻璃杯輕輕碰了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散漫道:“那就敬我們……咎由自取?”
    碰完杯就放下了,一口都沒喝,因為在現實裏,北條夏樹同樣酒精不耐受。
    他回到別墅,重新坐進遊戲倉,再度重啟暫停的遊戲。
    從加州到東京,飛機要十多個小時,北條夏樹沒有選擇加速時間,而是在街頭慢悠悠地轉了一圈。
    他又看到了那家熟悉的咖啡店,兩年過去,招牌甜品仍是那塊限量又不太好吃的蛋糕。
    店外露天遮陽傘下,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對著蛋糕和咖啡拍照,與同伴有說有笑。
    北條夏樹走過去看了眼,這才發現這蛋糕分量比他記憶裏那一小方大得多,仔細想來,它切割的截麵也沒有非常平整。
    大概是黑澤陣不想讓生病的人吃太多蛋糕,手動分裝了小份出來。
    幻想top kier對著一塊蛋糕皺眉思考如何下手的樣子,北條夏樹忍不住笑了。
    一時間能想起來的例子不多,但這種事黑澤陣一定做了不少。
    他從來不多說一個冗餘的字,偏愛倒是在每件小事裏密不透風。
    細細想來,發表過類似“從來記不住殺死的人的臉”的冷酷殺手,對上自己,記性其實相當好。
    知道美式要加冰,喝不了酒,也會惦記他常常念叨的、想要的東西。
    北條夏樹在街頭逛了一圈,將近兩年來的變化納入眼底,心想這個虛擬世界經濟發展速度還挺快。
    他覺得無聊,很快回去了,守著舊手機,生怕錯過黑澤的消息。
    漸漸開始困,抱著手機在黑澤陣的床上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度醒來,是被客廳的響動吵醒的。
    北條夏樹揉揉眼睛,艱難地起身,將臥室門推開一道縫。
    而黑澤陣丟下手上的包,轉頭看向他所在的位置,光線自他的頭頂傾瀉而下。
    夏樹打了個哈欠,拿著手機走過去。
    【我夢見你了。】他打開備忘錄,寫道,【你又說話不算話,我很生氣。】
    黑澤陣挑眉,反問:“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
    北條夏樹心想可多了,比如在最最開始的時候,弄壞了他的手術刀,害他絞盡腦汁掙金幣。
    比如說了‘去橫濱等我’,卻沒有來。
    但那都是以前,他決定就事論事,細數這一周目黑澤的過錯。
    【你之前說給我買冰美式,但是給我帶了熱的。】
    【你還保證過不會對我開槍。】
    【你朝令夕改……】
    前top kier琴酒先生,罪行實在罄竹難書,備忘錄一麵都寫不下。
    黑澤看他飛速地打字控訴自己,良久,扯唇笑了下,問:“那你為什麽喜歡我?”
    北條夏樹頓時停住了。
    他想,是啊,為什麽呢?值得嗎?
    明明可以平穩地擁有一切,卻要丟下,去奔赴一段生死未卜的未來。
    蠢不蠢啊。
    感情這種東西,虧損無處理賠,結局自負盈虧。
    它動輒讓人肝腸寸斷,又為什麽能讓人心甘情願地飛蛾撲火呢?
    北條夏樹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寫道:【因為你給我捉螢火蟲。】
    大概是因為,理智可以接受勸告,但心不能。
    而愛的天平,因為沒有刻度,所以不計盈虧。
    黑澤陣盯著那句話,久久不出聲,接著去冰箱取了罐啤酒。
    他打開,淺淺抿了一口,問:“哦。……你什麽時候走?”
    —— 還會回來嗎?
    北條夏樹的指尖開始顫抖:【馬上就走。】
    黑澤陣眼睫一顫,又麵無表情地應了聲。
    而夏樹再次被毀天滅地的窒息感包圍,他知道自己又要傷害這個人了,心髒一抽一抽地痛。
    他寫:【我來跟你告別。】
    黑澤張了張嘴唇,似乎是想問歸期,卻驀然從那幾個沒有感情色彩的字中意識到什麽,收緊手指,易拉罐發出不堪受力的脆響。
    他閉了閉眼,艱難地寫下最後一句話:【黑澤陣,我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