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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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枉這兩個月的苦心經營, 也不枉張尚書“告假十五日”相助,裴少淮這番隱喻上諫,取得了初步成效——皇帝下定主意修改朝貢貿易之策, 以免四夷每年浩浩蕩蕩而來, 朝廷供吃供喝,勞民傷財。
    隨後,皇帝趁熱打鐵, 與眾臣子商議當如何修改此策。
    有人言,既是勞民傷財, 不如直接收回頒賜的信符金牌,取消了萬朝來貢,免得年年興師動眾。
    亦有人言, 懷柔之策重在立威, 雖朝廷有所折損,但不能廢了祖規, 斷了與各藩國的友好往來。
    有人則建議,不如朝廷直接列出貢品的價格名錄,諸藩國若有意, 便可繼續進貢。
    裴少淮稍觀察了皇帝的神情, 可以看得出,皇帝既不想做冤大頭, 年年掏國庫銀兩做虧本買賣, 也不想與四夷藩國直接絕了往來。裴少淮心中醞釀了一番,站出來言道:“稟陛下, 微臣以為,凡事一弊生則有一利起,朝貢若是直接禁罷, 則大慶與諸藩國無所通,無益於國力。微臣以為,應取其利去其弊,重貿易往來,輕懷柔恩賜。”
    “輕懷柔恩賜,即不再厚往薄來,朝廷不奢靡招待,船馬不勞力運送,天子賞賜有度。”
    “重貿易往來,準許使臣攜帶足量的物件到大慶內交易,至於價值幾許,能賣出幾成,他們從大慶回購什麽商品,此事交由百姓來抉擇。倘若舶來品物美價廉,利於民生,任由百姓購置又如何?倘若大慶所造之物,頗得四夷藩國喜愛,則百姓農忙之餘,可事作坊生產,多了活計。”
    且不說絲綢、茶葉、陶瓷這些常年暢銷的,單論鐵鍋、紙張、毛筆……這些日用的,大慶人與四夷藩國做生意就不會虧本。
    有臣子站出來駁問道:“依裴給事中所言,若是沒了恩賜,四夷藩國還會長途跋涉到大慶來?”
    裴少淮沒有論因果,隻道:“若是沒了恩賜便不來,自也不必再來了。”
    又問:“大慶的海船願意下東西南洋,東西南洋的海船豈會不願意來大慶?”
    第一句話是交往之道,第二句則是利益之道。
    讓裴少淮沒有想到的是,首先站出來讚同他的人是裴玨,隻三個字:“臣附議。”麵上並無太多表情,叫裴少淮不知這位叔祖父打的什麽主意。
    徐大人、楊大人礙於身份,不便多言。接著又有刑部、太仆寺、太常寺、鴻臚寺等站出來幫言。
    皇帝言道:“此事由禮部匯今日眾人所言,擬定四夷往來新策,重貿易輕進貢,再呈再議。”皇帝取用了裴少淮“重貿易輕進貢”之言,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四夷可自由往來大慶行商,全線開海便不遠了。
    從禦書房出來後,戶部尚書一直咬牙強忍著,不敢在乾清宮裏暈倒,每走一步都顫顫巍巍,直到出了乾清宮,才扶著宮牆栽倒下去。
    最後隻能由內官將他抬去了太醫院。
    裴少淮見到這一幕,並無閑情感慨戶部尚書為官不易,他隻想到,鄒閣老辛辛苦苦立起來的戶部,竟被叛徒門生拱手送給了河西派,河西派推了這麽一個不知稅例、不悉民戶的人上位……鄒閣老若是知曉了,會是何等傷心生怒。
    他還想到,戶部關乎百姓民生,卻有這樣的人居於高位,隻懂拉幫結派搞黨爭、研官道,不懂做實事興民生。
    也不知百姓這幾年因為戶部尚書的無知無能多受了多少罪。
    六部缺了一部,高位有空缺,隻怕接下來的廷推又是一番你爭我鬥。裴少淮身為給事中,手中有廷推權,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他也不會置身事外。
    ……
    今日禦書房一事,耗去了大半日,此時已日頭偏西。
    裴少淮沒回六科,而是先去了一趟禮部。今日之事因他而起,禮部受牽扯頗大,對於徐大人,他總是有些不好意思在的。
    他進入禮部衙門,發現禮部官員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鴻臚寺官員協同做事。
    “徐尚書。”
    “裴給事中請坐。”
    兩人私下以伯侄相稱,但在公府,還是以職務相稱更合適些。
    徐大人猜到了世侄的來意,笑盈盈道:“裴大人不必有慮,都是你我早前就料到的事。”
    又輕鬆道:“你做了我多年未做成的事,若論慚愧,理應是我才對。”
    “下官受之有愧,後頭還需徐尚書替我添補窟窿。”
    此非謙言,凡事難得萬全,再好的諫言也有遺漏之處,需要及時填補。
    譬如說,四夷藩國中,除了海外小國,還有周邊陸地接壤的小國,兩邊互市通婚,很難完全界定疆線,若是不安撫好這些陸上小國,若是動亂則苦了邊民。
    再譬如說,雖有藩國投機取巧,屢屢以次充好,隻為了的朝廷賞賜,但也有不少藩國規規矩矩,帶來的貨物皆是大慶緊缺的。這兩種情況要區分對待才行。
    徐尚書正善於此道。
    “分內之事而已。”徐尚書應道。
    裴少淮再次意識到,良策固然重要,但若無明君相識,無長輩、師者相持,也難有實行之日。看似是裴少淮進諫有功,實則徐大人常年接待使團,考慮更加全麵,願意默默兜底補漏,更是難得。
    裴少淮起身,恭敬誠意作揖行禮,言道:“徐尚書高崇,晚輩受教。”
    正巧此時,鴻臚寺來人邀徐尚書過去,說是商議如何賞賜貢品,也就是如何把貢品轉手送出去。
    “裴大人可有興趣同往?”
    “榮幸至極。”
    在鴻臚寺裏,裴少淮看了各藩國的進貢禮單,果然是良莠不齊。
    送寶石、瑪瑙、珊瑚、烏木的,屬於討好皇室,送香料、藥物、皮毛的,數量不少,是為了交易。
    進貢離譜的,除了暹羅的碗石、倭國未開刃的腰刀,還有蘇祿國的海螺殼,扶南國號稱開過光的菩提樹葉、佛骨,南安國的竹竿子等等。
    數頁紙的貢品中,大多數藩國唯有第一頁的物件看得過去,後頭列舉的,多是土布竹絹一類不值錢的。
    商議過後,那些大慶確需的物件,價格還算公道,便留下來了。
    其餘的物件,找個合適的由頭,以皇帝之名賞賜給各藩國使臣。
    譬如蘇祿國距離大慶頗遠,海上風浪無常,需要重物壓船吃水,才能保證船隻平穩航行,那就賜他兩船暹羅的碗石,保他航行平安。
    又如倭國、暹羅國佛緣頗深,正好把扶南國開過光的菩提樹葉賜給他們,還要勸這虔誠的兩國千萬不要搶,平攤分配。
    聽聞暹羅盛產大椰,樹如棕櫚,采果不易,不如把安南國進貢的又長又直的竹竿賜予暹羅,幫助他們采摘大椰。
    當然,這些隻是其中的趣談,若貢有用之物,自然也賜值當的物件,禮部和鴻臚寺分寸拿捏得很準。
    其後幾日,徐大人遊走在會同館裏,與各方使臣相見,妙語連珠,把皇帝的意思都一一傳達了。
    徐大人把一對孔雀送到李朝使館中,朝鮮王世子連連出來迎見,他數次率隊到大慶朝拜進貢,說著一口有些瓢嘴的官話。
    世子因為僭越穿了四爪團龍的衣袍,剛被皇帝下旨斥責,所以神色略有些慌亂,擔心因此得罪皇帝,失了大慶的庇護。
    世子見了徐大人,試探問皇帝對李朝的態度。
    徐大人樂嗬嗬寬慰他道“臣子被天子訓斥是最常見不過的事,往後多注意衣製即是,不可再犯。”
    又言“陛下念李朝忠孝,特賜孔雀一雙,供朝鮮王平日觀賞。”
    聽到皇帝有賜,世子鬆了一口氣,高興應道“天子所賜,必奉為國鳥。”
    世子又低聲問徐大人“徐尚書,親王的五爪龍服……還有無一絲希望?請尚書大人明示。”
    大慶賞賜親王的五爪龍服,才能凸顯李朝和其他藩國的不同,更受隆恩。
    徐大人認真道“李朝既要學大慶的官製、禮製、衣製,便應好好學,豈能三天五頭出差錯,屢屢顯露僭越之態?如此,天子又豈會賜五爪龍服?”
    五爪龍服再往上,就是皇帝的五爪金龍袍了。
    “隻是疏漏,絕非有意……”
    徐尚書嚴肅道“我從沒聽說過,孫子敬奉祖宗還能出現疏漏的,家禮不拘,何談國禮?”
    “我必轉述父親,還望尚書大人息怒。”世子連忙道。
    徐大人很快轉回笑盈盈之態,說道“衣袍非雲紋錦簇而已,衣製之禮講究的是正統傳承。”
    幾句話下,既安撫了李朝世子,也敲打了他,明明白白傳達了皇帝的意思。
    ……
    上元節前後,京都城裏的藩國使臣愈發多了起來,都想趁著上元節出售貨物。
    這日,裴少淮在賀相樓用完午膳,長舟結賬時,遞了一枚五錢的銀幣給掌櫃,裴少淮看到掌櫃取出幾塊碎銀,帶著歉意說道“酒樓暫缺銀幣,隻能找以碎銀,勞煩老爺得空到官家錢莊換一下銀幣。”
    裴少淮邁出的步子又收回來。銀幣發行一年有餘,在大慶內流通順利,賀相樓這麽大一家酒樓,怎麽會缺了銀幣呢?
    “這是緣何?”裴少淮問道。
    “官老爺有所不知,近來京都城裏多夷人,見了大慶的銀幣,十分稀罕,與夷人做生意時,大慶銀幣一錢可抵一錢二來用。”掌櫃應道。
    裴少淮了然,同等是一兩銀子,大慶銀幣比夷人手中的銀塊更值錢,百姓用銀幣可以從夷人那買到更多貨物。
    如此利差之下,大慶百姓自然聰明地把銀幣收緊,或者有人故意囤積銀幣,流通自然就慢了。
    不過這隻是一時的,夷人走後就好了。
    讓裴少淮看重的是,銀幣已經開始流通到更遠的地方。
    或許今年的朝貢,也可賜少許特製銀幣出去,讓其隨風隨船遠去,流通到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