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第 1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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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無遺賢, 萬邦鹹寧。
    皇帝親自出題、又彌封親閱,此事很快便傳遍京都,各方會館裏貢士們議論紛紛。會試中名次居後者, 原以為一甲無望, 此時重燃幾分信心;會試中名次居前者, 便是殿試答得不錯, 此時也意恐再出差池。
    一切皆未成定數。
    貢士們深感榮幸之至,又對次日的傳臚大典充滿期待。
    皇帝得了求賢若渴之美名。
    傳臚大典前夜,士子群聚的南門安康街, 各處燈火徹夜不熄, 安靜無喧囂——貢士們難以入眠, 又怕飲酒誤事, 隻能靜坐等天明。
    裴少津亦是如此。
    在書房中靜坐, 滿目都是過往讀書的身影, 日日天際露白起,夜夜學至燈影稀,寒冬酷暑皆不曾停。
    外人多稱讚他記性超群, 過目數遍便可背誦, 卻不知,為了識得詩書深意, 為了筆下文章能有見地,寒窗十數載他未曾懈怠過。
    為何讀書?
    一開始是娘親的期許,以及過目能誦帶來的自豪感。隨後是門府落敗, 受人欺辱, 一心要重興裴家門第。而今,入仕之際,當如何之官, 父兄已身先垂範。
    一路的足跡皆是答案。
    行至簷廊外,東風拂麵春意寒,舉目眺望可見極北星亮,裴少津想起昔日與兄長書信往來時,曾道要與兄長攜手,不懼那危樓高百尺,終要舉手摘星辰。
    如今身隨兄長之後,一同身遊雲漢星河,昔日的摘星少年已成他人星光,微微而不熄。
    默站了片刻之後,少津回到房中,再度取出那個泛黃的簿子。薄子已被重新縫訂好,他翻到最後一頁,鋪平於案上,捋起衣袖,準備執筆為薄子寫下一十餘載的結局。
    寫道:“裴少淮,乙酉科第一甲第一名。”
    往下一行,寫道:“裴少津,戊子科第……”餘下的空白,裴少津希望自己明日能身著紅袍、頭簪金花來寫下。
    ……
    傳臚大典日,又是四更天起身。
    府上有大事,除了小南和小風兩小隻貪睡的,大人們都早早起來了,一家人在正大堂裏用早膳。
    裴少津身穿禮部送來的藍袍進士服,每一個衣角皆掖得整整齊齊,立如直鬆。大抵是馬上要知曉結果了,心中有些緊張,胃口不佳,他隻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半碗粥。
    平日裏最是“貪吃的”,竟然最先吃飽了。
    家人們本想故作輕鬆之態,卻難掩真實的心緒,皆期待而緊張。按照舊例,會元本應穩在前十之列,然今年天子親自改卷,不知少津究竟能拿到第幾。
    唯獨裴少淮一人氣定神閑,今日胃口出奇的好。
    “傳臚大典近兩個時辰,仲涯不再多吃些?”裴少淮問道。參加大典也是個力氣活。
    “大哥,我已經吃飽了。”
    裴少津已經端端戴上係著雙飄帶的進士帽,準備出門,裴少淮卻叫人多盛了一碗粥,他故意說道:“仲涯你先出發罷,我喝完這碗粥再出門。”
    “大哥不同我一起走?”少津問道。
    裴少淮點點頭,道:“我遲些再出門。”
    看到少津俊朗的臉龐,身姿英挺,裴少淮想起年前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春花,還有樓上如雨下的香囊,於是半是提醒半是打趣道:“津弟打馬禦街時,躲閃要敏捷些。”
    又道:“大典謝恩時莫急,穩步上前,圖騰正前便是你的位置。”至於是什麽圖騰,他卻不說。
    少津以為大哥隻是說些吉利話,應道:“領大哥吉言。”
    “去吧。”裴少淮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道。
    待少津出門後,馬車軲轆聲響,滿滿一碗粥盛到裴少淮跟前,他卻不動筷子,輕打了個嗝,對大家風輕雲淡說道:“少津得了狀元。”
    聲音不大,但語氣是在陳述。
    本就安靜的飯桌上,眾人如屏住呼吸一般,一齊望了過來,裴秉元往前探了探身,剛夾的半塊點心落回碗中,發話問道:“伯淵,你方才說……說什麽?”
    “我說,少津是今年的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確切應道,又言,“昨日,是我拆卷填的金榜。”
    這麽大一件事,他竟瞞了大家一整晚。
    又言:“楊府內兄得了榜眼,徐府大外甥得了探花,都是皇上欽定的……大家可以籌備起來了。”
    自然是籌備迎喜、賀喜。
    ……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按照官職站立於丹墀兩側,石階正中鋪紅毯,角聲震耳,聲勢浩大。
    再次經曆傳臚大典,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年前是滿懷期許,一心皆在鴻臚寺官的唱報聲上,滿眼望去皆是新奇。而如今,他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觀望著他人的金榜題名。
    遠遠望去,百餘人泱泱一片,皆是藍袍,分不出彼此。仔細一想,其中任何一人皆有一番故事,非出人一頭者難以站在此處。
    胡大學士雙手提著金色卷軸,站於太和殿石階上,朝向丹墀,誦道:“戊子年天子策試賢士,皇恩浩蕩,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甲賜進士出身,第甲賜同進士出身。”
    頓了頓,而後開始傳唱第一甲。
    殿下丹墀靜無息,驀聽傳臚第一聲。
    當石階上第一位鴻臚寺官喝聲唱出,聲響宏長久久不絕,果真有“一聲臚唱破天荒”之氣勢,隻聞:“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津——”
    位鴻臚寺官依次傳唱,聲傳到丹墀下。
    裴少淮立於百官中,向丹墀中央的新科進士們望去,尋找弟弟的身影,當他看到弟弟出列時,步履細碎,惶惶有些失了神,裴少淮忍不住一笑。
    緊接著,又聞:“第一甲第一名楊向泉——”
    “第一甲第名徐言成——”
    戊子年鼎甲年歲相當,正是風流倜儻時,一齊出列,氣宇軒昂,讓人生出江山輩有人才出的感慨。
    當裴少津立於升龍巨鼇圖騰前,身前便是鼇頭,他回想起出門前大哥說的一番話,又想起大哥當時的神態,才後知後覺——大哥早便知曉了結果。
    大哥口中的圖騰,指的是升龍巨鼇圖。
    鼎甲入殿謝恩之後,一甲第一名立於丹墀前,唱讀了餘下名次,傳臚大典禮畢。
    ……
    接下來是打馬禦街,裴少淮從偏門出宮,又行至承天門前,自然趕不上少津他們從中軸線一貫而出。
    裴少淮到時,少津已經換上緋色狀元袍,徐言成和楊向泉也已簪花。
    他給弟弟遞上一把紙傘,叫他巡遊時掛於腰間備用,少津不明所以,說道:“大哥,眼下也沒要下雨的意思,緣何要帶把傘?”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裴少淮賣了個關子。
    楊向泉走過來,先作揖,感謝道:“殿試前得了妹夫指點,沾了文氣,今日才能僥幸聽臚傳。”
    “內兄過譽了。”
    徐言成歡歡喜喜跑過來,一見到少淮便道:“伯淵,你這回可真不仗義,方才仲涯猜測,說你可能昨日便知曉結果了,竟一直瞞著我們。”又纏著追問道,“皇上欽點我為探花郎,是不是曉得我相貌出眾,最擔得起‘少年才俊為君探花’的名頭?”
    裴少淮笑著連連應是。
    “不對。”徐言成又道,“今年不曾小傳臚,皇上未曾見過我,豈知我相貌出眾?”
    裴少淮說笑道:“子恒考牌裏寫的‘一對招風耳’,短短幾個字,足以見得出眾。”
    “我不管,總之世人皆道探花郎最是英俊,我隻當這是大實話了。”
    幾人又歡喜打趣了一會兒,順天府衙官吏牽來高頭大馬,提醒鼎甲吉時已到,該巡遊了。
    裴少淮朝人作揖,言道:“今日,‘金榜高懸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聊借春風幾許,少淮在此再賀諸位。”
    人亦作揖回禮。
    如此,少津人登上高頭大馬,開始巡遊禦街,而裴少淮折身回宮,回到六科衙門做事。
    ……
    禦街外,京都萬人生喜色,手中皆持春花,開得正豔。
    先是見到狀元郎。
    “好英俊。”
    “好瀟灑。”
    “好有才氣。”
    於是紛紛將手裏的春花投出去,而且個個瞄準了狀元郎的烏紗帽來投,若是花枝能掛在烏紗帽上,便是最好的兆頭。
    緊接著又見到了榜眼。
    “這個也英俊。”
    “也瀟灑。”
    “也有才氣。”
    於是紛紛到花販那兒再買花,把花枝紛紛揚揚投出去,花販今日大掙。
    最後是探花郎。
    “這個也……笑得好開心。”
    “他把接到的花枝抱在懷裏。”
    於是百姓們滿足了他的願望,一大片花枝落下。
    裴少津一開始還不明白大哥早上為何要提醒他注意躲閃,畢竟百姓投花枝也是一番美意,直到他看到有人扛著一棵花樹來……
    到了兩側皆是閣樓的路段,少津終於明白大哥為何送來一把紙傘。
    ……
    狀元打馬禦街熙熙攘攘,歡慶的隊伍往外走。
    而此時,正巧一隊人馬由驛站外歸來,正往紫禁城裏走。
    相隔不遠,聽到鑼鼓喧天的歡喜聲,裴玨忍不住撩起了車簾,朝最前頭的狀元郎望去,看不太清楚容貌,卻能認得出身姿。
    確是大房的次孫。
    裴玨收手,車簾落下,他臉上多少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不解。如果說大侄是歲至中年突然頓悟,裴少淮是天降奇才,那眼下這位又是什麽?大房究竟是如何重新崛起的,這一切似乎悄然間就發生了。
    快到承天門外時,裴玨叫停了隊伍,叫來南鎮撫司副官,道:“於大人,本官路上遇襲,身上有傷,不宜此時麵聖,南巡福建一事且由你先行進宮複命罷。”
    “下官領命。”
    複命領功,曾經最是看重的東西,裴玨此時看得卻淡了。
    分道揚鑣後,裴玨的馬車往長安門外去,那裏貼著戊子科的金榜。